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暢
一、從“超英趕美”到“超日”
上了點兒年歲的人大概都不會忘記“超英趕美”這個口號。1957年,某前蘇聯領導人提出“蘇聯要十五年趕超美國”,作為回應,我們的最高領導層也提出中國要在十五年內趕超英國。1958年,受到大躍進諸多浮夸統計數字的“鼓舞”,最高領導層則又提出了“十五年超英,二十年趕美”,甚至更為大膽的“二三年趕超英國”、“十五年趕超美國”,通過“三面紅旗”(即總路線、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等群眾運動的方式,將中國國民經濟超越英國,趕上美國。而在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的挫折之后,1962年,在七千人大會上,“超英趕美”的時間又被放寬到了一百多年〔1〕。
興衰成敗,往事如煙。中國近代積貧積弱,黨和國家主要領導人主觀上急于改變中國貧窮落后面貌,期望在較短時期內趕上世界發達水平,步入世界大國行列,心情和動機都可以理解,但其后來又成為浮夸、冒進的一個思想源頭,導致全局性的混亂,很令人痛心。歷史總是在曲折中前進,回過頭來看,中國為這種幼稚的“躍進”和狂熱的“趕超”付出了昂貴的學費。前事不忘,后事之師,“超英趕美”思潮涌起的二十年后,中國毅然糾正了歷史錯誤,義無反顧地走向市場經濟,走向世界。五十多年后的今天,“超英趕美”并非遙不可及,已逐步從夢想變為了現實。不過與五十年前略有不同的是,由于上世紀六十年代日本取代英國變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當年的“超英趕美”,或可調整為當今的超日、趕美。這里之所以對后者不加引號,是因為它已是事實,而非紙上的口號了。
2009年7月16日,中國國家統計局公布,第二季度國內生產總值(GDP)同比增長百分之七點九,經初步核算,上半年國內生產總值十三萬九千八百六十二億元,按可比價格計算,同比增長百分之七點一,比一季度加快一個百分點。分季度看,一季度增長百分之六點一,二季度增長百分之七點九。分產業看,第一產業增加值一萬二千零二十五億元,增長百分之三點八;第二產業增加值七萬零七十億元,增長百分之六點六;第三產業增加值五萬七千七百六十七億元,增長百分之八點三。這一宏觀經濟數據的公布使專家普遍認為,中國經濟企穩回升的局面已經確立,中國經濟將從全球金融危機的復蘇賽跑中率先勝出。據中國人民大學預測,今年,我國全年GDP增長將達到百分之八點四,實現“保八”目標已無懸念。
同比增長百分之七點九或百分之七點一,除了預示著中國經濟率先復蘇、實現“保八”目標已無懸念之外,還自然帶來了另一個“已無懸念”——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年初,有專家對此專門做過分析:2008年,中國和日本GDP分別為四點四萬億美元和四點九萬億美元,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的預測,今年中、日GDP實際增速分別為正百分之六點五和負百分之六點二,若按此速度,今年底中國GDP將超過日本,即中日兩國GDP分別為四點六八萬億美元和四點六二萬億美元。如果考慮到匯率及價格因素,IMF認為今年中國GDP仍將略低于日本,分別為四點八三萬億美元和四點九九萬億美元,要到2010年,中國才能夠超過日本。但如根據世界銀行近期發表的《中國經濟季報》,將中國今年GDP增速預期上調至百分之七點二,按此推算,中國GDP今年必將超越日本已無懸念。對此,日本及西方也表示認可。今年4月初,日本共同社引用日本新光證券公司的預測結果報道說,換算成美元的中國GDP,有可能在2009年或2010年、最遲將在2012年超過日本。日本經濟產業省也指出,如果中國經濟增長超乎預期,而日本經濟持續惡化,日本將結束世界經濟排行第二的位置,中國今年或2010年將超越日本。而日本內閣府今年4月份公布的第一季度國內生產總值,創下戰后兩個紀錄:一是戰后最大跌幅,二是戰后首次連續四個季度負增長。初步統計顯示,調整季節性因素以及排除物價變動因素后,實質GDP較前一個季度下跌百分之四,換算年率為百分之十五點二負增長,成為戰后最大跌幅,這為“日本經濟持續惡化”做了生動注解。英國經濟及商業研究中心(CEBR)發表的報告亦提出,中國經濟將很快超過日本。CEBR行政總裁麥威廉斯表示,他們一直預期會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但沒想到事情發展得那么快。
