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劍梅
今年暑假,我的先生被美國公司外派到北京,于是我帶著兩個孩子回國探親。北京已經變化得認不得了,外在的繁華自不必說,內里也變得驚人,僅是當年出走的“娜拉”們,現在卻想回歸家庭,尋找一種“安樂式”的解放,單就這一點就讓我驚訝不已。現在,有一部分職業女性,原本是有工作的,可是嘗到了“雙肩挑”的苦頭之后,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有足夠的經濟能力,讓自己回歸家庭,享受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而一部分先富裕起來的男人,賺了足夠的錢,不僅愿意養自己的太太,甚至還要養二奶、三奶。
現代女性“雙肩挑”的痛苦,我深有體會。以前的女性,只需要照顧好家庭就行了,比如《紅樓夢》中的王熙鳳這么能干,但也只是管家里的事,可是現在的職業女性,除了打理家庭繁重瑣碎的日常生活,還要在職業場上,與男性承受同樣的壓力,仿佛陷入了新的牢房,像服苦役,所以也想找一條解放之路。當年“五四”時期的“娜拉”們把丈夫看成斗爭對象,追求獨立自主的生活,把門一摔,一走了之;現在的“娜拉”們把丈夫當作救星,主動放棄自己的職業,一心一意地依賴丈夫,回家享清福。仔細想想也真有意思,中國女性經過二十世紀的革命洗禮,從“五四”時期的“娜拉”式的離家出走,再到革命時期林道靜式的“新女性”,再到新中國時期李雙雙式的“婦女半邊天”,雙肩挑家庭挑工作,繞了一圈,回歸家庭居然成了當代女性夢寐以求的歸宿之一。以前的女性走出家庭,是為了尋找自我,尋找更大的幸福;現在的女性走回家庭,是為了擺脫工作的重壓,為了享受安樂的生活。但是,她們真的找到了嗎?魯迅在1923年曾經做過一個題為《娜拉走后怎樣》的著名演講,認為“娜拉”出走以后所遇到的問題,易卜生并沒有解答,其實“娜拉”們出走后碰到經濟困境,也就是錢的問題,日子過不下去了,“有時卻也免不掉墮落或回來”。現在的“娜拉”們,因為丈夫能夠提供好的經濟條件,而樂意回家,可是我們不妨也學學魯迅,問問“娜拉”回家后怎樣?難道回家就能夠解決女性的生存困境嗎?
在女性解放的問題上,魯迅比他的同代人看得更透徹。比如魯迅的《傷逝》所描述的問題就比胡適的《終身大事》復雜多了,女主角子君逃離父母的家庭時,曾經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可是不久在跟涓生的愛情生活中,很快就淪落成被涓生看不起的小婦人,失去了自我的聲音,成了“五四”新文化啟蒙運動所倡導的自由婚姻的犧牲品。魯迅很早就看到了娜拉出走之后的困境,不像其他“五四”啟蒙者那么浪漫,只是讓“娜拉”們把門一摔了事,而是真切地關注新女性的實際生存問題。正因如此,他在《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中主張女子需要爭取經濟權:“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他還說:“要求經濟權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許比要求高尚的參政權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類更煩難。”
子君的困境,雖然是“五四”新女性的困境,但也依然是新一代回歸家庭的“娜拉”們的困境。經過了將近一個世紀,魯迅所說的女子“需要爭取經濟權”還沒有過時,還仍舊比博大的女子解放事業更加麻煩,更加艱巨。職業女性在外打拼,在家照顧孩子,雖然辛苦,可是有一定的社會關系,有一定的經濟自主權,也有一定的事業成就感,視野比較開闊。可是當她們回到家后,不再有固定收入,只是靠丈夫養家,在家庭經濟權的爭奪戰中自然腰桿不夠硬,說話不夠理直氣壯,還得看丈夫臉色行事,而且視野可能越變越窄,像子君那樣,天天圍著小油雞和叭兒狗打轉,只關心一些雞毛蒜皮的家庭瑣事,最后還是被涓生瞧不起。家庭主婦在日常生活中的付出,其實是巨大的,但卻是隱形的,看不見的,還沒有完全被社會認可。西方女權主義者一再呼吁,要給家庭主婦發“工資”,讓男人們看到家庭主婦們天天忙活的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也應該得到最起碼的尊重,但是至今我們也沒有看到哪個家庭主婦拿固定的“工資”,最多只是像上世紀五十年代風靡美國的《我愛露茜》的情景喜劇中的家庭主婦露茜,每個月丈夫給她一定的“零花錢”(allowance)。再者,回歸家庭的“娜拉”們,除了“相夫教子”之外,如果再也沒有其他的追求,只是拼命地美容瘦身,只注意美化自己的外表,而不注意豐富自己的精神生活,那么很可能丟失自我,重新當丈夫的傀儡,被庸庸碌碌的日常家庭生活所淹沒。年老色衰之時,沒有獨立的工作,沒有獨立的意志,就會像子君那樣,被丈夫厭棄,從丈夫心目中的“夢中人”淪落到“多余人”。有許多西方小說和電影都關注家庭主婦的困境這一題材,比如好萊塢電影《最完美嬌妻》中的妻子們,曾經是社會上非常成功的女性,后來厭倦了商業社會的壓力,選擇回歸家庭,可是不久就發現丈夫一心想把自己變成像機器人一樣聽話的“最完美嬌妻”。
出走還是回家?——這是現代女性面臨的兩難困境,無論哪一條道路都不平坦。我認為,當代女性如果選擇“回歸家庭”,擺脫令人焦慮的職業女性生活,當然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如果回歸家庭后,只是重新變成了丈夫的“玩偶”或是“最完美嬌妻”,天天擔心丈夫有沒有二奶、三奶,而完全喪失了自我,那么中國二十世紀的女性解放到了今天,真可謂是一場大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