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正彥
“七千人大會”期間,接受一項特殊任務
40多年前,我們接受了一項特殊任務,即接待、安排毛主席身邊五位工作人員到我們湖南石門勞動鍛煉一年。
1962年1月11日至2月7日,中共中央在北京召開了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史稱“七千人大會”。當時我任石門縣委副書記,和縣委第一書記徐明魁一道參加了這個大會。
大會期間,中直機關黨委副書記李健、湖南省委書記處書記萬達、常德地委第一書記尹子明,找到我和徐明魁說:毛主席要他身邊的工作人員,下放到農村去當社員勞動鍛煉,并作一些調查研究,了解農村情況,這次到你們縣的有五位同志。
隨即,李健拿出一份名單,上面寫著:機要秘書羅光祿,43歲;警衛處長孫勇,35歲;警衛副中隊長陳長江,30歲;衛士張先鵬,28歲;理發員錢水桃,18歲。他說,這些人的身份只能你們縣委主要領導知道,對其他人要保密,這樣有利于他們鍛煉。
萬達和尹子明要我們確定勞動地點,作好安排。經過研究,我們確定安排五位同志到城關公社新廠大隊。
當時,我們的心情既高興又有些緊張,因為毛主席是我們敬愛的領袖,能與他身邊的人員在一起,聽取他們的意見和指導,不僅對我們的工作有利,也是我們的光榮!但這些人好接近嗎,有沒有架子?要是我們工作中有了錯誤。他們向毛主席匯報豈不是通了天?搞不好要當全國的典型。
第二天,有兩個同志找到我們,經介紹才知道,年紀大的是羅光祿,中等個頭,舉止文雅,誠懇樸實,是下放人員的組長;年輕的是孫勇,是副組長。我們相互介紹了一些情況,講話很隨便。臨走時,我們要送他倆到門外,孫勇開玩笑說:“不要客氣,你們今后是我們的父母官,我們是你們管轄的社員,還要靠你們多幫助啊!”這次同他們接觸的時間不長,感到他們很隨和,我們原來緊張的心情完全消失了。
從北京到長沙,買的是站票
對于五位同志為什么下放農村,當時我們不知道,也不便問。20世紀90年代,我去北京看望五位同志時,他們才告訴我其中的原因。
1962年1月24日上午,在釣魚臺十二號樓開會時,毛主席指示五位同志:你們到農村去,當一年社員。你們要住在社員家里,與社員同吃同住同勞動,當一名普通勞動者,一邊勞動鍛煉,一邊調查研究,幫助中央了解農村情況。毛主席還語重心長地說:你們雖然出身農民,但進城十多年了,你們不要忘了本,到農村好好當社員,向人民群眾學習,向基層干部學習。
原定過了春節,“七千人大會”結束后,五位同志隨我們一起到石門,后來變了,要他們到石門過春節。
為什么變得這么快?我問及此事,快言快語的陳長江說:“當時我們是決定過完春節后再下去,后來毛主席說:‘你們到農村去過春節,看看基層干部和社員是怎樣過春節的嘛!第二天,汪東興同志告訴我們:‘主席昨晚一夜沒睡,他擔心要你們下去過年會有意見。聽了汪東興同志的話,我們深受感動。是啊,毛主席像慈父般地關懷我們,教我們學習文化,又派我們下去鍛煉,這是對我們的關懷和信任,我們心里非常感激,哪里會有意見呢?我們向汪東興同志表明了態度,當即就買車票準備動身。”
羅光祿告訴我,去買火車票時,已經沒有座號,只好買了五張站票,從北京一直站到長沙。孫勇說,當時國家經濟困難,火車上沒有飯食供應,我們幾個人一路上只好買了幾個糠餅充饑。臘月二十四從北京動身,臘月二十七就到了農民家里。
那天在北京見面后,孫勇很高興地說,今天晚餐我請客,因為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雙喜臨門:喜事之一,就是和離別30年的父母官在北京重逢;喜事之二,就是今天中央軍委授予我中將軍銜。我已經警衛過黨的三代領導人,是很光榮的啊!