“超日”,意味著成為世界上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是中國邁向大國之路具有標志性的事件。改革路途艱險,“超日”路漫漫。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經濟駛上了快車道,將老牌經濟強國一一超越。其中,2000年尤為值得關注,這一年,中國GDP達到一萬零八百零八億美元,光榮地跨入了萬億美元級經濟大國行列,先后超過了加拿大、西班牙、意大利等國,躍居世界十大經濟大國第六位;2005年,中國GDP達到二萬二千二百九十億美元,跨上了兩萬億美元級經濟大國臺階,經濟總量超英、法,躍居世界十大經濟大國第四位,“超英”目標終于此年實現;2007年,中國GDP達到三萬三千七百億美元,沖上了三萬億美元級經濟大國臺階,經濟總量超過了穩坐世界十大經濟大國第三把交椅數十年的德國,中國終于成為世界經濟大國的老三。于是,這一年,關于何時“超日”,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也被正式提上日程。當時,有專家預言,中國GDP超過日本需要五至十年,即約在2012—2017年左右;但是,若日本經濟繼續停滯乃至倒退,這一日期還會提前。隨著時間推移,這一日期也被不斷刷新。2008年6月24日,日本智庫PHP綜合研究所發布《日本對華綜合戰略最終報告》認為,隨著中國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中國GDP將在五年內超過日本,到2020年時兩國經濟差距會更大。2009年初,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日本經濟產業省以及中外專家一致認為,中國GDP將在2010年超過日本,日本將結束世界經濟排名第二的位置,也就是說,還有兩年時間。但是,到了今年4、5月份,中國應對經濟危機政策、措施對頭,經濟回暖復蘇跡象明顯,于是就有輿論認為,今年“超日”已成定局。
二、何時“超美”?
那么,中國何時“超美”成為世界第一呢?這似乎應了那句老話——“人心苦不足,得隴復望蜀”,有些貪婪,但是作為一種對未來趨勢的預測,也未嘗不可一試。據專家分析,美國自二十世紀初取代英國成為世界經濟頭號大國以來,一直穩坐世界經濟大國的頭把交椅。美國超過英國成為世界頭號經濟大國花了約一百年,日本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廢墟中崛起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花了三十年的時間。讓我們從世界歷史來看中國何時能超越美國成為世界霸主。美國1894年工業產值超越當時的世界霸主英國,美國1945年取代英國成為世界霸主,中間相隔五十一年。那么,中國何時“超美”呢?實際上,許多中外權威機構和人士都對此做出了預測。2008年2月,美國蓋洛普世界事務的調查顯示,四成的美國民眾都認為,中國帶領全世界的經濟向前走,另有百分之三十三的美國人仍然認為是美國領導全球經濟。比起在2000年的同樣調查,當時有百分之六十五的美國人自認全球經濟是美國在主導,認為在未來二十年,美國會是超級經濟體,但是八年后的今天,越來越多的美國民眾認為,中國才是未來二十年全球經濟的領航者〔2〕。而渣打銀行的高級經濟學家斯蒂芬·格林則提出了“一個中國年等于四個美國年”的假設,他指出:每個人都生活在變化中,但其他人的變化速度趕不上此刻中國人的變化速度。根據格林的計算,一個美國年等于四分之一個中國年,一個英國年等于三點一個中國月(約為四分之一中國年),換言之,在中國的生活變化要比在美國和英國快三倍〔3〕。
按時間長短,“超美”預測大致可分為三十年、二十年、十年三種說法。
