關鍵詞:生命本能 原罪意識 家族復仇 恐懼情緒 宗教救贖
摘 要:曹禺《原野》的悲劇人物在蠻性與原罪、欲望與復仇、恐懼與救贖的現實沖突和心理糾結中走向肉體死亡和精神毀滅,借此喚起人類理性的覺醒和精神的皈依。
發表于1937年的三幕劇《原野》,是曹禺早期話劇創作中最受冷落的一部。關于《原野》的主題,過去的文學史較多指責作者對原始荒野“神秘氣氛”的渲染、宿命論觀點的重現,并把仇、焦兩家的斗爭簡單理解為農民與惡霸地主之間的沖突,謳歌“被壓迫階級”的反抗精神,這顯然是站不住腳的。曹禺1983年自言,“《原野》是講人的極愛與極恨的感情,它是抒發一個青年作者情感的一首詩(當時我才26歲,十分幼稚!)。它沒有那么多的政治思想”①,而是涌動著作者的青春激情。錢理群先生也將《原野》獨尊為曹禺“生命三部曲”之最②。因此,筆者認為,從生命本能與原罪意識來解讀《原野》,才能接近劇本創作真實的意旨。
一、生命的蠻性與“原罪”意識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序幕)“森林是神秘的……沖蓄原始的生命。”(第三幕)大自然的神秘正預示著宇宙的莫測高深,原始意象橫生的廣漠原野,則準確地反射著人性原始蠻力的裂變:“這里盤踞著生命的恐怖,原始人想象的荒唐。”作者有意識地把讀者/觀眾帶入一個古老而陌生的遙遠世界,去窺探一群被生命蠻力驅使著喪失了理性、混亂了情感的人們的瘋狂表演和仇恨廝殺。
“‘原罪絕不等于具體的罪惡。‘原罪產生于人的自由,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它都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命運。在現代社會中,‘原罪象征著人與自己本質存在的悲劇性分裂。”③原罪意識作為人性的一種不可確認的神秘因素,首先體現為一種原始的蠻性力量。序幕剛啟,仇虎聲嘶力竭的狂吼,已將原始蠻性展露無遺,他像一只無人能控制的野獸,齜牙咧嘴要去破壞、獵殺。作者用舞臺提示隱含表達了自己的美/丑、善/惡判斷:“人會驚怪造物者怎么會想出這樣一個丑陋的人形……他眼里閃出兇狠,狡惡,機詐與嫉恨。”這樣的形象,絲毫找不到農民反抗者的英雄氣概,其丑陋的外表與殘暴的心性,更像是魔鬼撒旦和勾魂使者,“是個剛從地獄里逃出來的人”。甚至劇中最懦弱無能的焦大星,也暗藏一種生命的力量:“他的身材魁偉,亮晶的眼有的是宣泄不出的熱情,他畏懼他的母親,卻十分愛戀自己的艷麗的妻,妻與母為他尖銳的爭斗使他由苦惱而趨于怯弱。”沖突無處不在,矛盾一觸即發。欺騙、暴力、殺戮、復仇……具體的罪感引起了無法捕捉的形而上的“原罪”恐懼——人已經從神性里墮落了,從天堂里被趕出來的人不再擁有返回天堂的道路,只能在罪惡的泥沼中徒勞地掙扎。同時,《原野》也體現出現代人性的自我分裂之罪。仇虎身負家族血仇的巨大心理壓力,在面對復仇本身的強大破壞力時深陷恐懼;焦母時刻提防仇虎尋仇,提防媳婦對兒子不忠,卻在極度恐懼中錯殺孫子,愛恨逆轉,萬劫不復;花金子縱情欲望成為幫兇,喪夫喪子……瘋狂或是死亡,既是生命的蠻性舞蹈,也是自我分裂的唯一結局。面對存在的秘密,恐懼變成了敬畏。基督教教義強調用“愛”去感化“惡”,而反對“以惡抗惡”。可以說,《原野》從反面體現了曹禺的基督教道德觀。曹禺將內含的原罪與救贖情緒,演繹為中國人熟悉的“懲惡”敘事,“至惡”對“至善”的絕對壓制吞噬,導致人物無法得救(自救或被救之途均失卻)。當讀者以及觀眾見證了這“復仇之虎”的血腥殘殺,從那極度緊張的恐怖氛圍中抽離之時,必將引發深刻的反省,萌生強烈的悲憫與同情。