關心群眾的事跡在當地傳為佳話
1962年臘月二十七,五位同志就落戶在新廠大隊第六生產隊隊長陳文科家里。當時生活很艱苦,沒有床鋪,就從大隊已停辦的幼兒園搬來五張小床,擺在只有十幾平方米的一間小屋里。孫勇的個子高睡不下去,就用幾塊木板湊合,在床與床之間打個轉也得側身。房子雖小,可是他們卻樂呵呵地說,房子小正好談心。
臘月二十八,五位同志就要求派工,大隊支書屈忠初要他們熟悉一下環境。臘月二十九,他們就到麥地和社員一起干活。
只要農民干的活,五位同志都干,挑糞、撿糞、收割、鋤草、棉花整枝打權等。特別是挑石灰,要到新鋪公社筆架山大隊,有15公里遠,可他們硬是要挑100多斤。勞動時間堅持和社員一樣早出晚歸。農忙緊張的時候,除了參加一些會議和星期六下午學習或開生活會以外,每個人都出滿勤,全年勞動平均258天(中間毛主席要他們回北京休息20天)。五位同志常年在野外勞動,頂烈日,戰嚴寒,風里雨里,練成了結結實實、黑里透紅的莊稼漢,都成為名副其實的社員。
提起五位同志,盲人陳文中感動得熱淚盈眶,連聲說:“他們真是人民的公仆,是毛主席派來的好干部啊!”陳文中的母親也是盲人,他們家是五保戶,家中生活難以自理。五位同志主動擔負起給他們家打柴、挑水、打掃衛生的任務。新廠大隊緊靠澧水河畔。這五位同志都是游泳能手,每逢澧水漲水時,他們都到洪浪中撈浪渣(即水中漂浮的木柴一類的東西),一撈就是幾十擔,挑到陳文中和一些困難戶家中。
有一次,孫勇和羅光祿到縣城參加縣委會議。上午散會后,我要他們在縣委食堂吃飯后再回去,可是孫勇卻說:現在正在漲洪水,我們要回去撈浪渣去。我說:這樣大的水我都不敢游你還能游?孫勇說:在毛主席身邊的人,個個都是游泳能手,毛主席在50年代橫渡長江,我是第一個跳下水的!說著,他就走到縣城上河街新街口,把衣服往頭上一圍,就往新廠游去,一會兒工夫,就游了十多里。孫勇在新廠河邊上岸后,群眾無不為他叫好。
有一次,大隊會計陳紹湘到公社報賬去了,愛人也外出,家中只有老母親和幾個小孩。一歲多的小兒子陳文杰得了急病,發高燒。孫勇和羅光祿看到這種場面,二話沒說,馬上把孩子送到縣醫院進行搶救。等陳紹湘愛人趕到醫院時,孫勇已辦好了住院手續。陳紹湘逢人便說:我這個小兒子是羅光祿和孫勇救活的。
五位同志還輪流給五保戶和住戶挑水,并形成了制度,直到返回北京的那天,還給陳文中家和陳文科家挑了一滿缸水。
只有毛主席身邊下放的五位同志最好招呼
這五位同志嚴格要求自己,自覺遵守紀律的事跡我一直記憶猶新。
1962年2月4日,五位同志到達新廠大隊的第三天,也就是大年三十。按照風俗,每家人在這一天都要圍在一起吃年夜飯。五位同志奉毛
主席之命遠離家鄉和親人,千里迢迢來到這塊陌生的地方,總不能讓他們感到這里人的感情是冷漠的吧。于是,縣委幾位領導經過商量,決定把五位同志接到縣委機關過年。開始,五位同志堅決不去,要在群眾家過年,最后跟他們解釋,我們這里的風俗,過年吃團圓飯是不要外地人的。
這樣,人是接來了,可一提起今天是大年三十,給大家多加幾個菜時,五位同志堅決不同意。
羅光祿對縣委副書記覃遵雙說:“前兩年國家經濟困難,主席帶頭不吃肉;劉少奇同志備有一個飯盒,將剩下來的飯菜裝在里面,晚上辦公餓了就熱熱吃。比起兩位主席,你們給我們過年的菜已經太好了,還加什么菜呢?四菜一湯就足夠了。”
孫勇也在一旁說:“不必加菜了,主席一再教育我們要發揚艱苦奮斗、勤儉節約的優良傳統,現在群眾生活雖有好轉,但還是低標準。主席的教導我們不能忘啊!”
陳長江也說:“主席不但嚴格要求自己,對身邊工作人員和子女要求也很嚴格,你們要給我們加菜,這份心意我們領了,但菜千萬不要加了,加了我們也不能吃。”
當年縣委主管生活的唐平交說,我在縣委機關管生活這么多年,只有毛主席身邊下放的五位同志最好招呼,他們每次來都不許格外招待,都是在縣委機關食堂就餐。
繁重的勞動加上生活條件差,1962年11月的一天,孫勇患了急性腸炎,腹瀉不止。那天早晨,他硬撐著出門和群眾一起去摘棉花。同去的人見孫勇不像以往那樣有說有笑,便偷偷地打最了他一下——只見他的臉慘白慘白的,嘴唇沒有一點血色。人們要送孫勇到醫院,他堅決不肯去,后來拗不過大家,只好強打精神攔著大家:“謝謝大家的好意,到縣醫院就十多里路,我自己能走去,不要耽誤你們的事情。”
孫勇到了醫院一檢查,病情較重,需住院治療。孫勇住院,一沒找熟人,二沒打招牌。因病人較多,護士看他樸實的衣著,就把他安置在走廊的一張小病床上,他很樂意地住了下來。
后來,我和覃遵雙得知孫勇住院,趕到醫院看望他時,只見他身上披著一件舊軍大衣,躺在走廊的病床上輸液。我們見狀,既難過又欽佩,便找到醫院領導商量,院領導決定就是擠一擠也要把孫勇轉到病房里去。可當我們要將孫勇轉到病房時,卻遇到極大麻煩,任你怎么說,他就是不肯走,逼得我和覃遵雙沒辦法,只好兩人挾著把他拖進病房。孫勇僅住了三天,病情稍有好轉,就出院回到新廠大隊參加勞動了。
敢于講真話,敢于從實際出發
由于當時在農村實行的“左”的政策,追求“一大二公”搞窮過渡,否定私有經濟,割資本主義尾巴,社員種一兜菜也要當成資本主義批判,生產積極性受到嚴重挫傷。飯沒得吃,只好吃樹皮和野菜,絕大多數干部和群眾得了浮腫病,有的地方還餓死了人。面對這種情況,廣大農村干部和群眾都沉默著,思考著,“三面紅旗”是對還是錯,“一大二公”是好還是壞?
