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的深度（長詩節選）

羊　子

第二章釋比神鼓

羌是一個古族，以羊為圖騰，一直活躍在中國西部高地。

3000年前的甲骨文中，有關羌的詞條多達305條。

羌是向外輸血的民族，西南、西北一些少數民族都源于羌。

現代羌，是承載古羌信息最多的一支，有語言而沒有文字，缺乏自己的相對完整的文字記憶。主要聚居在青藏高原與四川盆地之間的川、甘、青一帶，崇尚“萬物有靈”，有著尚紅(尊長敬羌紅)、尚白(屋頂供白石)的習俗。

延續至今的釋比文化，是羌文化的一個核心，以釋比這種人來繼承和發展。《釋比唱經》分上堂經、中堂經、下堂經，以古羌語的方式，

記載了羌的發展變遷和文化積淀。

釋比神鼓是釋比在吟唱過程中敲響的富有神性的羊皮鼓。

鼓聲四起，羌族與家園的互惠、交流，永不停息。

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一樣強烈的鼓聲響徹天地的胸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咂酒一樣芬芳的鼓聲陶醉了村莊的步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生死一樣起落的鼓聲穿透了心靈的凈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柴火一樣燃燒的鼓聲溫暖了孤獨的人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淚水一樣奔流的鼓聲幸福了族群的后裔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星辰一樣閃爍的鼓聲，永恒了生活的曙光

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七千萬年前一個奇妙的瞬間

古老的岷江開始了最早的蠕動

一點一滴，吟唱在白云之下

遐思，漫步，奔走，歡騰

把整個高地當作最寬的舞臺

漸漸地，岷山成了瞭望的風景

泥沙土石，紛紛遠走

一躍而成為盆地西部平原的基石

姜維城，是岷江大峽谷

第一塊升起炊煙的文明母地

性靈彌漫智慧和族群的歌舞

打水的陶罐，狩獵的弓箭和棍棒

掛在胸前凝聚方向的玉佩

吆喝石錛石斧走進土壤

鎖魚網線在手中，起落有致

火光，火光，熊熊的火光

生長在汶川的天空之下

燭照西南山河，一片通紅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意志順江而下，落拓不羈

野豬的嚎叫淹沒不了手臂的力量

族群的胸膛爬滿了嶄新的山脈

岷江騰挪翻飛，在峽谷之中

磨礪驚悚的目光成閃亮的利器

到對岸，到對岸去尋找更多的故鄉

天空像一扇大門，嘎吱一聲

洞開一道輝煌的通口

炊煙繚繞，追逐著黑熊的腳步

群山腆著生動的寶藏，春去秋來

捧出虎皮，果實，羚羊和人參

族群被賄賂得翻山越嶺，牛氣沖天

所有神靈，只會揮舞一面旗幟

向西，向南，前進，前進

就來到大渡河邊，橫斷山巔

采摘磅礴的果實，收割野性的生機

樹木讓出道路，山野騰出空地

茅屋中長出堅硬的石墻一道道

飄忽不定的風雨，順著手指的方向

跌落驚天動地——雄壯的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瀉千里的岷江，轟然南下

族群的節奏，被心跳的速度提升

南方飄來的云，總是那么細膩

柔和，艷麗得叫人心神不定

就走下群山，來到一望無垠的平原

多肥沃的一片土壤，攥緊在手

多平坦的一片遼闊，行走在腳下

驅散霧瘴，將多年的噩夢斬盡殺絕

在岷江邊上，筑起一個叫寶墩的城堡

水來了，很野的水，又來了

比手中的武器，城堡的抵御強大多了

呼吸中，冉冉升起疏通的信念

堅定，尋覓，開墾，拼搏

在遠離岷山的這一方時空中

族群的記憶復蘇不了祖先的經驗

邁出的腳步搜索不到回歸的路線

開創，適應，推敲，守衛

凝結眾多的犧牲和忠誠的祭奠

在郫的土地上，扎下一株望帝的根

向南，沿著岷江流動的方向

向南深入腹地，開辟平原的溫情

茅屋一間間，仿佛手指團聚手心

仿佛一切苦難終有一個燦爛的結局

向東，向西，順著可能的方向

形成玉石的巔峰，青銅的極致

在三星堆，無與倫比的光芒之下

黯淡了岷江上游的蠶陵古國

黯淡了傳說中大禹的故里刳兒坪

黯淡了金沙的巨型船槨掀起的欣喜

青衣江很柔，大渡河很寬

箭頭一樣的南遷，仍然在繼續

平原盡頭不是峨嵋山下的樂山

岷江的去向是惟一可信的指南針

族群支脈忠于滔滔岷江的主流

向前，向前，一往無前

融進西南崇山峻嶺的煙雨

仿佛岷江作為長江的源頭

流淌在明朝以前的漢文典籍

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何時開始了這種心臟一樣跳動的聲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霧嵐似的纏繞在森林溪流邊

種子一樣生長在高山深谷的渴望之中

金色玉米和雪白大豆堆滿房頂

朝陽和星辰的目光，隱藏深深的賜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超然峻拔的羌碉聽過，四面群山聽過

來自上天的問候和深刻的牽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火塘聽過，神龕聽過，白石神靈聽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個民族紅紅的血液在奔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巍巍的群山在撫慰懷抱中的村莊

多么甘甜的聲音，多么美好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遷徙的靈魂熟悉過，層層的梯田沐浴過