先看三十年說,也就是2040年左右。2003年以來,高盛公司發表了關于中國、俄羅斯、印度、巴西發展的系列研究報告。報告稱,只需保持當前的發展態勢,未來幾十年內,世界經濟版圖將產生驚人的變化;其中,中國的經濟規模將急劇擴張,先后在2005年超過英國,2007年超過德國,2016年超過日本,2041年超過美國。2005年9月,韓國中央銀行發布年報,預測中國GDP規模將于2020年超過日本,在2040年趕上美國。2005年1月,《華爾街日報》訪問了一批經濟學家,要求他們預測一下中國經濟何時會趕上美國,多數人表示,中國經濟將在未來二十至四十年內超過美國,取其中間值,則在2040年。
次看二十年說,也就是2030年左右。1997年,亞洲開發銀行發表的《崛起的亞洲》報告,對中國經濟發展趨勢作了三種可能的估計:按照其基本方案推測,2025年,中國GDP總量將達到美國的一點五倍以上。俄亥俄州立大學教授歐迪德·先卡在其最近出版的著作《中國世紀》中預測說,中國將在二十年內成為世界第一經濟大國。美國《國際經濟》雜志2007年春季號發表文章,題為“中國會超越美國嗎?”作者是美國印第安納州立大學商業學院網絡金融研究所研究部主任約翰·塔托姆。文章認為,中國經濟發展前景看好,可以推斷,中國會在2031年趕上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的規模。
中國學者也著文《近四十年世界主要經濟大國GDP排名》指出,自2009年起,若美國經濟增長緩慢(增長百分之二左右),中國經濟平均每年能增長百分之八,平均每年保持四千至五千億美元的絕對值的增長,中國將在2028年左右(即美國經濟總量在二十萬億美元左右、中國經濟總量在二十一萬億美元左右時)超過美國;若美國經濟出現倒退,中國經濟每年保持百分之八以上的增長,則中國可能還會提前三至五年(2020-2025年左右)超過美國。還有學者著文《2020年中國經濟規模預測》,運用“綜合發展模型”計算出,到2019年,我國GDP低位預測將達到十七點一八萬億美元,中位預測將達到二十三點六二萬億美元,高位預測將達到三十二點四二萬億美元。即使按照低位預測,也將超過美國,躍居世界第一。
再看十年說,也就是2020年左右。持此說最多。世界銀行1997年發表了題為《2020年的中國》的報告,假設此后中國的GDP年平均增長率從百分之八點四逐步減緩到百分之一。到2020年,中國的GDP將大大超過美國,人均GDP相當于美國當前水平的一半。此外該報告還預測到2020年中國可能是世界上第二大進口國和出口國。美國經濟學史專家安格·麥迪遜在1998發表的《中國長期經濟運行》一書中預測,1995-2010年間,中國的GDP年均增長率將由1978-1995年期間的百分之七點五逐步下降為百分之五點五,人均GDP增長率由大約百分之六點零四逐漸下降為百分之四點五。按PPP法計算,到2015年中國的GDP總量將會超過美國,約占世界GDP總量的百分之十七。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公布預測,中國的1990年GDP為一萬五千二百零六億美元,到2004年增長到七萬三千三百四十三億美元,年均增長百分之十一點八九。按照這個速度,到2010年將達到十四萬三千九百五十三億美元,逼近屆時美國的GDP規模,到2015年將達到二十五萬多億美元,將美國遠遠甩在后面。2004年,中國經濟學家胡鞍鋼也再次預測,中國GDP到2020年將占世界的百分之二十二,超過美國。最新的資料是2009年7月24日,中國社會科學院二十四日在北京召開《美元霸權與經濟危機》首發式暨世界金融危機與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研討會。社科院歐洲研究所研究員王振華指出,如果印度和中國都繼續以每年百分之八左右的速度增長,而美國、歐洲和日本每年增長率不足百分之二,那么中國的經濟總量會在2018年之前取代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到2030年,亞洲的GDP將占世界總量的百分之五十三,而美國和歐洲只占百分之三十三〔4〕。
2040年、2030年、2020年,三十年、二十年、十年,恰如對“超日”的預測一樣,時間越近,預測越大膽,年份越短。可見,無論是哪一年,在“超日”之后,“趕美”、“超美”只是時間問題了。從“超英趕美”到超日、趕美之路,是一條從幼稚到成熟之路,一條從夢想到現實之路。
三、大國議題重上日程