二、欲望本能與復仇倫理
本能,預示著古老的恐怖、奴性和迷信、兇惡和殘忍;但是,在本能里也有關于天堂的記憶,關于自由、生命、人和自然宇宙的聯系等回憶。如何擺脫獸性本能的牽制,向神性本能回歸?“在曹禺的作品中,人是作為可怕欲望的產物而存在的”④,如焦閻王的貪欲,焦母對兒子的占有欲,仇虎與花金子一發不可收拾的情欲,仇虎的復仇欲望以及嗜血成性等。欲壑難填,過分追求欲望的滿足勢必引發欲望泛濫所致的罪惡,并在罪惡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關于復仇,劇本借焦瞎子之口早已點明:仇家也曾是擁有大片土地的大戶人家,仇、焦兩家還拜過“干親”,只因仇父好吃好賭欠債,才被焦閻王侵吞了家產,導致家破人亡。因此,仇、焦兩家之間的沖突,絕非地主與農民之間的階級矛盾(政治范疇),而屬家族私仇(封建倫理范疇)。從家族倫理義務的意義上講,仇虎噴薄欲發的復仇欲是“正義”的反抗(如武俠小說中常見的仇殺),“復仇”成為他生存的全部動力和唯一目標。然而,曹禺有意在劇情展開之前就安排了焦閻王的死亡。真正的仇敵缺席,這更激發了仇虎性格中瘋狂殘忍、嗜血成性的非理性因子,他將屠刀對準瞎眼的老太婆、襁褓中的嬰兒和懦弱的好朋友。“啊,天哪!我只殺了孩子的父親,那是報我仇門兩代的冤仇!我并沒有害死孩子,叫孩子那么樣死!我沒有!天哪!”在陰森恐怖的黑森林里,鬼魂幻影交疊重現,復仇“成功”的仇虎一邊懺悔乞憐,一邊推卸責任,在兩種截然相對的情緒之間徘徊躲閃,絕望無助,終于無法承擔自我的分裂而自行裁決。然而,焦、仇兩家的仇恨就此完結了嗎?花金子的肚子里,是否又在孕育著一個復仇的種子?!死人抓住活人,弱小無辜者成為仇殺的犧牲品,復仇者成為新一輪罪惡的制造者。原始種族文化將所有人物釘死在晦暗幽深的“森林”里,自我與非我、理性與非理性、人性與獸性掙扎搏斗,無法突圍,無以自救……這就是《原野》向我們揭示的本能與復仇的真相。曹禺從簡單的是非、善惡、美丑之別,推進到深層心理甚至集體無意識心理,從現實的復仇過渡到靈魂的格斗,折射出社會歷史、文化心理多層面的光與影。
三、恐懼情緒與宗教救贖
“恐懼”是一種強烈的原始情緒,是人受到或將要受到傷害時的一種趨利避害的心理機能反應,或高度緊張狀態中的一種精神幻覺。曹禺敏銳精確地觸摸到了人類心靈中最敏感的軟弱的部位。而由驚而懼,由懼而畏,崇高與憐憫的悲劇美感和情感凈化功能,更是曹禺著意追求的藝術效果。《原野》一再渲染“夜色”與“黑暗”,“怪相的黑云”“像噩夢”密匝匝遮滿了天(序幕),跨越客觀的想象毫無拘束地表現生命個體的潛意識和內心幻覺,邪惡在夜色中充分表演,人性也因理性思維的暫時中斷而得到更完整的體現。《原野》中的人物無不處于極度的恐懼當中,曹禺的本意,在于從人性罪惡的恐懼,回歸宗教救贖。“三頭六臂的菩薩藏匿在黑暗里,只有神燈一絲熒熒的火光照在油亮的黑臉上,顯得猙獰可怖。……恐懼是一條不現形的花蛇”(第二幕)。死亡即將降臨,“神”(中國民間的菩薩、基督教世界的上帝)在暗中注視著人間。如果人類的罪行不能得到現實的裁決和良心的譴責,還有終極的地獄審判,“欺壓別人的壞人,終生面臨著痛苦。恐怖的聲音常在他耳中,他以為安全的時候盜賊卻來到。他沒有逃脫黑暗的希望,因為有刀劍埋伏,等待著殺他。”(《舊約·約伯記》第十五章)有罪無罪的,都將毀滅,這服從于“神”的旨意。這里的神,是上帝,也是作為劇作者的曹禺。
