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昕捷
張淑琴創辦的這個兒童村,吃穿上學不用花錢,但只接收服刑人員的子女。罪犯與孩子割不斷的親情,促使這位退休的警督許下心愿。這個“童話世界”的創辦者希望,來自社會各界的愛心能幫助高墻內外的兩代人獲得新生。
10多年前,陜西略陽縣的大山深處,小艷在前面走,破舊的花格子襯衣裹在身上,肚皮露在外面。小芹跟在姐姐身后,褲腿高吊,兩只沾滿爛泥的布鞋里露出兩個大腳趾頭。自從父親去世,母親入獄之后,姐妹倆就寄居在遠房親戚家放牛養豬。“豬草不夠,要挨罵;牛滾坡了,要挨打。”直到有一天,姐妹倆被這位承諾“能見到媽媽”的張淑琴奶奶領回了兒童村。
如今,姐妹倆已經離開張淑琴,在北京一家服裝廠找到了工作。這座專門接收服刑人員子女的兒童村,也把總部從西安搬到北京,取名“太陽村”。
“陽光是最無私的,它不管溝溝坎坎,也不分貴賤高低,總是播撒到每個人身上,照亮那些需要溫暖的人。”這就是張淑琴的構想。
在這個離北京市中心40公里的大院里,生活著130名服刑人員的未成年子女。9棟由企業捐助蓋起的“愛心小屋”坐落于荷塘四周,紅漆的鐵皮墻,天藍色的屋頂,所有的外墻都被畫滿了充滿童趣的卡通形象,儼然一個童話中的世界。張淑琴曾叮囑那位免費幫忙的臺灣設計師,不要那種灰蒙蒙的設計,“鮮亮的顏色才能給孩子們帶來好心情”。
60歲的張淑琴曾于1985年在陜西省監獄局的《新岸報》做記者,由此開始與服刑人員及其子女有了近距離的接觸。
有一名罪犯在監獄立功減了7年刑期,張淑琴去采訪他的時候,問到他的家庭。那個高大的漢子當時就哭了,他說,妻子也在服刑,家里有5個孩子,走的時候有一個還病著,不知道現在怎樣了。帶著那位心酸父親的囑托,張淑琴尋訪到那個村莊,她看到,在幾孔破舊不堪的窯洞前,年過古稀的老太太佝僂著身子,帶著4個年幼的孫子、孫女在麥田里勞動。孩子們的大姐已經因無錢醫病而死去。那個小小墳墓前的青青小草,深深地刺痛了這位單身母親的心。
“犯了罪,必須要懲罰。但孩子是無辜的,必須要保護。怎么才能做到兩全其美?”張淑琴試圖向監獄局的領導建議,設立幾個福利官,專職處理罪犯家庭的問題。可她得到的答復是,監獄就“只管墻里的事,墻外的不管”。
那幾年,張淑琴去的最多的就是女子監獄。服刑者們說起自己的家庭,談得最多的是孩子。有的罪犯因為惦念孩子,一個月間頭發全白,有的甚至不惜越獄。
在與服刑人員子女的頻繁接觸中,張淑琴逐漸意識到,長期以來,人們忽視了這群孩子的存在和權利。因為特殊的遭遇,他們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也得不到人們的同情。為了生存,他們有的流浪,有的沿街乞討,有的被親屬皮球般踢來踢去遭受虐待。更有甚者,也像父母那樣走上了犯罪道路……
1996年,張淑琴決定創辦兒童村,專門針對服刑人員的未成年子女進行特殊教育、心理輔導、權益保護以及職業培訓。
“開始的想法很幼稚,以為兒童村成立后會有許多人站出來響應、捐款。這樣很快每個省都會建立一個兒童村。”但事情并不像所想的那樣簡單。張淑琴先聯系民政局,民政部門說他們“只管孤寡老人、孤殘兒童和烈士子女”;找到司法部門,答復是“本部門主要職責是打擊罪犯,總不能連孩子也管”。張淑琴不打算坐等著政策出臺,“孩子餓了,要吃饅頭,那就應該先給孩子一個饅頭”。
在西安創辦的兒童村并沒有得到太多的支持,2000年,張淑琴決定把兒童村搬到北京順義區板橋村,以便打造一個能輻射全國的“試驗田”。由于找不到主管單位,太陽村只能作為營利性的企業,在工商局登記,除了得到的有限捐助外,還必須納稅。
在那段“最困難的時期”,為了籌錢,張淑琴從這家企業跑到那個單位,四處“化緣”。眼看生活還沒有著落,全國各地的孩子卻已經源源不斷地送過來。
東東的父親越獄13年,在逃期間與一個女人同居生下這個孩子。2004年,爸爸被警方抓獲,9個月大的東東被福州鐵路公安局收留,幾經周折被送到了太陽村。那時,他嚴重缺鈣,挺著一個大肚子,四肢卻佝僂彎曲著。張淑琴一看見這個孩子,就忍不住在火車站的寒風中痛哭失聲。因為兩個月時媽媽就跑了,東東不會吃奶,只能就著碗喝。