上個世紀,尼克松在《1999年:不戰而勝》中就指出,中國必將在二十一世紀成為與美國比肩的超級大國。中國近代史上,首次比較系統地提出中國“東方大國夢”的是孫中山先生。1919年2月,孫中山完成《實業計劃》一書,后來與《孫文學說》、《民權初步》兩書合稱為《建國方略》。在書中,這位“現代中國之父”為貧窮落后的中國構建了一個通過實業救國的東方大國之夢。當然,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一計劃一拖再拖,難以“圓夢”。直到改革開放之后,“東方大國夢”才具備了“復興”的條件。2006年,資深專家一一盤點當年《建國方略》時發現,其中許多當年天才般的設想如今都已經成為現實。如孫中山當年設想中國要建成北方、東方和南方三個大港,如今都已建成,其吞吐忙碌的景象遠遠超出其當年設想;他所提出的鐵路建設計劃,有三條連通全國的主干線,五條貫通全國的大干線以及高原鐵路,總長二十萬公里。而現今中國鐵路網的構架,基本上沒有脫離國父的規劃。另在《實業計劃》之“改良現有水路及運河”一節中,孫中山又提出長江上游的水利開發問題,這是見于國人著述中最早的三峽工程構想。1924年8月17日,孫中山在廣州國立高等師范學校講演,更明確說明在三峽建壩還可發電。2006年10月,三峽大壩蓄水至一百五十六米,三峽工程開始發揮其全面效益,除了孫中山所能想象到的航道改善、發電外,它還把長江中下游防洪標準提高到百年一遇。
上述這些“圓夢”的意義不僅僅在于“實現”,而是國力強大的一種象征,進而溝通昨日與今天,使“大國”議題提上日程。
2000年至今,隨著“超日”變為現實,“超美”提上議程,另一話題也自然進入輿論界的視野,即中國的大國之夢。其中2006年、2009年尤其值得關注。因為2006年《大國崛起》上演,2009年出現了《大國問號》系列叢書,其間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大國”意識或心態的邏輯鏈條。
2006年10月,國父夢寐以求的三峽大壩蓄水發電成為現實,幾乎與此同時,2006年深秋時節,一部名為《大國崛起》的十二集大型電視紀錄片在央視二套與觀眾見面。看似巧合,實屬必然。大國崛起,涉及九個國家: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德國、日本、蘇聯、美國。其中雖然沒有中國,但卻是中國具備了“大國意識”的一個鮮明標志。據《大國崛起》總編導任學安回憶,他的靈感源于一條新聞:“2003年11月底的一個清晨,我在上班途中聽到收音機里播報了一條新聞: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十五世紀以來世界主要國家的發展歷史。九大國,五百年,在北京噪雜擁堵的三環路上,突然之間聽到來自遙遠浩瀚的歷史的聲音,一個念頭讓我激動不已。我想,這是歷史的召喚。”〔5〕2003年11月24日,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的集體學習日,由首都師范大學齊世榮教授、南京大學錢乘旦教授講授十五世紀以來世界主要國家發展崛起的歷史,共涉及九個國家,分別是: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德國、日本、蘇聯、美國。作為中國的執政者、決策者集體學習探討大國興衰定律,其中透露出來的“大國”意識,自不必多言。而把這種意識變成光影圖像,則是《大國崛起》的直接動機,恰如總編任學安所說:“《大國崛起》一片,是中國電視人第一次用影像梳理五百年世界現代歷史,也是中國人第一次透過大眾傳媒觀看五百年世界大國風云變幻。她的誕生,是正在崛起的中國從容自信的存照。我們力圖用十二集電視片構建一個窗口,通過它發現世界的坐標,尋看坐標中的大國并思考自身在其中的位置。”〔6〕
可以說,《大國崛起》雖然講的都是外國,沒提中國,但制作動機以及題材本身所透露的“大國”意識及心態是毋庸置疑的。正式將“大國”問題重新提上日程是在2009年,如前所述,這一年,中國即將提前完成“超日”目標,成為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也就是在這一年,由北京時代華語圖書股份有限公司策劃、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的“大國問號”時政叢書問世。據悉,叢書包括法國漢學家魏柳南的《中國的威脅》、易強的《美國沉沒》、劉仰的《中國沒有榜樣》,分別從“外國看中國”、“中國看外國”、“中國看中國”三個不同角度,對下一個六十年的國際變局和運行軌跡提供了多角度的解讀,對中國威脅論、世界是否失去榜樣、美國是否走向沉沒等進行全面、深刻的論述,以史明鑒,以校準中國在世界坐標系中的具體位置。此外,再加上《中國不高興?》和《中國為什么不高興?》這兩本“不高興”系列,可以說2009年是中國“大國”意識的井噴之年。