我們看《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曹禺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表現出“善”與“惡”的極端對立,個體與外在環境以及個體與群體、個體自身的尖銳沖突。《原野》里焦閻王是原罪(惡)的化身,其對立面——復仇者仇虎(以及反復仇者焦瞎子)同是惡的代表;仇父、仇妹、焦大星、小黑子均是無辜受害者(善);花金子則是曹禺的善惡評判出現矛盾背反的特殊女性,承載著犧牲與救贖的雙重悖論。舞臺提示一再渲染花金子長得“很妖冶”,“眉頭藏著潑野,……一對明亮的黑眼睛里面蓄滿昧惑和強悍”,十分“風流”、“誘惑”。她的內心始終燃燒著一種強烈的欲望,渴望無拘無束、放任自流的生活,渴望充滿野性力量的情愛。但現實中,花金子既要忍受婆婆的虐待,又要忍受丈夫的無能,雙重壓抑使她躁動不安無處發泄,心理能量聚積到頂點。粗野狂放的仇虎引導她找到了情感噴瀉的突破口,并由此滋生出對“用黃金鋪的地方”的想往。然而,人性的另一面,花金子不斷戲弄、折磨焦大星以此報復婆婆,配合仇虎向弱者報仇,其語言陰損并不亞于焦母,其行為殘忍也不下于仇虎。伊甸園的故事暗示著受到情欲驅使的夏娃是人類墮落的根源,中國同樣有“紅顏禍水”的古訓。基督教對女性淫亂行為的懲罰是極為嚴厲的,花金子的結局,也毫不例外地應驗了上帝的預言:“人種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順著情欲撒種的,必須從情欲收敗壞。”(《新約全書·拉太書》)繁漪、陳白露、花金子都因為淫亂和縱欲,被逐出了精神的伊甸園,承擔著無邊的悔恨和自責——在這些女性身上,曹禺的“原罪”和“救贖”意識得到了更加完美的體現。
本體意義上的恐懼是無法逃避和超越的。人性的分裂,超出了理性把握的范疇,宗教意識促使曹禺直面存在的深淵,不斷尋求生命的意義和藝術審美可能企及的精神維度。《原野》的悲劇人物在夢幻般的戲劇結構中走向肉體死亡和精神毀滅,作家的希望,是借此喚起理性良知的覺醒和精神信念的皈依,從而獲得靈魂的平靜與安寧。
(責任編輯:趙紅玉)
作者簡介:劉冬梅,暨南大學文藝學2007級博士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藝思潮與文論。
① 轉引自田本相《曹禺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464頁。
② 錢理群:《大小舞臺之間——曹禺戲劇新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③ 劉宗坤:《等待上帝還是等待戈多》,中國社會出版社,1996年版,第81頁。
④ 宋劍華:《基督精神與曹禺戲劇》,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