“叔叔、阿姨,來抱抱。”如今,每當參觀者走近幼兒室,快滿4周歲的東東總是眨著烏黑的大眼睛從門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由于從小缺少母愛,他和誰都很親近。同行的女士抱起他時,東東摟住她的脖子,貼在她的身上,許久不肯下來。
這間幼兒室里住著14名4歲以下的兒童,他們喜歡溫順地趴在大人的懷里,一旦放下,就哭著不讓離開。“這兒的孩子太需要愛了。”一位來參觀的女性感慨道。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對太陽村給予捐助,如今,孩子們的生活已經不成問題。但是特殊的成長環境,造成了這些孩子特殊的性格。
張淑琴曾讓孩子們寫過一篇作文,題目是《最難忘的一天》。令人吃驚的是,大部分的孩子寫的是“那天爸爸被抓走了”。而且,有的孩子見到警車就會瑟瑟發抖,一些目睹了父母被打倒在地、戴上手銬帶走的孩子還揚言“長大了要報仇”。
經過心理測試,張淑琴發現,在這些孩子身上大多存在著仇恨、報復、嫉妒、過度敏感等心理問題。為此,太陽村為所有的孩子都建立了行為檔案,定期做心理輔導。而第一課,就是要“像地震災區的孤兒一樣,學會面對現實。”
有一所監獄給太陽村捐了一批床,上面印有“某監獄捐贈”的字樣。有人問:“為什么要把那個監獄的名字寫在床上,孩子們不會受刺激嗎?”張淑琴提醒對方仔細瞧:“你看,孩子們自己剪了幾朵小花,把這幾個字裝扮得多漂亮。”
在張淑琴看來,只有直面現實之后,這些孩子才能獲得獨立生活下去的勇氣。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從創建第一個兒童村起,就有人指責她為什么不去幫助貧困山區的孩子、幫助烈士子女,卻要去管這些“犯屬”。也有人提出,如果孩子的后顧之憂被社會解決了,會不會鼓勵更多的犯罪?
“牢房造得挺好,伙食也不錯,難道是罪犯為了有吃有住才去犯罪?”張淑琴反問道。在她看來,首先孩子是無辜的,其次如果這些孩子得不到保護和照管,結果會更糟。
在第一批進入太陽村的孩子中就有這樣的家庭:母親犯了盜竊罪,孩子流落社會也學會了偷東西。那個女孩兒才8歲,就能翻越3米高的墻。有一次她偷了3000元,買了香蕉和鞋來看媽媽。當張淑琴趕到監獄時,那個悲痛欲絕的母親就跪在那兒,請求獄警“趕快把這個孩子送到少管所”,否則“我還沒出去,她就得進來”。后來,張淑琴把女孩兒領到太陽村嚴加管理。如今,這個女孩兒也有了自己的家庭。
太陽村的孩子每年至少有一次與父母見面的機會,這個看似尋常的舉動,卻讓兩代人獲得了新生。但凡孩子在太陽村生活的服刑人員,90%以上都有立功的表現。有的家長刑滿釋放后,還主動要求到太陽村工作。
為解決社會捐助不穩定的問題,太陽村在租賃的200多畝土地上,種了5萬棵棗樹,開展“棗樹認養”活動,只要出100元錢就可認養一棵棗樹,由太陽村負責管理,收成全部歸認養人所有。
憑借這筆數十萬元的收入,張淑琴找到各地民政局、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婦聯、監獄局等部門,在河南、陜西、青海、江西等省先后建起了6座太陽村。每個太陽村都有自己的獨立法人,只是由北京的總部提供行政費用。
張淑琴和參與這項事業的人員約法三章,“一不貪污,二不拐賣兒童,三不虐待兒童”。為了確保財務問題的公開透明,她又說服一家全球知名的會計師事務所,免費為太陽村提供財務審計。
太陽村辦起來了,但工作遠遠沒有結束。“13年來,我得到的最高獎賞就是信任。”張淑琴淡淡地說,“信任就是這么多人把孩子托付給我,這么多人把錢物交給太陽村。所以我們要堅持走下去,直到陽光撒滿被遺忘的角落。”
(小薇摘自中學生學習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