可以說,從《大國崛起》到“大國問號”等“大國系列”叢書,從2006年至2009年,中國人的“大國意識”愈見清晰。因為前者所涉及九個世界強國中,沒有提到中國,在此,所謂“大國”意識,只是“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而在后者中,則屢屢明確提出中國要成為“大國”的議題,如《中國沒有榜樣》:
如今,這個世界性的戰國游戲正在走向結束。中國的歷史經驗告訴今天的中國人,在這個重要的時刻,中國必須強大。只有強大,才能走到這個游戲的盡頭。而且,由于中國擁有結束戰國游戲之后的重建經驗,中國必須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對于這一歷史的使命,中國當仁不讓。
實際上,縱觀整個“大國系列”叢書,提出“中國要做世界大國”是其核心觀點,其中一切議題都圍繞它來進行。據悉,《中國不高興》,全名《中國不高興:大時代、大目標及我們的內憂外患》,作者有宋曉軍、王小東、宋強、黃紀蘇與劉仰,此書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提出嚴厲批評。該書策劃者、北京共和聯動圖書有限公司董事長張小波表示“它是1996年的《中國可以說不》一書的升級版,在過去的這十二年里,中國國內外的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有一點沒有變,那就是中國和西方攤牌”。值得注意的是,本書的作者之一宋強正是《中國可以說不》的作者之一。
在《大國崛起》中,明顯是“以西方為師”,而在“大國系列”中,則明顯要拋棄這種心態,如說:“五百年來,西方文明即將到達它的盡頭。盡管中國也不幸感染了同西方文明類似的病癥,但對于中國來說,這個游戲沒什么新鮮,中國的這一歷史經驗舉世無雙”(《中國沒有榜樣》)。甚至索性提出:中國對西方,要“有條件地決裂”,其云:“毋庸諱言,近三十年來,我們處于一個長期被遮掩的真相中。中國人以最大的熱情欲圖擁抱西方,以最親善的姿態告訴西方:‘我們在向你們靠攏,而西方的回答是:‘你們在哪里?自我矮化的時代歧路,絕不是心理鏡像,而是周遍都存在的活生生的現實。”(《中國不高興》)又:“如果把世界資本主義體系比作一個拳壇的話,我們近期中期目標就是打倒拳王,終極目標是打碎拳壇。……有了這一路排下去的大任務、大目標,一個民族就有事干了,就不至于醉生夢死、行尸走肉了。”(《中國不高興》)中國要“放下小菩薩,塑偉大之目標”,那么,這個大目標究竟是什么呢?其云:“中國要有大目標、大抱負,而不是小吟味、小情調。中國的精英,尤其是政治和文化精英,應該建立起這個自覺。精英無精打采腐朽成這樣,說明既有的目標該調整了。不調整振奮不了精神,進入不了狀態,凝聚不了力量。中華民族在世界文明史上還需要跨出一步,她需要動力,而動力來自目標。”那么,拋棄“以西為師”、“打倒拳王”之后又會如何呢?其結論則是“學習中國好榜樣”,其云:“中國應該成為全球的榜樣,憑經濟實力,也憑道德實力。乾隆十五年,中國的工業產值是法國的八倍,英國的十七倍,GDP總量占世界的三分之一,超過今天美國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六百年前鄭和下西洋,向全球傳播中華文化和道德,也傳播知識和技術,中國的道德影響力至今威風猶存。如果全球跟著中國走,以德禮治天下,世界歷史將翻開新的一頁。”(《中國沒有榜樣》)還搬出了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他曾“將世界的前途寄托在東方文明的復興上,正是因為中國是這個古老游戲完整的親歷者。中國清楚地知道這個游戲產生的原因,知道這個游戲的秘訣和規則。最為關鍵的是,中國知道如何結束這場無聊的游戲,并且在戰國游戲結束后,如何塑造整個世界”(《中國沒有榜樣》)。