當時,基層干部和群眾要求包產到戶的呼聲很高,但又不敢搞。我當時是主管農業的縣委副書記,思想很矛盾。上面強調要以生產隊為單位核算,批評有的地方把生產隊劃得越來越小,批判“單干風”。為此我和縣委辦、農業局的一些同志深入農村進行了一個月的調查,發現農村中有很多積極因素和有意義的典型。雁池公社馬家大隊,有的生產隊把一些田劃到戶種,收入歸己,收割時這些田的產量比大田少不了多少。有的生產隊社員種的少量自留地和少量空坪隙地,面積僅占大田面積的百分之十幾,但產量卻差不了多少。
我們到城關公社土坡大隊開座談會,討論生產責任制問題。開始,社員都默不作聲。忽然,有個叫王傳江的社員站起來說:“你們都不說我說,我們都想包產到戶,讓我們試一年,不增產,我一個人坐牢去。”他一口氣講了包產到戶的十大好處。其他社員也爭先恐后作補充。總結起來,包產到戶的好處共有15條。
這次調查,讓我掌握了第一手材料。我內心是很想搞包產到戶的,因為石門縣大部分是山區,集體生產很不方便,只是上級政策不準搞。帶著這個問題,我去找羅光祿和孫勇,想聽聽他們的看法。我把干部和群眾要求包產到戶的情況,向他們作了介紹。
孫勇沉默了一會兒,說:山區有山區的特點,無論是平原還是山區,生產隊的規模不能過大,大了不但影響群眾的生產和生活,還會帶來很多矛盾。我們所在的這個生產隊就大了,百把個勞動力,隊長每天用喇叭筒喊工派工,每天晚上評工分到深夜,大家經常為爭工分吵架。有的為爭工分連話都不講了,成了仇人,影響社員和干部的團結,生產隊的規模如不能劃小,就維持現狀,不能合并。
對包產到戶的問題,孫勇沒有表示可否,只是說解決農村的問題,要敢于講真話,敢于從實際出發。言外之意,至少他對包產到戶是不反對的。
過了不久,縣委召開三級干部大會,我想在這個會議上對農村管理體制有所突破。在作農村工作報告時,我把王傳江等講的包產到戶的15條好處原原本本地引用了,引起了強烈反響。這次會議后,石門縣西北山區有一部分隊搞了包產到戶或包產到組,調動了農民的秋極性,農業生產有了很大的恢復和發展。
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這反倒成了我的一大罪狀,成了標準的“走資派”。地委工作組的一位領導批評我說:“在縣三級干部大會上,公開鼓吹包產到戶有15大好處的縣委書記,全省沒有,全國也可能沒有,你確實犯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錯誤。”
毛主席派來的干部真好,你們慢走,慢走
光陰荏苒,不知不覺,五位同志一年勞動的時間到了,按照毛主席的指示,他們要在1963年初返回北京。
當時,五位同志的身份對于干部和群眾是保密的。他們走的時間是不讓人們知道的,但這個消息還是在群眾中傳開了,中央來的干部要走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人們的心情不能平靜了。大家都舍不得五位同志離去。
好客的新廠人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家家戶戶準備了最好的飯菜,成群結隊來到他們的住處,接他們去作客。五位同志耐心地做大家的思想工作,哪一家都不去。有的群眾見三番五次接不去,便把做好的飯菜送到他們的住處,扭身就走了。
陳紹湘想出一個辦法。他買了一條十多斤的鯰魚,剁成兩截做好再去請他們。陳紹湘一把拉住羅光祿的手說:“文杰這條命是你們撿同來的,你們今天要是不到我家吃頓便飯領我一個情,那你們就把文杰的住院費告訴我,我還錢給你們。”說著說著,這個硬漢子竟然流下眼淚,五位同志的眼睛也濕潤了。
見五位同志仍沒有動身的意思,陳紹湘把眼淚一抹,說:“你們今天要是不去,我就不走了。”五位同志被陳紹湘這種真摯純樸的感情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羅光祿破例答應陳紹湘同四位同志去他家。
可是這樣一來,其他群眾紛紛接上門來,這可叫五位同志為難了。最后,他們決定提前三天離開新廠大隊。離別那天,送行隊伍排了一里多路。人們流著淚說:“毛主席派來的干部真好,你們慢走,慢走!”直到五位同志上了船,走遠了,看不見身影,大家才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