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韓少功批判重建痼疾精魂
摘 要:魯迅與韓少功分別是在“五四”時期與“新時期”的中國突出的批判靈魂痼疾、尋找民族精魂的作家,二位作家對國民性的批判、對靈魂痼疾的揭示是一脈相承的。比較而言,魯迅更迫切地關注社會變革,因而在對民族靈魂痼疾的探尋中雖含同情卻更致力于批判;韓少功更關注的是民族個性的確立,所以在批判的同時更側重于拯救與重建。同時,韓少功的小說少了一些魯迅小說中形象的具體性和豐富性,多了一些意義的象征性和朦朧性,更多地表現出神秘、抽象的意味。
20世紀的中國處于中西文化猛烈撞擊之中,幾代中國人為使中國發展壯大做著不懈的努力。于是,發掘民族靈魂的痼疾并進行拯救與重建成為每一個國民的愿望。魯迅與韓少功,分別是在“五四”時期與“新時期”的中國突出的批判靈魂痼疾、尋找民族精魂的探尋者,他們筆下的阿Q與丙崽的形象,顯示出這兩位作家對中國傳統文化價值與文化心態的批判,也表達了他們內心對拯救國民、民族復興的良好愿望。
“五四”時期,國家貧弱、民族危亡,人們處于歷史變動的大潮中,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感生發出的救亡圖存意識充溢在人們的心胸。魯迅對瞞和騙所造成的愚昧、落后的國民性痛心疾首,于是站在啟蒙主義者的立場上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國民劣根性”予以揭露和批判,以求國民性的改造和健全。他指出,傳統的封建文化對于它所造就的愚弱的國民性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中國的歷史也就是奴性的歷史,“從前只有兩樣時代: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難怪“狂人”從“寫著仁義道德”的史書上看到的是滿紙的“吃人”,祥林嫂會在族權、神權、夫權的壓榨下滿懷恐懼地走向死亡,也難怪會出現一個深受封建科舉制度毒害而成為可憐又可笑的“斯文人”的孔乙己,一個被生活折磨的失去光彩的閏土,一個看到七大人玩屁塞和吸鼻煙就敗下陣來的“堅強”的愛姑。
阿Q是魯迅筆下的國民劣根性的代表,是舊禮教制約下的精神奴隸。他身上負載著中國歷史和傳統文化的積淀。雖然阿Q卑弱得喪失了自我的人格和尊嚴,只能在幻影中尋得平衡和滿足,但是阿Q“很有排斥異端的正氣”,這種“正氣”是建立在傳統倫理道德的實踐性準則上的,他不自覺地以此準則去看待一切人與事。他之所以會對王胡、假洋鬼子,以及男女兩情相悅的舉動極為反感,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其背離了常規。這就從較深層次上揭示了農民悲劇的自身原因。阿Q的“精神勝利法”是中國幾千年封建禮教惡性發展的產物,雖然他也曾不平于自己的命運并試圖進行反抗,但是強大的封建禮教在他尚未覺醒之前就已經毫不留情地將他“吃掉”了。
魯迅對中國溫柔敦厚的傳統文化心態也予以抨擊,他指出:“世人大抵受了‘儒者柔也的影響,不述而作,最為犯忌”,中國青年“大半還是彎腰曲背、低眉順眼,表示著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馴良的百姓”。
當然,魯迅并不是對中國傳統文化全盤否定,雖然對傳統文化痼疾的揭露與批判一直是其主導方面,但是在他的潛意識里還是有其認同的一面的,他曾說:“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又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雖是等于為帝王將相做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飾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梁。”(《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可見,魯迅對我們的民族和國民還是抱有信心的,所以他在“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同時亦愿“俯首甘為孺子牛”。而且,魯迅先生在憤怒的吶喊和冷峻的外表下也不乏溫情的流露,尤其是在向詩意的鄉村觀望、向童年的經驗回眸的那一剎那——《阿長與〈山海經〉》里魯迅希望仁慈的地母讓阿長安息的祈禱;對那個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不幸又不爭的孔乙己的同情,對故鄉的西瓜地里的少年閏土和那深藍的天空掛著的一輪金黃圓月,以及對看社戲吃羅漢豆那些芬芳往事的種種描繪……魯迅靈魂的柔軟和溫情便生動地展現于眼前。
