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當她還是小娃娃的時候,家里糧食總是不夠吃。似乎,有時候,連吃飯也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似乎那時候母親很少吃飯,她看看碗里的飯,看看她,微笑著,對她說,慢點吃啊。那時她并不知道糧食的金貴,活著的艱辛,或者就算知道,也不會去管。她的全部心思只在吃飽,只在千方百計讓自己饑餓的胃得到一點暫時的滿足。若干年后她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可是她竟一次也沒有回憶起來年輕的母親吃飯時的樣子。
當她長成小姑娘的時候,家里日子好過了一些。是僅僅能夠吃飽的那種,絕沒有閑錢可以享受。偶爾,母親會做一盤好菜,每到這時,她便像過節一樣開心。其實好菜不過是幾塊紅燒肉,一條魚,一盤炒蛋,或者一盤辣子雞塊。到這時,母親的筷子便很少伸向那盤菜。充其量她只是象征性地動動筷子,然后,便只顧啃著手里的饅頭。她對母親說,您也吃點。母親笑笑說,好。筷子伸向盤子,卻什么也不會動。母親也需要營養,母親的味蕾也能夠分辨出粗糧與美味,可是她在家人面前,總是心安理得甚至無比幸福地拒絕著來之不易的好菜。
然后她結婚了,有了愛她的丈夫。家里日子自然不會太拮據,可是她突然發現,似乎,她遺傳了母親在飯桌旁的習慣。當然她會與丈夫一起分享一道好菜,可是當那道菜所剩不多,當丈夫仍然意猶未盡地吃著那道菜,她便絕不會再動那道菜。她并沒有虧欠自己的感覺,她認為她必須這樣做,或者,只有這樣做,她才能夠心安。她愛她的丈夫,非常愛。世上還有比偷偷為自己的愛人省下幾口好菜更令人幸福的事情嗎?甚至,她以為,這也是浪漫的一種吧?
再后來,當她有了天真漂亮的女兒,她便堅信自己真的遺傳或者繼承了母親的習慣。女兒有挑食的毛病,喜歡吃的菜更少,每到這時,她對那道菜更是連一口也不敢吃了。她認為她對快樂和幸福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她想一家人的快樂和幸福不正是她的快樂和幸福嗎?假如能夠讓他們的胃口得到滿足,那么,即使她頓頓饅頭咸菜,又有什么呢?每每碰到女兒喜歡的菜,她的筷子便會轉變方向,甚至,這已經成為她的本能。
她想她理解了自己的母親。她想她真的理解了自己的母親。
難得有了假期,一家三口回到鄉下。她知道母親的習慣,所以那天,每道菜她都做了很多。那些菜即使十個人吃都足夠,她想,她的母親終于不必只為給她省下一點好菜,而只啃手里的饅頭了。
母親已經七十多歲了啊。
可是吃飯時候,她突然發現,每當母親的筷子伸進一道菜,她的女兒便會拒絕再去碰那道菜。桌子上有八道菜,幾分鐘以后,女兒竟然拒絕了其中的四道。她瞪了瞪女兒,可是女兒看著她,滿臉無辜。她把女兒拉到一邊,悄悄問她,怎么回事?女兒眨著眼睛,認真地說,姥姥臟!我嫌姥姥臟!
女兒自然是挨了打的。那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女兒,那天她下手很狠。母親驚慌地跑過來護住外孫女,又哄又逗半天,終于讓她再一次坐回飯桌邊。可是,重新回到桌邊的母親,筷子再也沒有拾起。她只顧啃著手里的饅頭,有時低下頭,喝一口白開水,然后抬起頭,沖她的外孫女輕輕一笑。她的笑容里絕沒有半點埋怨和不滿,從母親的眼睛里,她只看到了滿足與快樂。
那天她哭了,哭得一塌糊涂。為女兒的不懂事,為母親的毫無怨言,她決定好好調教女兒,告訴女兒自己小時侯的故事,可是年幼的孩子怎能領會餐桌上的濃濃親情?何時能體會到母親為省下一口好菜,永不落箸的愛?■
唐馳摘自《城市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