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的靴子

王周生

這是什么？2006年6月的一天，在芝加哥格蘭公園的草地上，我非常驚訝。

一雙雙黑色的大皮靴子，整整齊齊排列著。草地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靴子黑壓壓的一大片，少說也有上千雙。這些年，我看多了五花八門的現代派藝術，怪誕異常，在這里，又會翻出什么新花樣呢？我好奇地走了進去。

草地邊緣豎著一塊白色的牌子，上面用英文寫著：

這里代表著在伊拉克陣亡的3452個美國軍人。

心中頓時一沉，臉色也凝重起來。

我彎下腰，仔仔細細察看這些黑色的靴子。這些如軍人隊列般排列著的靴子，每一雙靴口都拴著根帶子，每一根帶子上掛著白色的卡片，上面寫著陣亡軍人的姓名、年齡、軍銜和籍貫：約翰·麥克翰尼、馬克·布瑞諾……3452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啊，如今成為一個個憤懣的幽魂。他們曾是母親心中可愛的兒子，妻子眼里體貼的丈夫，孩子們想要依偎的慈父，他們都有一個溫暖的家，曾經過著平靜而幸福的生活，卻突然應征入伍，然后，永遠地倒了下去，倒在異國的土地上。

為什么而死？

家里還有什么人？

入伍前干什么工作？

……

沒有回音。一雙雙黑色的靴子，像一雙雙黑色的眼睛，仰望著天空。這個展覽是“美國友人服務委員會”發起舉辦的。2004年初，伊拉克陣亡美軍突破500人。1月24日那天，500多雙軍靴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芝加哥聯邦廣場上，場地中央另辟一個特別紀念區，擺放了3000雙民用鞋，代表伊拉克戰爭中死亡的65.5萬伊拉克平民。那一天，許多人來到聯邦廣場，有的駐足默哀，有的給靴子敬獻花圈。這項展覽的創辦人麥克·麥康奈爾向人們述說展覽背后一個個感人的故事，陣亡士兵的家人相繼發言，他們共同表達了對戰爭亡靈的悼念和反戰的心聲。退伍軍人格里芬說，“9·11”事件后，他心懷報國之心，被派駐伊拉克，但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并沒有找到，戰爭卻爆發了。有一天，他在巴格達郊區執行任務時，所住的拖車被炸毀，由于自己不在車內，僥幸逃過一劫，但是，他的6名朝夕相處的戰友卻死了。退伍回國后，他立即投入“伊拉克退伍軍人反戰組織”，奔走呼吁，希望人民行動起來，停止這場戰爭。

3年多來，這個名為“睜眼看：伊戰生命的代價”的巡展走遍了美國的100多個城市，有上百萬人前往參觀。這一路上，許多靴子上增添了新的內容：陣亡士兵們的照片、剪報、花束、國旗、玩具熊，人們陸續在靴子上補充資料，寄托他們無限的哀思，為靴子主人曾經鮮花般的生命惋惜。

2006年5月，經過3年的巡展，這些軍靴最終被擺放到芝加哥格蘭公園的草地上。軍靴的數字已經上升為3452雙，是3年前的7倍。回國兩個月后，我在網上看到，美軍在伊拉克的死亡人數，已經達到3729人！

短短兩個多月，格蘭公園的軍靴又多了277雙！

在我們這個地球上，死人的事是常常發生的。一個人的死，可以重于泰山，也可以輕于鴻毛。貪官的死，輕于鴻毛；英雄的死，重于泰山。對于這些伊戰美國士兵的死，不同價值觀的判斷，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但是，記住他們每一個生命，就是記住這段歷史。

多年前，我參觀過胡佛大壩，建這座巨大的水壩共死了112位建設者，他們絕大多數是民工，也有工程技術人員。他們的死因各不相同，有中暑，有隧道內一氧化碳中毒，有爆破中的意外，還有溺水身亡……水壩建成后，指揮這支建筑大軍的美國最杰出的建筑工程師克勞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建造一座紀念碑，紀念在施工中死去的這112名建設者。

后來，我在國內參觀即將建成的一座宏偉大橋，我問總指揮，聽說建這座橋死了幾個工人，他點點頭。我說能不能給這幾個死去的工人立一個小小的碑，刻上他們的名字，哪怕只有板凳那么大，讓大家記住這些年輕的生命。總指揮一聽，忙說，不不，他們是因事故死的。我無言以對。我知道，在我們這里，因事故而死的人，不便多談，因為事故妨礙我們的政績；只有那些因搶險受傷或犧牲的英雄，才能進入媒體和百姓的視野。

想到這些無聲無息的死，我的心就隱隱作痛。更不用說，在更遠的地方，那些遇難的礦工，那些甚至沒有名字、不知來歷的被虐待致死的黑磚窯工……

此刻，窗外高樓林立，燈光閃爍。遠處的打鉆聲不斷，一條新的地鐵正在建設中。

我多么希望有一座紀念碑，刻上改革開放以來，城市建設者中犧牲者的名字，不管他們死于事故還是搶險，像戰爭紀念碑刻著陣亡將士的名字那樣，讓人們永遠記住，在和平的日子里，也有犧牲，我們的繁華，有著這些生命的沉重代價。

我多么希望，有一天，像芝加哥的靴子巡回展那樣，我們也有一個巡展，專門展示那些遇難者的遺物，我們要將他們頭上的礦燈、安全帽，將他們破爛的鞋子，將他們臨死前為一筆欠款寫下的遺囑……一一陳列出來，寫上他們的姓名。巡展讓人們永遠痛恨并揭露那些黑心礦主和窯主的種種罪惡，讓人們永遠牢記，在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中，曾經有過那么多不為人知的、弱小的，但同樣是閃光的生命……

（海定波寧摘自《東方劍》2009年第4期，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第5工作室武 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