韓少功對魯迅非常理解:“魯迅先生,我理解他的心境,對許多事情他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魯迅先生的這種心境是一種很矛盾、很痛苦又很偉大的心境。”之所以如此,與韓少功自身的經歷有著很大的關系。建國后的國民雖然在精神狀態上與此前有很大變化,但是封建禮教的文化心理積淀并不能根除,甚至在特定的環境中會愈演愈烈,國民靈魂上的痼疾也會惡性膨脹,“文革”就是極突出的一例。為了拯救和重建民族文化,包括韓少功在內的中國當代作家們沿著魯迅開辟的理性批判的道路繼續摸索行進。
如果說魯迅當年是借阿Q畫出“一個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樣”的“沉默的國民性”的話,那么韓少功則以丙崽等形象讓人們來認識現實的滯后、國民的孱弱,進而反思落后的原因。
韓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是一個既無根又無父、永遠穿著開襠褲的小老頭,年齡增長而智力依舊,這種白癡和衰老、停滯和扭曲也許正是無根無父所致。他不住地呼喚“爸爸爸”,或許正是他潛意識之中對父親的渴望、對根的欲求。他對客觀世界的感知永遠處于一種模糊的狀態,“爸爸”和“×媽媽”這兩個沒有多少實在意義的符號成為他反映客觀世界的方式——或者迷信盲從,或者搖擺憤怒——這種非此即彼的簡單的兩極思維模式正是極“左”政治的思維方式,可見作品的思想容量和歷史容量之大。而正是這樣一個曾遭譏諷和取笑的怪物卻被雞頭寨的人奉為“丙仙”,并且當做“活卦”頂禮膜拜,這些“聰明”的“正常人”卻做著荒唐的愚昧事,終于導致寨毀人亡。從雞頭寨山民的生存狀態可見出人類的普遍境遇,從丙崽身上可見出民族文化的劣根積淀。作品在否定批判的向度上,通過怪力亂神、蠻荒粗鄙的雞頭寨山民的生活,深刻地表露出在超穩定的愚昧社會中民族的惰性和歷史的滯留現象。
韓少功在效仿魯迅對民族靈魂痼疾進行探尋和冷峻批判的同時,也保留了沈從文式的溫情。韓少功曾說:“真正偉大的人格就是既要看透這一切又充滿著博愛,原諒一切寬容一切去愛、去同情一切。”作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和情感也是矛盾的,既有痛恨更有眷戀,也許“鄉土中凝結的傳統文化……更多地顯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所以韓少功在《暗示》中通過“太平墟”這么一個保留著傳統文化糟粕和精華、保留著質樸的鄉村情愫的精神歸宿地與喧囂的現代都市的對比,對現代文明進行深入反省、叩問與質詢,在與現代化城市的對峙中對以鄉村為表征的中華民族文化加入了更多的認同與肯定、深情與自信。正是由于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飽含著對中華民族文化傳統的深情與熱望,于是理性的批判會被情感的眷戀稀釋,從而不可避免地影響了其批判的力度。換句話說,韓少功理解魯迅矛盾痛苦的心境,其中一個重要因素就是韓少功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遵循中國世代相襲的傳統道德規范的清醒的現代人,畢竟支持和肯定變革與擔憂變革中傳統文化消亡給精神帶來損害是人類的普遍心理,而這二者又是難以兩全的。
比較而言,韓少功的小說少了一些魯迅小說中形象的具體性和豐富性,多了一些意義的象征性和朦朧性,更多地表現出神秘、抽象的意味,但是對國民性的批判、對靈魂痼疾的揭示是一脈相承的,即使他們都只能引起療救的注意而未能開出治病的良方卻也功不可沒。如果說魯迅是借助他對歷史和傳統文化的深刻洞察力塑造了阿Q,那么韓少功則是熔鑄了文化學和人類學的豐富知識塑造出了丙崽,所以在丙崽身上個人心靈的掙扎與矛盾雖不及阿Q突出,但文學的文化色彩得到了強化。如果說處于“五四”社會危機的漩渦之中的魯迅更迫切地關注社會變革,因而在對民族靈魂痼疾的探尋中雖含同情卻更致力于批判的話,那么置身于新時期改革開放大潮中的韓少功更關注的則是民族個性的確立,所以在批判的同時更側重于拯救與重建,于是從主流文化視角無奈地尋到民族傳統文化的劣根,又以浪漫的激情在民間文化中尋找支撐著民族精魂的優根。
(責任編輯:張 晴)
作者簡介:楊志芳,北京語言大學文學碩士,廊坊師范學院講師,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現當代文學研究。
參考文獻:
[1] 魯迅:《且介亭雜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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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韓少功:《爸爸爸》,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5] 田中陽:《湖湘文化精神與二十世紀湖南文學》,岳麓書社,2000年版。
[6] 洪子誠:《作家姿態與自我意識》,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