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子
2008年5月1日,青島市殯儀館內,年輕女子劉黎一身素衣,落花人獨立,她所愛的人——方棟的骨灰盒,靜靜地安置在白色百合花叢中。
3天前,時速達131公里的T195次列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癲狂般闖進一段急促的S形彎道,第9節到第17節車廂突然脫軌。恰在此時,5034次列車迎面而來,兩車對撞。方棟當時正在T195次列車上,他身邊是懷孕的妻子劉黎。7年前,他與她相遇在這列火車上;7年間,他與她在列車上來來往往;災難降臨的這一天,他以雙手托舉她的姿勢,完成了一尊愛的雕塑……
愛很簡單,春天的列車上說聲“你先”
2001年4月27日夜,北京西客站,兩名學生模樣的青年一前一后登上開往青島的T195次列車12號車廂。
列車員驗票時,穿著紅色球衣、背著大包小包直喘氣的男生側過身子,他說了聲“你先”,讓身后的女生站到了前面。女生的心里頓時感到一陣溫熱,但是人太多,她來不及回頭看看給她讓位的男生,便匆匆上了車。進了車廂,放好行李,她轉身要爬上中鋪時,從下鋪站起身來的還是那位男生,他指著床鋪說:“我跟你換票,你睡下鋪吧,我個子高,爬起來方便……你先?!?/p>
又是“你先”,真是難得遇見這樣心里裝著別人的青年。女孩兒劉黎不禁抬起頭,心存感激地望了望眼前這位挺拔俊朗的男生,輕輕說了一句:“謝謝你總讓我先?!?/p>
火車啟動,一條青龍蜿蜒在沉沉夜色里,伴隨著“哐當哐當”的聲響,兩個年輕人交談起來。22歲的方棟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工程學院大四的學生,父母是青島啤酒廠的工人。他身高1.87米,是學?;@球隊的主力。馬上面臨著畢業,他決定回青島創業,辦一個自己的公司。當時,他的包里揣著為北京一家外資企業設計建筑方案時得到的兩萬美元報酬,這也是他創業的所有資本。
年輕的心總是很容易相通,兩人間的陌生感一點點消除。劉黎問方棟:“你是去青島嗎?到青島還要多久?”方棟看著眼前的女孩兒,精致的鵝蛋臉掩在一頂白色的遮陽帽下面,帽檐下是一泓清泉一樣明澈的大眼睛,足以讓人驚艷。方棟的心微微一動,輕輕回答:“明天上午9點多到,因為我家是青島的?!眲⒗枧d奮起來:“你知道棧橋嗎?”“當然知道,就在我家附近?!薄巴?太好了!你給我介紹一下,哪些地方好玩兒?我喜歡旅游,這次就是趁學校放假去青島玩兒的……”
隨著話題的深入,方棟了解到,劉黎比自己低一年級,是北京外國語學院大三的學生。她是上海女孩兒,父母是閘北區的公務員。她自顧自地說:“你去過外灘嗎?走過外白渡橋到黃浦路情人最密集的那條路嗎?夜上海啊,一輪明月高懸中天,黃浦江上乳白色的游輪拉響了汽笛,讓人如夢如幻……”
方棟被劉黎的描述感染了,他不禁想到:“北航”與“北外”不遠,他與她竟然3年無緣相見,今天卻奇跡般相識在同一趟列車上,莫非這就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的緣分嗎?
