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之愛

朱　暉

他是兄妹中和父親長得最像、性格也最像的人,但也是關系最疏遠的人。一樣的沉默少語,一樣的內向倔強,彼此之間很少有交流,更別提父子溫情。

小時候,父親單位離家較遠,加上工作繁忙、交通不便等因素,很少在家里。長大后,他下鄉當知青,返城當工人,也是離家較遠、工作繁忙,也很少在家里。這期間,他吃過很多苦,母親總是不斷地噓寒問暖、囑咐叮嚀,而父親呢,像個陌生人一樣,從不過問。他不只一次地在心里抱怨:這是我的父親嗎,他根本就不在乎我。

后來,他愛上了繪畫和小說。高考恢復后,立志報考電影學院。填報志愿時,多年來對他不管不問的父親堅決不同意,認為他根本不可能在演藝事業上有所作為。他沒有聽父親的話,固執地選擇了自己的追求。

畢業后,他從電影攝像做起,長年奔波于各個拍攝現場,與父母聚少離多。偶爾回趟家,母親就像過節一樣高興,忙前忙后地張羅飯菜。而他和父親,每人拿著一份報紙,你看你的,我看我的,誰也不吭聲。萬一兩人有話要說,準是繞個彎兒,將話說給母親聽,再由母親傳給對方。時間長了,父親甚至形成了思維定式,哪怕他從外地打長途回家問候二老,父親接起電話也會不自覺地說:“你媽不在,等會兒再打來。”

當電影導演初期,外界普遍不看好他,認為他不懂電影。他的壓力很大,他多么希望自己最親近的人能夠支持自己。然而,父親對他的事業一點兒也不關心,既不看他的電影,也不發表任何意見,仿佛一切與己無關。他心灰意冷,覺得父親冷漠得像座冰山,他再也不奢望從他那里取得絲毫溫暖。

后來,他導演的電影在國際上獲得巨大成功,他一夜成名,并且一發不可收拾,接連導出轟動全國的作品,逐步躍升為國內最著名的導演。他感到欣慰的同時,也感到一種失落,因為世界上他最親近的那個人并不愿意分享他的成功。

樹大招風,成名后的他也難免會遭遇一些負面的報道和傳聞。雖說他本人并不在意,但總是隱隱地擔心雙親會看到、聽到。懷著忐忑的心情,他又一次回到故鄉。母親一如既往地歡天喜地,父親照舊寡言少語。

無意中,他發現了父親床頭的一個剪貼本,于是好奇地翻開看看。厚厚的一本,全是各類報刊上關于自己的正面報道,每一頁都粘貼得整整齊齊,從他剛出道一直到現在,哪怕是一則幾十字的小通訊,也不曾遺漏。原來,那個表面上冷酷無情的父親,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牽掛著自己的兒子。他再也看不下去,頓時淚如雨下。

父親外出時,母親偷偷告訴他:“其實你父親還有另一本鎖在柜子里,里面全是說你不好的東西,他不想讓別人看到,更不想讓你看到。”他沉默了,內心如浪翻騰。

他就是張藝謀。那一刻,在父親的剪貼本里,他終于讀懂了父親厚重而細膩的愛。父親總是默默無聞、刻意掩蓋,甚至用一種相反的形式來表達愛的內容。但是,一旦你用心體會,終會明白,冰山之下往往隱藏著愛的巨大海洋。

(下小秒摘自《健康生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