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區委書記的權力分享試驗

孫春龍

曾在政府口做過多年領導的郭大為，有一個感受就是現行制度造成事權與人權的脫離。

剛剛過去的這個春節，郭大為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輕松：“沒有人來拉人情套近乎，我也沒收到一封告狀信。”

郭大為的身份是西安市未央區委書記，從2007年4月就任區委書記以來，他和班子一起在用人制度上做出的一些改革和探索，引起了社會和媒體廣泛關注。

改革所顯示出的兩個表面上的變化是：找他說情的人越來越少了；每次提拔干部后，不管當選者和落選者都心服口服，沒有一封告狀信。

權力過大并非幸事

上任區委書記后，一個朋友曾一臉壞笑地問了一個讓郭大為十分汗顏的話：“他伸出一個手指頭，問我的存款有沒有那么多?我問是多少，他說是100萬元。”

“這個層面的干部給公眾留下的印象非常不好，好像就是買官賣官。”郭大為說，“不過，在現實中，這樣反面的案例也的確不少，媒體經常會報出縣委書記批發官帽的事。”

汗顏的事還有不少，還曾有朋友約他吃飯，席間告訴他，能不能給某某搞個局長當，“朋友還輕描淡寫地說，那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

汗顏之后，郭大為在處事上則顯得更加謹慎，“朋友的問話中帶著羨慕，但對于我來說，卻是提醒。在監督和約束制度存在瑕疵的情況下，過大的權力對于一個領導來說，并非一件幸事。”

做了多年領導干部的郭大為坦言，在社會關系日益復雜的今天，人事調整常常成為眾多力量博弈的一個重點，“有的官員害怕出事，甚至多年不動干部，雖然自己安全了，但對社會經濟的發展影響很大，這是懶政的表現。”

打破組織資源專斷

2007年下半年開始，未央區開始實行干部任用七步工作法，其中前四步分別為：大規模考察考核，擴大干部選拔范圍；實名推薦，規范干部初始提名權；常委會討論提名，確保集體決策的質量；全委會票決，進一步推進黨內民主。

“以前考核干部是閉門考核，這次是開門評議，全區直接參與的干部群眾近1.5萬人，也使區委對干部的基本情況做到了心中有數。”未央區委組織部部長楊軍告訴記者：“在公開推薦之后，我們又讓全區121名正處級以上領導進行實名推薦，隨后在基層推薦和實名推薦的基礎上，由區委組織部提出干部任用初步意見，交區委常委會無記名票決，最后再將名單交由全委會票決。”

“整個程序從設計上，考慮到了讓多個層面多個人士參與，從基層的干部群眾，到全區中層干部，再到區委常委，再到全委會委員，每個人都有提名的權利，這些環節，均體現了一個宗旨，就是讓組織系統的每一個人，都能分享到組織資源的 紅利。”郭大為分析說。

據了解，為了體現各個環節的公正性、透明度，未央區委組織部還從多個細節方面給予保障，比如在大規模考察干部統計結果時，運用現代科技手段，由計算機統分匯總。“這是因為多數群眾信機器不信人。”楊軍解釋說。

此外，全委會票決時，未央區委組織部還邀請了區委候補委員、區紀律委員以及其他區級領導和30名省市區黨代表、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列席會議，進行現場監督。

恢復對組織的信任

在未央區進行的七步工作法中，實名推薦環節受到了極大關注。

實名推薦就是在干部初始提名時，推薦人必須實名。《西安市未央區中層正職領導干部民主推薦表》上，專門有一項為填表人。

未央區人事局局長張永亮坦言：“當初設立實名推薦的背景就是推薦人對這種事往往不用心，以為是走過場，以前推薦干部時，還有人填霍元甲。”

“為什么不用心，是因為推薦人對組織不信任，覺得自己填了也是白填。這也是由于過去一些一把手過于集權專斷，破壞了規則而失信于民。”郭大為說，“實名制就是要讓推薦人真正負起責任來，真正出于公心推薦。”