從以上的心態、路徑來看,很明顯,從《大國崛起》到“大國系列”叢書,雖然其間夾雜著民族主義的狂熱和尚武躁動,但無可否認的是:自二十一世紀以來,中國社會上,“大國”心態逐步升溫,“大國”意識不斷加強,其熱度和強度都已遠非《大國崛起》播映之時可比了。很明顯,這種意識上的“升溫”又是與中國國力的增強相同步、相匹配的。
四、大國之惑
那么,在“超日”和即將“超美”之后,中國究竟是不是一個大國,對此,中外輿論均有議論,大致可分為肯定和否定兩種看法。
2008年8月15日,美國《生活科學》發表文章,題為《中國將成為頭號超級大國嗎?》,指出中國注定會成為世界上新的頭號超級大國。根據皮尤調查中心最近的調查結果,在日本,有百分之六十七的人認為中國將取代美國成為世界上首要超級大國,有百分之五十三的中國人也持有相同的觀點。皮尤調查報告寫道:“在德國、西班牙、法國、英國和澳大利亞,接受調查的大多數人要么認為中國已經取代了美國,要么認為中國在將來會取代美國。”〔7〕2008年末到2009年以來,隨著席卷歐美的金融危機風暴,中國在世界上的作用凸顯,與之相關的“大國”話題更是層出不窮。客觀上,金融風暴推著中國走上“大國”的地位。恰如張宇燕研究員所說:“不是(中國)想不想當,而是全世界都已把中國當大國,中國必須承擔國際責任。現在世界最重要的大事有三件:應對金融危機、清潔能源、氣候變化。中國是世界第一大外匯儲備國,能源消費量世界第二,二氧化碳排放量世界第一,跟美國加一起超過全球總量的一半。如果沒有中國的參與,這幾件事都很難解決。”〔8〕
于是,關于中美共領經濟、共治世界的“G2”理論也開始浮現。2009年1月冬季的達沃斯論壇上,論壇主席施瓦布提出了“G2”的概念,即兩國集團,指的是中國和美國,認為目前中國已經具有影響世界的經濟和政治上的分量,當被問到是否高估中國影響時,施瓦布說:“完全沒有,我們提出了G2,但是我們可能更需要G3,意思是中國、美國和歐盟,我們不能忽視歐盟,它的經濟實力已經可以和美國比肩。”G2也好,G3也罷,無論如何這已顯示出中國的分量。“G2”提法源于美國。據《國際先驅論壇報》2009年3月4日報道,2008年美國個別媒體曾試探性提出過“中美共管太平洋”的主張,同年5月,經濟學家伯格斯坦建議,美、中戰略經濟對話機制應進一步升級為“領導世界經濟秩序的兩國集團(G2)格局”。曾被《時代》周刊在2004年列入“影響世界的一百人”的美國經濟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其2008年出版的著作《金錢的崛起:世界金融史》一書中,甚至提出了一個新的英語單詞“Chinamerica”,可翻譯為“中美國”或“中華美利堅”,意為中美國戰略共同體。他還進一步提出,奧巴馬應“向東看”,趕快去北京開創中美“兩國峰會”。尼爾·弗格森的整個生涯基本都在為“帝國秩序”立言,曾被左翼譏為布什政府的“宮廷史學家”。如今連他也急切地出來提醒奧巴馬政府正視中國的影響力,這一事實本身就意味深長,這標志著他似乎是宣布放棄自己所珍愛的全球霸權,以大歷史的視野分析當今世界的走向,并把中美共同主宰作為未來的前景,顯示出西方主流思想家對中國崛起的充分估價。
學術界的這一提法迅速得到美國資深外交家的呼應。2009年1月12日,在北京紀念中美建交三十周年活動的一次會議上,大選期間曾任奧巴馬外交事務顧問的戰略家布熱津斯基強調說,中美之間建設性的相互依存是全球政治和經濟穩定的重要根源,現在需要全力推進一種非正式的“兩國集團(G2)”。他強調,“美中之間的關系必須真正是一種與美歐、美日關系類似的全面的全球伙伴關系”,“美中高層領導人應進行例行的非正式會見,不僅就美中雙邊關系,還應就整個世界問題進行一種真正個人之間的深入討論”。中國所強調的“和諧”可以成為美中峰會一個有益的起始點。幾乎與此同時,基辛格也發表了類似的觀點。這位曾為了美國利益而促成全球戰略格局巨變的外交戰略家主張,美中兩國應建立一種“命運共同體”結構,將兩國關系提升到類似二戰后大西洋兩岸(美國與歐洲)關系的高度。
又是“兩國集團”,又是“中華美利堅”,由此來看,中國無疑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大國了。但對此,質疑和反對的聲音也不少,甚至超過了肯定的聲音,這種聲音主要來自國內。有學者指出:“幾個月來,《參考消息》轉載的海外輿論中,多是美國時代即將結束的預警。其實,這正是美國的超級大國地位得以長久保持的秘訣所在:只要美國衰落的警笛不斷在美國人的心頭響起,美國就永遠是世界第一!所以,美國知識界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尋找有可能替代美國的目標,并毫不吝惜地將下一個世紀的桂冠放到他的頭上。”〔9〕
