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分的謊言

海　寧

我看著那篇作文發呆。作文是杜卡卡寫的,題目是《我的父親》。她這樣寫道 :我的父親是一名科學家。他高高的個子,穿著漂亮的西裝,戴著眼鏡,還戴著金子做的手表。他非常了不起,因為他發明了許許多多的東西。他常常坐飛機去許多地方,每次回來,都給我買最漂亮的衣服。他有許多許多錢,多得能買一百棟房子……我的爸爸,是個偉大的人。

杜卡卡,一個10歲的小姑娘,比同齡的孩子矮一些,瘦瘦的,身上的衣服好像從來沒有合身過,一看就知道是大孩子穿剩的。這個有些自卑的孩子,上課從來不主動回答問題,如果向她提問,她會低著頭一直不說話,兩只手不停地攪纏著。可是,她竟然寫了這樣一篇假得簡直離了譜的作文。我決定去做一次家訪。

很容易就打聽到了杜卡卡的家,在村子最西頭,兩間簡陋的房子。

我走進半敞的院子,屋門是開著的。里面光線不好,看不清楚什么。我站在門邊問了一聲,半天,才聽到屋里有人應了一聲。隨后,一個瘦弱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神情慌亂起來,說:“小何老師,你,你怎么來了……”顯然,她是認得我的,雖然我并不認識她。想必,她便是杜卡卡的母親。我說:“過來看看。”她慌忙讓我進屋,但又懊悔起來,語無倫次地說:“不進了不進了,屋里暗著呢,又……又臟,你等著我給你拿凳子坐……”然后飛快地進屋拿出一個凳子放在門口。又說:“我給你倒水。”轉身又進了屋。進進出出忙活半天,她才在我的勸說下,拿了凳子坐在我對面。眼神,依舊是慌慌的,說:“卡卡……這孩子是不是在學校惹事了?”

“沒有。”我笑笑,“我就是來看看,卡卡什么事都沒有。”

她好像松下一口氣來,說:“那就好,那就好。我平時也沒空管她,讓老師多操心了。”

這個衣著比杜卡卡更破舊的農村女人,看起來是通情達理的,而且,對我這個比她小許多的老師,是存著一份敬畏的。

我同她說了幾句,轉到了想說的話題上,我說 :“卡卡的爸爸沒在家?”

女人又是一愣,眼神飛快地暗淡下去,低聲說:“卡卡還沒出生時,她爸就死了。”這次,愣住的是我。我怎么都沒有想到,杜卡卡原來是沒有爸爸的。

沉默片刻,女人說:“這些年,我也想給卡卡找個爸爸,可是,沒找到合適的。家里窮,卡卡是穿著百家衣長大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說。我不識幾個字,不會教育她,有時候沒辦法,就告訴她,要好好學習,長大當科學家,就會有很多錢,很多新衣服……這孩子學習用功嗎……”

我的眼睛忽然潮濕了。在這個10歲孩子的心里,對生活有著多大的夢想呢?她還那么小,小得要過很多年才能去試著實現夢想,所以,在她小小的心里,更愿意把夢想寄托給她從未見過面的、在天堂里的爸爸。那是她心目中的爸爸,是她夢想中的生活。

第二天,我在課堂上朗讀了杜卡卡的作文。我改掉了作文中的一些語句,比如金子做的手表、很多很多的錢……改成他有很多很多愛,他把這些愛,給了很多很多人。在我朗讀這些話的時候,我看到杜卡卡慢慢抬起了她一直習慣低著的頭。我說:“這是一篇非常非常好的作文,所以,老師給這篇作文打了一百分。老師也相信,卡卡有個非常了不起的爸爸,等她長大了,會像爸爸一樣了不起。”

杜卡卡仰著她小小的頭顱,抿著唇,眼淚撲簌簌地淌滿了那張瘦瘦的小臉,可是她的唇角,卻綻出了兩朵小花來。

這是一個謊言,我給了它一百分,因為我希望有一天,這個謊言會成為現實。

摘自《非常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