神山傾聽過，祭祀塔享用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母親編織的襁褓讓孩子安心呼吸

鼓聲一聲聲一陣陣，疏通過去和現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每段的節奏起起落落，有強有弱

有生有死，抑或根本沒有生死與強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人，是鼓聲的一種延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人，是鼓聲的一種氣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人成了鼓聲，漫過森林，飛上云天

四

陽光一樣透亮了族群的胸膛，鼓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高天之上，空谷之中

無窮的鼓聲是一面浩大的鏡子

照見那遙遠的，牧羊青海高地的歲月

風，綠綠地從指尖上吹過來

羔羊皮袍就薄了，年輕祖先就笑了

她的笑，是他的豪情滿懷的緣由

揮舞鞭子，奔馳駿馬的心情

把風云都涂抹在天空的胸膛之上

天空是帳篷，草原是氈毯

快樂在上面云朵一樣來了，去了

彩虹伸手可觸，甜美著孩子的歡笑

黑色的牦牛左一群，右一群

在大紅馬警惕看護的目光之內

白色的綿羊東一群，西一群

風雪走過來，擺開舞臺

演繹這踏雪放歌完美最早的守候

天寒地凍在糞火的激情中流光溢彩

天鵝歸來了，一只一只順著東方的陽光

丹頂鶴歸來了，一對一對那么親愛

翩躚的旋律再一次茁壯了大地的慈悲

高天闊地的風情，陶醉了蜂蝶追追停停

暖暖的牛奶芬芳著兒女的心腸

臨水而居，梳妝最野性的魅力

呼吸無邊無際，心靈自由自在

五

突然的陰霾卷起萬劫不復的災難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夾雜征伐的呼嘯，沖刺的刀槍與血腥的殺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黑暗一樣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吞噬了過來

吉祥與美好，瞬間被族群自己的血液浸泡

深深地埋葬在倍受踐踏的土地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寧靜如玉的家園，轉眼滅亡

無憂無慮的生活隨即打破

干干凈凈的靈魂，四處飄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群山之中，一支永生的短笛

超度了這個古族潮濕凝重的心魂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歲歲嗚咽，聲聲凄切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千年后，笛聲被唐詩宋詞打撈出水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依然斂聲屏息，隱姓埋名在歲月底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六

鼓聲，海水一樣吞沒了遠遠近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日子一天天綠了，黃了，掉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脈息微微，感激天神木比塔

感激始祖木姐珠拋下巍巍大雪山

在危急時分，阻隔沾滿族血的魔爪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白石神光彌漫山水，綿綿不絕

捧出飲食，石室土房和碉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才有了夜以繼日無法割舍的山地生養

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終于生根發芽，散發感恩的芬芳

感謝蒼天如父大地似母的恩賜

感謝各座神山代代呵護，一生陪伴

感謝第一個放棄牧鞭、握起鋤把的先民

感謝讓泥巴石塊崛起新家的那雙粗手

感謝清醇的泉流鮮活憂傷的血液

感謝日月星辰分秒清晰的光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感謝花香鳥語，感謝梯田蔥郁

感謝一代代釋比不倦的吟唱

感謝靈猴指點迷津，讓兒孫歸祖

感謝三堂經肺腑鮮紅族群的經脈

感謝三面釋比鼓白黃黑的神圣之職

感謝三面旗幟紅黃白的祭祀開路

感謝火塘熊熊燃燒的情懷

感謝五谷雜糧的良心

感謝風，感謝雨

感謝萬物楚楚，靈魂青翠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九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火塘的火燒得熱血沸騰，風雨無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炊煙之外，春花秋月之下

群山摟著江水的柔情，彪悍著剛鹵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圈鐵三腳安身堂屋的火塘中

圍著大火，紅光滿面

回憶前身是三塊錘成弧形的長石

三角而立，齊心鼎起一口鍋

那時天邊有云，曠野鳴鶴

牛羊聚散遼闊的河畔

日子闊綽無憂，祖先盤腿而坐

突然一場夢魘之后，居然

落腳群山環繞的土地

安居一樓是圈，二樓是堂

三樓是頂的石室

一道門進出所有的生死

十

一道門進出所有的財富

進出所有的悲歡和夢想

世界上最大最特別的一把木鑰匙

才能開啟這神秘的石室之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這是怎樣一把詭異的木鑰匙啊

一尺長，五分寬，一分厚

一柄燕尾，前段幾顆奶頭木釘

通常是三顆，或者一顆，兩顆，五顆

最多七顆，密密的，北斗星一樣

鎖著城堡一樣的石室房屋

白黑黃三面神鼓看護的三層樓房

上中下三堂經對應著，隨時吟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白鼓聲聲，吟誦出神事種種的上堂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黑鼓聲聲，敲打出人事種種的中堂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黃鼓聲聲，流淌出鬼事種種的下堂經

十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神圣白鼓如水在傾訴，十月初一

天神木比塔賜福人間圓滿心愿

受了恩惠的兒孫沒有忘記

房頂納薩供奉的三尊白石神

是始祖木姐珠從天上拋下的大雪山

是英雄燃比娃從天庭盜火的藏火石

是族群打敗戈基人的最好武器

納薩背后的石孔上

一株青青柏樹化作那通天高梯

把人間的感激送達天庭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木姐珠是天神木比塔三女兒

翻過喀爾別克神山到人間

愛上自在放羊的斗安珠

一心要到世間建家園

暗中幫助斗安珠接受父親的考驗

驚險連驚險，八十一難都過關

木姐珠帶著種子飛禽走獸嫁人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