冷靜分析,具體而言,首先是總量與人均之差、之痛。據悉,2008年日本、中國的GDP總量分別位列世界第二和第三,僅次于美國,日本為四點九萬億美元,中國是四點四萬億美元,相差大約五千億美元;而2008年中、日兩國人均GDP相差甚遠,日本的人均GDP是三萬四千零二十三美元,位居世界第二十二位,中國則為二千四百六十美元,位居世界第一百零四位,兩國人均GDP相差近十三倍。人均GDP位居世界第一的國家是盧森堡,為十萬二千二百八十四美元,中國與之相差四十一倍。在此,僅就與日本相差的十三倍而言,總量“超日”就顯得無足輕重了。而在人均居世界第一百零四位的背后,則是人均社會保障的缺失所折射出的社會不公平。這樣的繁榮和強大,不是人人有份的,試看——“當經濟總量的蛋糕做大,而分配蛋糕卻嚴重不公時,GDP越大,人們被剝奪的感覺越強,越發埋藏著社會危機。事實上,中國的貧富兩極分化正在加劇。1994年,中國的基尼系數就超過了國際公認的零點四的警戒線,2007年更是高達零點四八。2006年,世界銀行報告稱,中國百分之四的人口掌握了百分之七十的財富,美國是百分之五的人口掌握百分之六十的財富。因為存在嚴重的兩極分化,人均GDP也就成了一個虛假的繁榮”〔10〕。于是學者提出,“我們不需要總量的虛空幸福感,也不需要人均的虛空幸福感,而是要真實的幸福感”〔11〕。“在‘以人為本的背景下,不僅要追求經濟總量,更要提高人均實際福利水平,不僅要注重社會財富量的增多,更要注重社會財富質的提升,要努力提高社會保險綜合參保率、環境綜合指標等,讓社會財富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國民的幸福指數”〔12〕。
人均之差,并非虛空的數字,從直觀上就可以感覺得到——“我國十五歲以上的文盲和半文盲還有八千五百多萬,一下子能解決嗎?我們的煤礦、工廠等前天爆炸、昨天冒水、今天又坍塌,不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么事,幾十上百人地死,為什么這種狀況總解決不了?看看我們城里的農民工弟兄生活在什么狀況下?想一想我們的幾億農民,特別是貧困地區的同胞們如何?還有城里的那些下崗人員,每年那么多不好找工作的大學畢業生,北京混亂不堪的交通,罩在我們頭上的昏暗天空,等等,等等。每當我們看到這一大堆問題時,我們的嘴里無論如何是喊不出‘崛起這個雖然吸引人鼓舞人但卻解決不了什么問題的口號的”〔13〕。再以居民家庭人均資產為例,據悉,2004年,美國家庭平均資產為四十四萬八千美元。而2002年,中國城鎮居民家庭平均資產為二十二萬八千三百元人民幣。也就是說,中國的水平還不足美國的十分之一。鑒于中國城鎮化水平不足百分之五十,且城鄉差別巨大,真實的情況很可能是:中國家庭平均資產僅為美國的二十分之一。由此可以推斷“第一,中國每年新創造財富中的大部分被政府拿走了;其次,近年來中國財富迅速膨脹的賬面增值部分更幾乎全部歸政府所有。由此就可以比較清晰地解釋我上面提出的那個問題:為什么從資產的情況看中國應該是一個富裕國家,而我們的實際感受卻截然相反?答案是:中國這個‘國家的確是個‘富國,但這個國家里的居民卻并不富裕。換言之,中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政府以及少數富有人士與相對還很貧窮的絕大多數國民的奇怪結合體,而這個結合體里的財富在整體上正處于相當嚴重的泡沫狀態”〔14〕。
即使就“兩國集團”或“中華美利堅”而言,也有學者指出其中的“玄機”——省略了必要的民生“社會開支”或社會保障。中、美相互依存的重要因素是物美價廉的中國貨,而在“這種便宜的中國貨背后,體現的是短期的競爭力和長期的危機。其實,中國貨之所以便宜,勞動力價格低還僅是一端,另一端在于省去了許多基本的‘社會開支,如醫療保障、退休金、教育等福利。不妨看看發達國家的‘社會開支占GDP的比例:瑞典百分之三十二,法國百分之二十九,加拿大、澳大利亞、日本都在百分之十八左右,福利最低的發達國家美國也有將近百分之十七。而據2009年3月2日《華爾街日報》的報道,中國的‘社會開支2007年僅為GDP的百分之五點八。