車到終點,收拾好行囊,方棟側過身子,又是一句“你先”,在窄窄的過道上讓劉黎先下了車。出站的人群熙熙攘攘,很快把他們沖散了,劉黎這才突然想起來,應該找方棟要他的聯系方式。她急忙四處尋找那個高大的身影,卻只見一個個行色匆匆的旅客從身邊走過。直到喧鬧的人群漸漸散去,劉黎有些失落地拿出火車票,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后輕輕地撫平,夾進了自己的錢包。
十指相扣,生命的每一個站口我們一同走過
長假結束,劉黎回到北京,平時開朗頑皮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事。她時常懷念起那列火車,火車上有一個高大的男生,胸膛寬闊、目光溫暖……
終于,劉黎打聽到方棟5月底將回校參加畢業論文答辯。這一天,劉黎穿戴起去青島時在列車上的那身裝束,早早地站在“北航”工程學院門口,當方棟高大的身影漸漸走近時,她禁不住淚流滿面地迎著方棟走過去。方棟沒有說話,甚至不叫她的名字,而是徑直牽住了她的手。兩個人靜靜地無語對視,劉黎突然發覺,才一個月不見,方棟竟然瘦了一圈兒。
一切語言在此時都是多余的。真愛的列車,就這樣悄然駛向下一站。
2002年,方棟在青島開辦了一家建筑公司。劉黎畢業后拒絕了父母為她在上海一家金融公司找的工作,只身來到青島投奔方棟。2003年初,方棟的公司出現嚴重虧損,并因欠債而被迫停業。禍不單行,同年,方棟的母親被檢查出患有胃癌。
方棟和母親的感情非常深厚,他從北京回青島創業也是為了照顧母親。如今,他還沒有盡到孝心,母親就要離他而去……種種打擊一起襲來,方棟陷入痛苦的泥沼中,他借酒澆愁,異常消沉,并在深思熟慮后,決意“趕走”劉黎,讓她回上海去過自己的幸福生活。
劉黎知道,一個懂得報恩的好兒子注定是一個重情仗義、愛家護家的好男人,自己又怎么舍得在這個最艱難的時候離愛人而去呢。在方棟又一次醉酒后,劉黎大聲斥責道:“你以為這樣就是愛著母親,也愛著我?”平日溫柔的女友突然間發怒,讓方棟酒醒了一半。
“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方棟誠懇地向劉黎道歉。此時,劉黎也將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方棟,她要跟他結婚,給他一個溫馨的家庭,給他一個溫暖的港灣。
2003年“五一”,在相識兩年后,劉黎與方棟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方棟買了一枚并不昂貴的婚戒和一束百合送給妻子,然后兩個人攙著患病的母親,再度乘坐他們熟悉的那趟列車,并且特意挑選12號車廂的鋪位,一起去北京旅行。
5月3日,列車在夜色中徐徐駛出青島,一對新人十指相扣,眺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方棟告訴劉黎,初識時她的脫俗讓他驚艷,而分開之后,他才知道愛情是真真切切地來了。在失去聯系的那些日子里,他下定決心要在北京找到她,只是沒有想到,自己要找的人其實也在尋找著自己。為了這一份不解的情緣,方棟深深地感激愛妻,他要回報她,用一生的時光來呵護她、寵愛她。
聽到丈夫愛的私語,劉黎的心頭暖暖的,她向丈夫揭開了愛的謎底。她講了一個故事:有個女孩兒和男孩兒談戀愛,每次打電話,總是女孩兒先收線,男孩兒才將電話掛斷。后來,兩個人分了手,女孩兒有了各方面都不錯的新男友。女孩兒先是感到很滿足,后來她漸漸感到,他們之間好像缺些什么。是什么呢?原來,兩個人通電話時,男友總是先掛線。某個晚上,女孩兒又想起最初的男孩兒,便給他打電話,男孩兒依然是讓女孩兒先掛電話,可這一次,女孩兒說了“再見”卻沒有收線。過了一會兒,男孩兒的聲音傳過來,你為什么不掛電話?女孩兒問,為什么一定要我先掛?男孩兒說,你先掛我才放心,因為后掛電話的人總是有些遺憾和失落的,我寧愿把這份失落留給自己。女孩兒哭了,她終于明白,對她說“你先”的人,才是自己一生的守護者。
劉黎說:“當初在這列火車上,你對我說了三個‘你先,所以,我相信你現在的承諾?!?/p>
從北京回來不久,方棟的母親病重離世。小兩口兒開始了全力打拼,兩年后,積累了工作經驗的方棟與劉黎雙雙辭職,重新創建了自己的建筑設計公司。
2008年春節后,劉黎懷孕了。得知消息的方棟興奮不已,在醫院的大廳里抱著妻子深情擁吻,全然不顧身旁還有那么多人。
只盼來生,讓我來說“我先”
