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日本投降的第二天,我從徐州日偽警察局監獄出來后,便和妻子輾轉來到上海。在上海這么多年,我跟后來成為“四人幫”中兩根“棍子”的姚文元和張春橋竟然也見過數面。
當時我住胡風家里,與文藝界的人免不了要打交道。那時姚文元的父親姚蓬子在延安路開了個“作家書屋”。姚蓬子在30年代的時候還是左翼作家,后來我在北京讀中學時看到天津《益世報》上登了一篇文章,題目赫然是《姚蓬子脫離中國共產黨宣言》。到上海后胡風對我說:姚蓬子在南京的監獄中“悔過自新”,國民黨對他很滿意。中統局局長徐恩曾給了他一些錢,讓他回上海辦了個《世界文化》,但是文藝界的人士很看不起他,所以他在上海也打不開局面。
姚蓬子那時是上海印刷同業工會的主席,他利用自己和國民黨的關系,配給的紙張非常多。他將紙張囤積起來轉賣給其他出版商,很發了一筆財,所以買了房子。
姚文元當時還是中學生,與胡風的兒子曉谷是同學,所以有時候我也能看到。想不到1955年胡風事件發生后,時任共青團盧灣區宣傳干事的姚文元“金棍子橫空出世”,他因為寫反胡風的文章被當時主持上海市政的“好學生”柯慶施與張春橋看中。此后在歷次運動中一馬當先,十年動亂中竟然躋身于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行列。
解放初,姚蓬子為了賺錢,找來一些“托派”做廉價勞動力,給他翻譯蘇聯的政治、經濟、社會讀物,每千字只付兩塊錢報酬。“文革”爆發,姚蓬子父以子貴,倒也沒有受什么沖擊。他的老婆組織了一個“里弄造反隊”,據說也干得“轟轟烈烈”。“文革”后揭批“四人幫”時,我看到過一幅漫畫,題名是《姚氏父子棍帽店》,店里有各式帽子出售,上面寫著“叛徒”、“內奸”、“特務”、“右派”、“反革命”、“走資派”等等字樣,只在一頂帽子上面寫著“革命作家、馬列主義者、學習毛澤東思想先進分子”,旁邊批注道:“此帽自用,概不外賣”。店里的棍子有粗有細,有長有短,也是“留備自用概不外賣”。我不禁失笑,覺得真是畫得好,為長期被“打棍子”、“扣帽子”的無辜者出了一口惡氣。
我見到張春橋比較晚。上海解放后,張春橋做《解放日報》的總編輯,向我們上海的文化人約稿,在有名的“老正興”請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酒席。當時的張春橋穿一身灰布制服,戴個眼鏡,很謙恭地走來走去向大家敬酒,還沒有露出本來面目,但卻讓我想起《水滸傳》中的“白農秀士”王倫,“外似忠厚,內實奸詐”。而后來的歷史證明他比“白衣秀士”王倫還要厲害。
我后來又聽說了一個關于張春橋的故事:30年代的時候,張春橋在山東還是一個中學生,因為愛好文學,就到上海來闖蕩。那時上海雜志公司的老板張靜廬請施蟄存主持出版一套“中國國學珍本叢書”,于是登報招考一名助理編輯,試用期間月薪三十塊錢。張春橋報名去投考,報到錄取之后老板讓他校點一部小說《豆棚閑話》。張春橋標點了十幾頁,張靜廬一看都是破句,就覺得他根本不懂古文。于是把張春橋找來,對他說:“張先生,我們本想擴大營業,你看得起我們,來幫我們忙。可現在市面不景氣,生意很蕭條,所以我們只好請張先生另謀高就。以后等市面好了,再請張先生回來幫忙,實在對不起。張先生來了一個禮拜,我們按一個月的工資付給你三十元錢。現在市面不景氣,外面的工作也不大好找,我們再付給張先生三十塊,以備找工作期間開銷。”
那時候上海的商人輕易不愿意得罪人,今天落魄的小青年,明天說不定就是一個大人物,所以張靜廬才特別客氣。但我聽了這個故事,卻不禁為張靜廬捏了一把汗,因為誰也想不到三十年后張春橋竟成了上海市的第一把手。張靜廬幸虧在解放初就死了,要不在“文革”中恐怕免不了要以“迫害革命青年”的罪名受到報復。
1978年10月,上海市公安局發了一個公文,說:“‘胡風分手賈植芳沒有發現新的罪行,解除監督,回原單位工作。”這樣我就又回到復旦中文系,在資料室做了一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那時粉碎“四人幫”不久,百廢待興。由于多年為政治服務,現當代文學研究一片荒涼。于是民間自發成立了一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編委會,我回到資料室后也參加了這個工作。1979年11月,復旦中文系派我和一位姓蘇的同志進京參加編輯會議俄當時“反革命”的帽子還沒有摘除,而蘇同志是黨員講師,系里這樣安排,也帶有監督的意思。匯報上去,社科院發來通知,給我發的通知后面用墨筆寫道:“賈植芳同志何日進京,請速電告時間、車次、車廂,以便安排車接。”蘇同志的通知上沒有這個附言,中文系里于是議論紛紛。因為我被解除監督,回到中文系報到后,系總支一位組織委員曾向全體教職工宣布說:“賈檀芳回到中文系來了,但他還是反革命!他的一言一行,大家隨時向組織匯報。”
雖然我知道自己仍然是異類,但還是帶著這個身份進京了。第二天天亮到京,火車上上來一位穿干部裝的人,問哪位是賈植芳同志,說是社科院來接我的。出了站,我的侄兒侄女們都在外面排了一隊在等我。我哥哥在社科院工作,知道我要進京,所以派他們來接我。那個干部向我逐一介紹,這是你的大侄兒,那是你的二侄女。自己的親屬讓不認識的人來介紹,聽起來有些滑稽,可當時確實是這樣的情況。
這次進京,我還訪問了冰心先生。我們當時編“文學研究會”的資料,而冰心是該會的重要作家。年輕時我讀過冰心的書,當時覺得她是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寫的都是大海、母愛、兒童之類,不喜歡湊熱鬧,印象中解放后各種運動中她也沒有積極投入。見到冰心后,我先介紹了自己的情況,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冰心連說:“知道,知道。”她說1957年她也差點變成“右派”:“‘大鳴大放時費孝通響應郭沫若的文章,寫了篇《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費孝通是寫理論文章的,文章寫得干巴巴。他們說我是寫抒情散文的,讓我幫他改改,增加一些感情色彩。后來費孝通被打成‘右派,他幸虧沒有坦白交代,交代了,我也是右派!”
我原來以為冰心只寫一些“大海”、“母愛”之類的美文,談話過程中才發現她的思想其實很解放、很大膽,也很關心現實,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脫離現實”。她對我說:“老人家說講真話要有‘五不怕:一不怕開除公職,二不怕開除出黨,三不怕離婚,四不怕坐監獄,五不怕殺頭。我現在是什么也不怕了。開除公職,我現在早退休了;開除出黨,我不是黨員;離婚,你問問他愿不愿意(說到這里,她笑著指指對面臥室里中風尚未復原的吳文藻,他原任北京大學社會學教授,1957年被劃為右派分子);坐監獄,我觀在已經八十歲了,監獄里還沒去過,倒可以增加人生閱歷;殺頭,死了以后是烈士。這時候還是1979年,“左”的勢力還很嚴重。冰心說出這段話,給我的印象是蠻開放,也蠻勇敢,經過30年的風風雨雨,卻一點沒有人格萎縮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