也就是說,我們和發達國家的貿易競爭,是在省下了百分之十一至百分之二十四的‘社會開支的情況下進行的,中國貨當然便宜了”〔15〕。但是,“社會開支”被克扣并不等于對“社會開支”的需求被取消,老百姓照樣需要看病、養老、盡可能讓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國家不支付,老百姓就必須從自己微薄的收入中省下錢來支付。目前中國人的儲蓄率為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左右。“不得不存起每分錢的窮人當然沒有‘內需。在這種情況下,發展經濟就必須依靠不習慣存錢的富人的瘋狂消費。結果,美國成為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中國五分之一的出口到了美國。要保持中國的經濟發展,就必須刺激美國對中國產品的需求。刺激的方式,則是把中國的外匯盈余拿來購買美國的國債,這就等于中國借錢給美國買中國自己的貨,就像汽車銷售商借給消費者零息貸款以推銷自己的車一樣。這樣,就形成了Niall Ferguson所謂的‘中華美利堅——中美彼此依存的‘經濟帝國”〔16〕。結論是——“可見,‘中華美利堅見證了中國的崛起,也反映了中國對美國的和平依附。中國成為美國最大的債權國,是因為在‘社會開支上對國內的老百姓欠得太多,在支付經濟發展的‘社會成本時‘偷工減料。……‘中華美利堅的世界秩序掩蓋了中國的真正利益。中國能否真正崛起,并不是看自己屬于G20的一員還是G2的一員,而要看能否對克勤克儉的老百姓提供基本的社會服務。只有他們,才會給中國帶來持久的繁榮”〔17〕。
GDP總量“超日”既成事實,“超美”又在進行之中,隨之而來的“大國”意識與心態也隨之成型。依照不同的指標,從不同的視角觀察,成長中的中國既是大國、強國,又是小國、弱國,恰如學者所言——“GDP總量,我們是大國,可是人均呢,我們是小國;制造,我們是大國,可是產品創新呢,滿街開的車有多少是中國人自己造的車,又是小國;人口,我們是大國,可是人口素質參差不齊;面積,我們是大國,可資源呢,我們的水是多少呢?印書我們現在真的是大國了,可是圖書評論我們是小國;教育從規模上講我們是大國,可是學術的創新上我們是大國嗎?消費上我們是大國,每天我們要吃很多豬肉,但生態上我們是大國嗎?體育競技我們是大國,可是公民鍛煉身體方面我們是大國嗎……”〔18〕可見,強弱之際,有無之間,似乎是中國是否是大國的準確定位,對此,我們一定要清醒、冷靜,把步子邁得更穩健扎實。
注釋:
〔1〕齊衛平:《關于毛澤東“超英趕美”思想演變階段的歷史考察》,《史學理論與史學史》2002年第二期,第255~256頁。
〔2〕《四成美國人認為中國超越美國成首要經濟強國》,2008年2月22日,中國新聞網。
〔3〕新華網,2007年09月25日。
〔4〕張蔚然:《研究人士:中國有望2018年前成世界第一大經濟體》,2009年7月24日,中國新聞網。
〔5〕《大國崛起》總編導任學安:《一次艱難的跋涉》,http://www.enorth.com.cn,2006年11月29日。
〔6〕《瞭望東方》:《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探求興衰定律》,http://www.enorth.com.cn,2003年12月1日。
〔7〕《美媒:中國進入奧運新時代將是下個頭號超級大國》,《環球時報》,2008年8月18日。
〔8〕劉東等:《直面巨人癥:中國離頭等強國還有多遠?》,《南方周末》,2009年7月9日。
〔9〕趙法生:《中國老大的幻像》,《中國青年報》,2009年05月26日。
〔10〕〔11〕廖保平:《中國GDP年內超日本:強大還是肥大虛空數字幸福?》,《中國青年報》,2008年5月17日。
〔12〕薛蓮:《專家建議理性看待中國GDP趕超日本》,《中國經濟時報》,2009年6月25日。
〔13〕張宏喜:《切莫再飲“崛起”這壺迷魂酒》,《世界知識》,2005年12月28日。
〔14〕陳季冰:《中國究竟是窮國還是富國?》,《南方都市報》,2009年7月13日。
〔15〕〔16〕〔17〕薛涌:《新詞語“中華美利堅”的背后》,《同舟共進》,2009年第6期。
〔18〕稼軒:《“大國熱”引發學者深層思考》,《中國青年報》,2009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