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風
我一直對蘆葦懷有深切的敬意,這種敬意當然不是與生俱來的。在我十二歲那年的秋天,第一次走進了聲勢浩大的蘆葦蕩,我就別無選擇地喜歡上了這普通柔韌的綠色植物。也許在植物學家的眼里,蘆葦不過是生長在沼澤湖畔的一種尋常的草而已,而草在世人庸俗的眼里,則是一種卑賤甚至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但是在我難忘的記憶里,蘆葦不僅僅是一種高貴優雅的植物,而且同人類渴望詩意的棲居有著神秘的相通之處。
那是一個快樂而幸福的秋天,我跟隨年輕的母親到遼寧的大洼串親戚。我沒有想到,因此遭遇了綿延起伏的蘆葦蕩,這就是東北聞名的南大荒,也就是被地理學家稱為地球上呼吸的肺。我不知道這些,因為那一年我只有十二歲,而在一個十二歲鄉村少年的眼里,只是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無限驚奇和困惑。我記得我和母親,在蘆葦蕩溫情簇擁的親戚家小住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就已經足夠了,因為白天我幾乎穿行或沉迷在神秘浩大的蘆葦蕩里面;在高大茂密的草叢里尋覓潔凈的鳥蛋:在淺水里抓捕成群結隊的傻乎乎的條子魚……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蘆葦蕩深處的干地上,風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蕩過來,我眼前數不清的蘆葦集體發出了夢幻般的歌唱,它們在大風里優雅地倒伏著、彎曲著、舞蹈著,就像大自然舞臺上最出色的歌唱家或舞蹈家!以至于當我同年輕的母親回到遼西丘陵的家后,這些柔韌纖細的綠色植物,依舊在我的腦海中詩意地搖曳著。由蘆葦構成的絕妙風景畫,從此就沒有在我記憶的原野上黯淡過。它們仿佛是我前世深遠的夢想;它們注定要成為我文學或藝術的女妖;它們注定要出現在我從未中斷的文字叢林里。
蘆葦同我有生第一次的偶然邂逅,就注定它們還要出現在我艱辛的人生旅程上。這不僅僅是一種巧合,而且還是一種神秘的機緣。我再次遭遇浩浩蕩蕩的蘆葦蕩,是多年以后炎熱無比的夏天,我出現在江浙魚米之鄉的陽澄湖畔。我目光深遠,好像來千里尋夢;我好像在尋找隱匿在《蘆蕩火種》和《沙家浜》里的風景或情節;我好像在尋找英雄郭建光和阿慶嫂頑強而輕盈的身影……我佇立在昔日英雄出生入死的地方,我的頭發被南方的大風用力地撕扯著。我感覺到我的眼睛里充滿了無限的驚奇與敬畏。因為我看到了,蘆葦激情的舞蹈,它們在大風中鳴唱著、彎曲著,它們就像遼闊海面上起伏的綠色波浪。我以為它們纖細修長的身軀,就此倒下永遠不會站立起來了。但我的判斷完全是錯誤的,這些詩意柔韌的蘆葦,雖然卑賤得像大地上的毛發,但它們的生命力是如此的旺盛,它們的生存精神是如此的頑強,它們每一次有節奏的倒伏,都是為了下一次更生動地站立起來。大風平息之后,我緩緩地走進了江南這片神秘的蘆葦蕩,我竟然沒有發現一根被大風摧毀的蘆葦,它們依舊那么溫文爾雅地站立著,站立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我忽然明白,蘆葦擁有卓越的挑戰逆境的智慧。
在我生命??康捏A站中,我最后一次遭遇浩浩蕩蕩的蘆葦蕩,是在大西北明凈的天空下。那時候秋色已經逐漸加重,我出現在塔里木盆地邊緣的博斯騰湖畔。我知道在這片干旱少雨的地方,有這么一個煙波浩淼的湖泊,本身就是一個非凡的奇跡,但我不知道這里可以生長大片大片的蘆葦。我說過這個時節已經呈現出萬木凋零與蕭索的跡象,生長在博斯騰湖畔的蘆葦當然不會例外。如果你仔細觀察,它們苗條柔韌有余的身軀,依舊殘留著不肯褪去的一抹動人的綠色。也正是在沙漠的邊緣,我目睹了秋天的蘆葦輝煌而悲壯的舞蹈,它們在清涼的大風里好像在展示著最后的風華,它們好像不知道寒冷漫長的冬天即將來臨。在湖畔的另一側,我發現當地的蒙古同胞在割有些衰敗的蘆葦,他們說這里優質的蘆葦是造紙的上等原料。我擔心這片神奇的蘆葦就此停止了歌唱,就此徹底消失,他們憨厚地大笑起來,說哪里會呢?只要蘆葦的根還在,明年開春這里照樣是一片綠色的海洋……
我時常在想,人類的生存與延續同蘆葦有著驚人的相似。不管歲月是怎樣的流逝怎樣的風云變幻,不管時光的利刃怎樣改變我們的容顏,我們可能在無數個逆境面前低頭彎腰,但我們不可以永遠低頭彎曲腰身。我們的精神與勇氣,不允許我們長久地懦弱,我們必須在大風中揚起堅強不屈的頭顱。我們就像生長在大地上富有詩意的蘆葦,我們一代代人消失在泥土深處,我們一代代人又奇跡般從大地上像蘆葦一樣冒出,我們驕傲的生命與愛的鏈條,從未在逆境或災難的旋渦里中斷過脫節過……那些在風中搖蕩的蘆葦,讓我看到了一條緩緩上升甚至永生的道路。
責任編輯:趙正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