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我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這不僅表現在對給予過我幫助的人心存感激,還表現在對所有賜予我恩澤的事物“立竿見影”的回報。比如:喝一口涼水馬上就長肉。
如今是骨感美人的時代,不管是不是真的好看,只要瘦,只要嶙峋就是美,哪怕像從萬惡的舊社會剛剛被解放出來,哪怕五官搭配根本不合理,只是夠數,能達到“扶墻走扶墻站”弱柳扶風的效果,那就再好不過了。我雖然有點兒特立獨行,但是哪個女人對自己的身材真的不在乎呢?那天,聽到小別的熟人在街頭一聲驚叫,反觀自己漸漸臃腫的身體,我便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減肥!
減肥先從嘴巴做起:不吃主食。
我的貪吃是周期性的,摸不準多長時間為一個周期。但我固執地認為,好菜一定要搭配著好飯吃——就像好衣服一定要配給美女穿一樣。所以逢到愛吃愛喝的那些天,一想起白晶晶、軟燦燦、香噴噴的大米飯,就會“頭沉沉淚潸潸”,感到生活幸福得無以言表。更何況盤錦大米還是全國聞名的呢。我管不住自己,就在這沒有規律的周期中肥肥減減、減減肥肥。
我們小時候,整體的生活水平還不是很高,上四五年級的時候,我便有了去糧站買米的經歷,每月按量供應的有限的細糧都是那個麻子臉的女人滿臉怒氣、搡搡搭搭地推給我。不管她如何呵斥我,如何對我高舉的手臂視而不見,我都不敢流露出半點不滿,但我倔強的心卻運足了力氣,長大后一定要當糧站站長。
僅有的細糧回到家里便是貴賓,它們在特定的場合才會出席。說得直觀一點,它們每天早晨有一小把被媽媽淘洗干凈后,裝進用紗布縫好的小口袋里,與暗紫色的高粱米一起開始我們一天并不富庶的生活。盡管揭開飯鍋后,紗布口袋連同里面的大米飯同時變成高粱的暗紫色,但那種雜合的香氣也不屬于我,那是弟弟去育紅班的中午飯。大概從那時起,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便成了我具體的理想。而那些當科學家、教師,甚至當糧站站長的理想,與之相比顯得太過遙遠了。
由于小時候沒有放開量吃到大米,直到現在,盡管把主食翻新出各種花樣兒,弟弟還會嘻皮笑臉地追問一句:有沒有大米飯?早就不去糧站了,也不用從糧市往家里百斤百斤地扛米了,現吃現買,把日子過得像玩兒似的。哪怕馬上就要成無米之炊了,“巧婦”一個電話,樓下超市就會把米提過來。對,是提。我經常十斤二十斤地買米,媽媽常說我不像正經過日子人。那天,超市把米提過來,我追問一句:是新米嗎?那孩子瞪著眼睛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一迭聲地說是是是。嘴巴在騙人的同時,嘴巴也偶爾被騙。蒸出來的飯一點兒也不好吃,一定是舊米被“拋光”了。不管是客觀原因,還是主觀原因,對米飯的興趣偶爾也淡了。相反,倒想起在網上看到的米的另一個作用,一個美容小竅門:用大米飯飯團清潔皮膚,效果顯著。
看來,稻子在療饑的同時,已被賦予新的歷史使命。我又想起了被高懸于精神境界里的稻子,亦或麥子。但是,與精神相比,關鍵時刻,物質又顯得那么直接和純粹。
有一年,我跟團去了趟港、澳、泰,整整半個月,不僅想念親人、想念狹窄的街道、想念具體的家,還想念大米飯。當我們疲憊而輕松地走出珠海拱北口岸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空前活躍起來。不知是哪個貪吃的家伙首先亮開嗓門,示威似地說: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吃上酸菜火鍋、大米飯再睡覺,再來兩瓶啤酒,唉……還沒等他復雜地抒完情,一幫東北人無不唏噓慨嘆起來,就差委屈得罵娘、流淚了。像賣火柴的小女孩看到了烤鵝。他們仿佛不是考察觀光去了,而是受罪發配去了。巴甫洛夫式的條件反射讓我成人后第一次感到對大米飯強烈的熱愛。那時,根本想不到減肥、虐待自己那檔子吃飽了撐出來的事兒了。
熱愛米飯就是熱愛家鄉熱愛生活,這么說雖然有些牽強,大約也不會有人反對吧?如果精神世界里的稻子是一個人的骨骼,那么,物質世界里的稻子就是一個人或清癯或健朗的肉身了。
(摘自《流年》時代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