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阿爾特·布赫瓦爾德
編者按:醫生說他還可以再活三個星期。作為美國著名的幽默作家,面對病痛,他選擇了順其自然。誰知數月的吃喝玩樂后,他不但沒有死,還驀然發現,原來等死是這么好玩兒……
拒絕洗腎
2005年9月28日是我80歲大壽,當時我精神很好,有400多人來參加我的生日會。我對大家說:“活到這把年紀,我最關心的兩個問題是:我到世上來做什么?將往何處去?對于第一個問題,我可以自我陶醉地回答,到世上來是要為他人帶來歡笑。第二個問題卻很難回答,我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別人也不知道?!?/p>
想不到這段話很快應驗了。
我一直以為腎臟不會給我帶來麻煩,這器官向來盡忠職守,不吵不鬧。幾年前我排出一顆腎結石,這才開始注重起腎臟,我以為這兩個伙伴不會辜負我,不料它們越來越委靡不振。醫生說我需要定期洗腎,洗腎的血液透析機可以把體內有毒的副產物清除,頗像洗衣機除污。關鍵在于,一星期要洗3次,每次5小時。我對腎臟不禁大恨,恨這兩個家伙不念我多年愛護,恩將仇報。最后我同意洗腎,但跟醫生講明條件:等過了夏天再洗。
歡度80歲生日幾個星期后,我突然右腳劇痛,于是打電話給麥可·紐曼醫生,請他登門看診。他看看我的腳,推測動脈里可能有血栓,阻礙血液循環。由于情況緊急,他開車送我到喬治城大學醫院。醫生盡力幫我消除血栓,恢復腿部血液循環,可惜不成功,右腳連部分大腿必須切除。我很郁悶,但紐曼醫生說,不動手術,我會死于壞疽,過程緩慢而痛苦,聽起來并不有趣。我的腎臟這時已完全罷工,必須立刻清洗,否則無法進行截肢手術——真是禍不單行。
我既憤怒又沮喪,勉為其難地接受洗腎。其實我認為最好是順其自然,哪怕一死了之,但家人都不贊成。手術后我繼續接受洗腎,但在洗了12次之后,我實在是覺得不夠愜意:“洗腎到此為止,反正沒有好轉的機會,我再也不洗了!”
當時我已經想到要進入贍養所。
贍養所的“活招牌”
2006年2月7日,我住進華盛頓家庭與社區贍養所。這里的宗旨是讓病人安詳去世,減輕死亡給病人和家屬造成的痛苦。一般來說,病人通常會在這里少則住幾天,多則住兩個星期,然后就上天堂。
進贍養所之后,電臺訪談節目主持人黛安·芮姆來采訪我。我向超過100萬聽眾解釋我不再洗腎的原因,獲得聽眾大力支持。我對此很是高興。
最初,我以為自己在贍養所頂多住上兩三個星期就走到生命的盡頭了,但我錯了。日復一日,我在這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很多人要節制飲食,我卻可以隨意打電話叫麥當勞送來漢堡和奶昔。訪客絡繹不絕,我們閑聊往事,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而且我儼然是主角,想談什么就談什么。我經常問醫生和護士,什么時候我才會一覺不醒?一位醫生回答:“那要由你決定。”這是醫生給病人的標準答案。
我在自己漂亮的房間里接見各方賓客,和他們鄭重道別。后來我索性在沙發上替朋友做心理治療——他們一開始總是先談我的事,但很快就會改談自己的問題。我每小時只收費75美元,不過,總覺得利用贍養所的設施賺錢不大妥當。
護士為我打理一切,包括裝上和卸下義肢。有一位護士叫賈姬·林賽,每天早上都幫我洗澡穿衣。我問賈姬會不會和病人成為好朋友,她說:“有時會。一些病人對我推心置腹,連不告訴他人的秘密都告訴我。我發覺,大部分病人都聽天由命,坦然面對死亡,倒是他們的親屬難以接受現實?!?/p>
我問她怎么能夠在這個崗位上工作這么久,她回答:“過去37年,我照顧過3000多位病人,有些只活了幾天,有些活了幾個星期。我認為死亡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能夠為臨終病人出一點兒力,減輕一點兒他們的痛苦,我十分樂意?!?/p>
贍養所的護士曾經告訴我家人,我隨時會撒手歸西??墒菚r間一天天過去,我卻沒有一如所料長眠不起,而是漸漸成為贍養所的“明星病人”。我的腎臟居然又恢復運作,不必靠什么血液透析機了。醫生大惑不解,朋友們則說這是奇跡。
此后,贍養所接待有意住進來的病人和他們的家屬時,總會把我請出來,向他們夸示。我儼然成為贍養所的“活招牌”,十分有趣。
天國之門
贍養所向來乏人關注,因為許多人談到贍養所就想到死亡,而死亡令人畏懼。我剛住進來的時候,有些親友甚至不敢前來探望。
贍養所的醫務主任馬修·凱斯登鮑姆告訴我:“一般人不了解贍養所的醫療職務。我們不是要讓病人死亡,而是尊重自然的過程,盡量滿足病人需要,減輕他們的痛苦?!?/p>
老航天員約翰·葛倫曾經來看我,普利策獎得主羅素·貝克、新聞界元老華特·克朗凱也來過。訪客們帶來很多禮物,一位女士用Google搜尋我的資料,一一印出來送給我;我3歲的孫兒送來一條大鱸魚標本,顏色鮮艷。送來的照片尤其多,主要是我的舊照片。我把那些照片貼在墻上,其中有幾張是我的女性朋友的玉照,她們都認為自己的照片應該貼在最顯眼的位置。
我的日子過得這么愜意,令很多人大感意外。于是有句話不脛而走:要享受人生,去華盛頓贍養所吧!
我在贍養所常玩兒一種游戲,靈感出自米奇·艾爾邦的《在天堂遇見的5個人》。這本書我很喜歡,常問自己最想見哪5個人。我暫定的5個人是艾娃·嘉娜、葛麗絲·凱莉、瑪麗蓮·夢露、麗泰·海華以及猶大。大家對我選的4個美女沒什么意見,但提到猶大問題就出現了:“為什么選猶大?你想對他說什么?”我只是想問問在“最后的晚餐”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朋友艾伯特想到另一個游戲:列出上天堂后最不希望遇見的人。他說這游戲一定很好玩兒,不過名單恐怕要長得多。根本不可能上天堂的人當然不必寫,例如希特勒。從自己認識的人中挑選較為有趣:中學那個女同學,棄我而去投入他人懷抱;購物中心那個女人,搶去我的停車位,下車時還得意洋洋;保險公司那個賠款負責人,見我的房子損毀了卻不肯賠償……住進贍養所將近5個月之后,我發覺自己不會馬上到天堂去。醫生叫我暫回瑪莎葡萄園島居住,他們無法解釋為什么預估3個星期的臨終贍養,變成了5個月的吃喝玩樂。
由于我引起了多方注意,全國贍養基金會把我選作“2006年度最佳病人”。
我會懷念贍養所的日子,我從來不知道等死這么好玩兒。我打電話給電視臺和報社,問他們要不要發表更正啟事,收回早先說我垂死的報道。他們都認為不必,說從來不更正“自稱將死而不死”者的故事。我希望大家不要以為被我騙了,無論如何,我相信自己為很多人帶來歡笑。
這個故事的教訓是:千萬別相信你的腎臟。
注:阿爾特·布赫瓦爾德于2007年1月17日因腎衰竭病逝于華盛頓,終年81歲。
(摘自《海外星云》欣生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