2008年是方棟和劉黎相愛的第七個年頭?;橐龀S小捌吣曛W”一說,方棟不信。4月初,他與劉黎商量:“今年我們要紀念一下,趁你身體還能出去走走,我們旅游一趟吧。”去哪里呢?兩個人同時想到了奧運會之前的北京。
4月22日,方棟與劉黎到了北京。盡情玩兒過5天后,4月27日,兩人再次乘坐T195回青島。上了車,來到12號車廂,找到中鋪和下鋪。方棟說:“你先在下鋪睡吧,我整理一下行李?!眲x那間,劉黎的記憶閃回到7年前,生活竟然有著如此奇妙的輪回。
爬上中鋪前,方棟想起了什么,便拿著旅行杯,趿著鞋子去接了一杯開水,然后將杯子放到劉黎伸手就能夠著的地方。次日凌晨3點半,火車緩緩駛進濟南站。方棟起了床,給劉黎蓋蓋被子,靜靜凝視了妻子一會兒。其實這個夜晚,劉黎一直半睡半醒,不過她始終閉著眼睛享受著丈夫的呵護——一個女人,總希望得到嬌慣與憐愛。
大約一個小時后,“咔嚓”一聲,列車猛地一震,緊接著晃動起來,車廂內的地燈忽明忽暗。劉黎睜開眼,本能地將雙手護住腹部:“出什么事兒了?”方棟也醒了,他雙手抓住床沿,從中鋪跳了下來,撲到劉黎身邊:“不要怕!”就在他伸手想抱住劉黎的剎那,車廂整體向過道側傾斜90度,猛地翻向右邊……
劇烈的震蕩中,兩人猶如囚在鐵籠里,只能聽任擺布。方棟無法靠近妻子,劉黎雙手伸著也無法抓住方棟伸來的手。他們不知道回撞了多少次,也不知道身上哪處骨折了,甚至也不知道疼痛。列車連續翻騰了一分鐘后,砰的一聲,在地動山搖中滾下了四五米高的鐵軌。劉黎這才意識到,列車脫軌了,此時她的愛人仰面躺在過道上一堆行李中,對她伸著雙手,瞪著一雙眼睛死死地望著她……
“方棟!方棟!”劉黎叫著丈夫,想爬過去,但是身子一動就是一陣劇痛,她根本動不了?!皠⒗?保護好孩子,你別怕……”方棟也在叫著,可是他的身體顯然被什么東西弄傷了,挪動有些艱難。終于,他爬了過來,劉黎也盡力傾過身子,夫妻倆一直伸著的手,終于指尖搭上了指尖。然而,緊接著一連串“砰砰砰”的巨響傳來。片刻后死一般的寂靜中,車廂里突然有人尖叫:“撞車了!”就在這一刻,劉黎看到方棟竟然猛地站了起來,大叫一聲:“你先走,保護好孩子,在外邊等我!”他伸手托住她的臀部,從被震碎的窗口將她猛地推了出去。一瞬間,列車長長的鋼鐵身軀再次扭動了一下,隨之是震耳的巨響,它癲狂著又一次扭曲……
T195次列車傾覆在淄博市王村至周村之間的S形彎道上,在沒有接到減速調度命令的情況下,它以131公里的時速通過這段臨時通道,造成車廂的第9到第17節車廂突然脫軌,并橫到了另一條鐵軌上。3分鐘后,迎面駛來的5034次列車緊急制動未果,一頭撞了過來,兩條鋼鐵巨龍隨之絞到了一起。
黎明前的黑暗中,也不知過了多久,劉黎醒來看到當地一個農民——周村養殖戶張元府,正守在自己身邊。她下意識地摸摸腹部,還好,好像沒受什么創傷。她突然回憶起可怕的一幕,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我丈夫呢?快背我過去,他還在車里,我要和他一起回家……”可是,劉黎最終看到的是,她的丈夫以雙手托起的姿勢卡死在扭曲的車窗口里——在將妻子推出窗口后,他永遠地離愛妻而去了……
事后,劉黎看到方棟的遺體檢查報告,他左腿骨折,全身沒有其他創傷。就是說,如果不是因為救自己,憑他的體魄是完全可以生還的。劉黎傷心欲絕地翻看方棟的遺物,打開他錢包的內層,一張火車票赫然在目。這張車票染了血,依稀可見上面的字跡:2001年4月27日,北京—青島。望著這行字,劉黎一陣眩暈,淚水無聲地滾落。
在淄博解放軍148醫院接受醫治一天后,4月30日,劉黎出院參加丈夫的遺體告別儀式。望著水晶棺里的丈夫,7年來兩人相伴走過的一幕一幕回現在劉黎眼前,刻骨銘心的痛已經讓她哭不出來,她只是一遍遍地問:“我的愛人,你不是一直對我說‘你先嗎?這最后的一次,你為什么就不讓我先了呢?你為什么就先走了呢?”整整一天,劉黎一直伏在方棟的耳邊不停地問著,直到下午3時方棟化為一捧骨灰……
深夜,劉黎感到腹內涌起陣陣的悸動,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悲痛,丈夫走了,腹中的新生命正在走來。她知道,自己必須堅強,她有方棟的骨肉,這是他與她在人世間惟一的連接,她要細心呵護孩子的成長,慰藉丈夫的亡靈……
劉黎挺著微微隆起的腹部,來到棧橋邊。無邊大海上,藍煙淡淡地漂浮開來,她的眼睛有些濕潤,她要托藍色的煙霧傳話給親密的愛人:在天堂里等我,這一輩子相逢是我們來生的伏筆;你放心,我一定讓我們愛的結晶平安地出生,健康地長大……
(蔣紅摘自《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