一個事例讓郭大為感覺到了實名制的效果，“有一天，一個干部很緊張地找到我，說他推薦的人里面，有一個人不合適，當時之所以填了這個人，是因為這個人的父親和他的父親共過事，情面上過不去。”

未央區漢城街道辦主任劉勝利是推薦人之一，他告訴記者，“在實名制推薦干部前，區委副書記吳智民就曾明確說，如果填表人不出于公心，就要犧牲自己的政治成本，大家都明白這里面的利害。更為重要的是，最終的名單，基本上都是實名推薦中得票較為集中的人，并沒有出現所謂的黑馬，感覺組織上尊重了我們的意見，以后我們肯定都要用心推薦了。”

郭大為也坦言，實名制只是一個過渡，“在眾多選民都認真地對待自己手中的權力時，最終實施的將還是無記名投票推薦。”

班子的話語權

做了區委書記后，郭大為有一個明顯的感受，就是周圍的同志都是好人，“他們在我面前都是揀好聽的話說，都是贊同我的聲音。但我心里非常清楚，每個人都有一個側面，在一把手面前，這個側面被巧妙地隱藏起來。誰能看到這個側面呢，就是我團隊里的其他同志。”

所以，讓班子里的每一個人都擁有在人事任免上的決策權，是未央區人事改革的一個重點。

“眾人看人不走眼。特別是在一線帶兵打仗的領導，這些人看人不會走眼，因為選人就是為了辦事。一個將軍不會把兵權交給一個窩囊廢，除非他想全軍覆沒。”郭大為說。

曾在政府口做過多年領導的郭大為有一個感受：在政府口工作時，經常有一些領導在我面前訴苦，說指揮不動誰誰誰，說多了，對方還頂嘴，說不行你把我免了，噎得這些領導無話可說。

未央區的具體做法時，在干部的醞釀提名環節，由區委組織部逐個征求每個區級領導的意見，尤其是各區級領導分管的部門的人選。“現行機制，管事的人在管人上沒有一定的決定權，管人的人又常常不在一線，不管事情。在這種情況下，一定要把管人和管事通過規則的建立統合到一起。”郭大為說，“當然，分管領導的一票否決權也是有前提和原則的，理由要說到桌面上。”

這項舉措實施之后，郭大為感覺到的一個變化是，分管領導用人更加謹慎，“選不好人，自己的工作干不到前面。自己的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自己的腳知道。”

民主的增量

未央區在人事制度方面的系列改革受到了中央、省、市等多個部門的關注，談及核心，郭大為認為是讓權力回歸本位。“推薦出優秀的領導干部本來就是多數人的事，從推薦人，到組織部，再到區級領導，讓他們都來分享干部任免的權力，這也是對責任的分擔。”他說。

未央區區長楊廣亭深有感受：被大家推薦出來的干部都是大家公認的，所以他們有壓力，也有自信，壓力會變為動力，而自信會讓他們放開手腳。

郭大為稱，或許有人認為把用人權分享給更多的人，一把手自己的影響力弱化了，其實效果恰恰相反，民主的增量只會讓一把手及整個班子的權威、威信增強。

其實，作為區委書記的郭大為已經感覺到了權力分享帶給自己的好處，“找我說情的人少了，因為用不用誰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還有一個現實的好處是，也不會得罪人，因為有了很好的程序路徑，別人即使沒有選上，他也不會記恨我這個個體。”

“作為轉型期的中國來說，每個地方政府都有許多的社會問題需要解決和面對，而這些問題不是單靠一把手的集權所能解決的，這需要集中每一個人的智慧和力量，權力的分享，也意味著責任的分擔。以足球為例，球星不是在所有的場合都是以射門來表現自己，馬拉多納把球傳給該傳的位置、該傳的人，別人踢進去，而功勞，也有馬拉多納的一份。”郭大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