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記號

王越

一

墻角，一堆細細的碎泥，竄出一兩只螞蟻，在上面攜手，雀躍，期待。這座茅屋，墻是泥，頂是草，盡顯歲月滄桑。

窗外，黑云壓村村欲摧。夜，像一條長長的蛇，吞噬了山村的夢。生活，窮困潦倒。

二

那天，老師來訪：“這娃學習不錯。”父母高興，宰了家中唯一生蛋的那只老母雞。她的心底，希望開始萌芽，要走出大山，看看外面的世界。在這落后的村子里，希望往往被落后的思想壓碎，消失。家，其實早已不再完整、溫馨。父親，因為想要一個男娃，把生下來的兩個女兒送人撫養。最終的事實卻與父愿相違，有了她，父親抗不過命運，生了場大病，留下她與母親，留下遺憾，帶走無盡的埋怨、嘆息，離開了人世。生活，舉步維艱；母親，守著父親的墳，任風吹白了頭發。“要不要讓娃輟學？”這個家，如今是負債累累。她靠著墻，淚水打濕墻上的泥，泥正在小塊小塊地脫落。希望，像瓶中等待發芽的種子，永遠見不到陽光和雨露。

鄉村的田野，是一片落淚的刺玫。父親的墳，凝結成小小的鄉愁，父親在里頭，她在外頭。風輕輕拂來，吹干了淚痕。山路彎彎曲曲，每走一步，再回頭一望，父親的墳墓，孤獨而又寂寞，漸漸變遠，像一座銅雕，佇立在風中，送別遠去的女兒。她淚流成河。

母親突然間變得異常堅強，要努力地活下去。既然有了生命，就必須用雙手去喂養；既然有了希望，就應該用汗水去澆灌。小學五年級，她忙著準備小考，一切是幸運的，至少她沒有輟學。班上轉來一個男同學，他有一雙智慧的眼睛，她總是這樣認為，于是內心開始躁動不安。那一年，她11歲，父親走了，而他出現了。生活，命運，父愛，如今給她的是千瘡百孔。她喜歡看他寫字，兩個沉默的孩子，懷著不同的心事。他的字寫得很漂亮，如夜空中一只只閃爍飛舞的螢火蟲，畫出一道道美麗的弧，像希望，像夢想。她笑了，許久沒笑的嘴角露出了兩顆潔白的小虎牙。他抬起頭，一雙眼睛充滿疑惑。她低下頭，臉如六月的太陽。他倆，他不懂她的快樂，也不懂她的憂傷。

那一年，她的生活一直是陽光燦爛，整個冬天，坐在墻角的炕旁，看著紅紅的火苗，她想起了他。于是，她讀懂了聶魯達的詩：“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

母親正為過一個好年一針一針地縫著布鞋，“明兒到集上賣個好價錢”。

三

如果說一個人的青春是從12歲開始，那么在后來的日子里被歲月刻上的一個個疤痕，就是青春的記號。于是，青春是道明媚的憂傷。

成長，一個輕松的話題，卻是一個艱難的歷程。

四

她考取了鎮上最好的中學，母親忙著湊錢。

中學里他和她相遇，淡淡的問候。她偷藏了一個秘密，一個與她年齡不相符的秘密。風的心事寫在云里，有一種情愫在她的內心深處蕩漾、掙扎。看到母親被歲月磨老的臉，她想，一定要努力學習。有一句話說：“你的面前沒有海，潮起潮落因為心。”于是，她決心要做天上飛的鳳凰，只待一切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時間走得很快，不管你是幸福還是悲傷，它拖著懶孩子一樣的腳步，一年又一年，春夏輪回。

中考如期而至，她承載著母親的全部希望。

在她接到縣一中的通知書的時候，母親跑到父親的墳前狠狠地哭了一場。

山村，在她去縣一中讀書的前一晚熱鬧了很久，村長送來錢，左鄰右舍送來好吃的東西。屋子里的小桌子一下子豐富起來，母親感動得只顧抹淚，那些伯伯嬸嬸又是夸贊又是笑。這一切，像一場電影，她是主角，只待一切收場。母親靜靜地抽泣：“明兒，娃就走了。”她轉過頭，感覺孤零零的，淚水肆流。

五

生活如酒，苦不堪言；希望如糖，芳香四溢。

在縣一中，她和他相視一笑，一切似乎在冥冥中早已注定。于是，他把她寫在過去，而她把他寫滿一生。高中里的戀情在各種壓力下仍春風吹又生。有人忙著高考，有人忙著分手，最后，曲終人散。她還是一個人，守著自己的夢，藏著自己的心事。他身邊有了個女孩，于是，她與他們面對面走過去，站在教學樓門口，望著滿是燈火的教室，一個人哭泣。遠處夜空，突然噼里啪啦，煙花升空，以一種華麗的姿態轟然綻放。不知不覺中，淚水模糊了語言，不知誰點綴了誰的夢，誰又凋謝了誰的容顏。母親請人捎來雞蛋，“要好好高考。”

激情的六月過后，高考終于結束。一些希望開花，一些希望枯萎。

母親千里迢迢來看她，大學錄取通知書就像一道彩虹。他還是知道她的秘密，也許是她害羞的臉龐，也許是她熾熱的眼光。從一開始，她就知道他有一雙智慧的眼睛。

兩個人，相遇，相知，但他不懂她的歡喜，猶如她不懂他的故事。一切在他的委婉拒絕中結束。她用青春做的賭注，卻輸給了時間。在他轉身的彼時，萬籟俱寂。

六

回憶是座城，圈住了姐妹骨肉，圈住了父母的回憶，圈住了他，可漸漸地，一個一個離開她的世界。每個人消失后都留下無比慘烈的空白，讓她一個人困頓其中。

小時候，父母，姐妹，組成一個家。

11歲那年的青春，開始喜歡，單戀。

當她踏上開往大學的列車時，他踏上了復讀的歷程。

七

母親站在父親的墳前微笑著：“娃有出息了，村長都給她貸款，全村老少為她掛彩，我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爹娘。”

八

山，一座座；路，一條條；青春的腳步，像山，像路。

一生只為夢實現的一瞬，一瞬決定一生。

8年的青春，沒有燈紅酒綠，一切如曇花一現。也許，我們都需要愛，才在8年中脆弱、疼痛、寂寞。如今，記憶如潮水般，令人愁腸百結。青春，似忽明忽暗的火，化做一首首美麗的歌。

青春散場，她用微笑和努力迎接明天的太陽。

（Toto摘，圖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寂寞又美好》一書，幾 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