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康
不知你在閱讀時有沒有過這樣的情形,當讀到某一個字、某一個詞、某一句話時,會臉紅、氣緊、分神,會把書報丟在一邊發一陣愣。我最怕讀到一個“匠”字,哪怕是“匠心獨運”“文藝巨匠”之類褒義詞。因為我曾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做過多種匠人。少時失學,當過磚瓦匠,玩了幾天泥巴,提過幾天瓦桶;學過幾天篾匠,主要是編篾扇賣,據說是出口非洲;插隊時在農業基建隊干了一年多,主要是打石頭修水渠,算是石匠吧;后來到縣農機廠當了一年多鍛工——其實就是打鐵匠;再后來,當教師——教書匠;再再后來,做文字編輯——編稿匠……哈哈,可謂一身匠氣,兩手繭疤。
當然,我上面說的“匠”,是自我解嘲,并未有人喊過。真正被人直呼過的是“畫匠”。我當年插隊當農民的地方,對畫畫的人不稱畫家、畫師,而稱畫匠;不說畫畫,而說畫圖。下鄉之前我學過幾天國畫,還小有名氣,就常被請去畫幾筆,如公社辦墻報畫個刊頭,配合宣傳在外墻畫幾幅宣傳畫。更多的是被貧下中農請去畫嫁妝,哪家嫁女兒,木匠做好了柜子、箱子、桌椅,要在上面畫點喜慶吉祥的圖畫,再上油漆。這時,就有人來請我——何畫匠。畫的內容不外乎年年有余、花開富貴、多子多福之類。
記得第一次,是相鄰公社的一個生產隊長親自來請的。請得慎重,我也得慎重對待,因為隊長大小也是個官,另外,第一炮一定要打響。于是,我做了充分的準備,帶了畫筆、顏料、色盤,還帶了一些供參考的美術資料,譬如《芥子園畫譜》。一路上我不斷地打腹稿。
到隊長家一看,沒幾樣東西,掂量了一下半天即可畫完,因為我學的是短平快的畫法——寫意。打完么臺(當地的習俗,客人來了,不論啥時候,哪怕馬上就該吃飯了,也要先打么臺,不外乎一碗煎蛋面或幾個醪糟雞蛋),開始干活。在四方桌面上畫兩條活蹦亂跳的紅鯉魚,在柜子的立面畫幾只長腳丹頂的仙鶴,在箱子蓋上畫登枝鬧梅的喜鵲,在床頭的靠板上畫幾朵盛開的牡丹……畫得旁若無人、揮灑自如,且是流水作業,不到半天就全部完成。洗了手,收拾好行頭就要告辭,不料隊長把我拉住,硬塞給我五毛錢,還要留我吃夜飯。錢,我堅決不收,雖然那是我五六天的工分值,但我是來拜貧下中農為師接受再教育的,哪能收老師的錢,傳出去我會吃不消。隊長面有難色,說:“何同志,能不能再修改一下?”修改?我一下蒙了。我自認為用心在畫,已經不錯了啊。他說,梅花的樹枝咋是斷的、破的?我說,斷的是意到筆不到,破的是飛白,用筆去填就失去了神韻,會顯得死板。隊長一臉茫然,很難堪地把錢放在桌上就出去了。我沒拿那錢,也悻悻地往回走,心中很不是滋味。
過了幾天,我們生產隊隊長找我談話,先是表揚我為貧下中農服務不收報酬的好思想,接著提醒我要虛心,不要驕傲,要尊重人家的意見,盡可能按人家的要求去畫,因為你是在為人家做活路。這最后一句話把我點醒了,我是畫匠而不是畫家,是“畫圖”而不是畫畫,按現在的說法,人家是我的客戶、我的上帝。再說,不同人群、不同階層的審美觀和審美需求也不盡相同,不能把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和曲高和寡的藝術表現帶到農村來。我扎扎實實地在靈魂深處把自己狠狠批了一通,然后,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手藝人,等同于泥水匠、木匠、剃頭匠,屬于引車賣漿之流。這樣一來,我心中釋然了,有數了,也就輕松了許多。
然而,在以后的畫匠生涯中,“客戶”還是提出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問題——
為啥只畫一只喜鵲?(那一只在畫外)
仙鶴的腳趾呢?(泡在水里了)
牡丹不是紅的嗎?咋個畫朵白的,不吉利吧?(緣于對色彩豐富和色調對比的考慮)
為啥畫兩條大魚一條小魚,會不會是暗示人家未婚生子?(真納悶了)
一只鳥咋幾筆就畫完了,細致點吧。(寫意啊!)
如此等等。
一位偉人說過:“錯誤和挫折教訓了我們,使我們比較聰明起來。”的確如此。我開始認真地站在“客戶”的角度思考問題,徹底改變自己的世界觀和藝術觀,并落實在行動上。
在色彩關系上,我過去一般不紅綠搭配,“紅配綠,丑得哭”,但大紅大綠的確洋溢著喜氣和生機,因而紅、綠成了我的基本色。仙鶴的頸項和尾巴都是黑色的,為吉利起見,畫成墨綠色。鳥也罷、魚也罷、走獸也罷,一律成雙成對,相親相愛……
除此之外,我還進行改革創新。譬如突出審美主體,把荷花的花朵畫得比荷葉還大;譬如梅花開花是沒有葉子的,我就在枝干上點若干綠色的小圓點,美其名曰:點苔。最受贊賞的是我在四方桌面上的創意——中間畫一盤燒熟的紅色鯉魚,四方各畫兩雙筷子和兩個酒杯——現實主義加實用主義。前不久,約了幾個“插友”回知青點看看,山河依舊,面貌并無大的改觀。在一戶農家吃午飯,桌子上畫的筷子、酒杯還依稀可見,似乎在見證人世滄桑。當年的新郎已垂垂老矣,認不出我了——我也怕被認出。
由于我入鄉隨俗、有求必應且全盡義務,我有了很好的口碑,方圓幾十里的人都來請我。寒冬臘月農閑時,又要殺年豬,是嫁女的好時節。我也落得大飽口福,畫畫時要在女方家吃幾天——慢工出細活,我已經由龍飛鳳舞的寫意轉為精雕細刻的工筆了;結婚時,女方還邀請我去男方家吃酒,坐上席。常常吃不了還要兜著走——帶點肥肉塊回去熬油炒菜。所以,我的日子過得很滋潤,因此引來許多知青“吃大戶”,我也因此結識了許多知青朋友。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在農村畫嫁妝至少帶來了兩個意想不到的結果。
一是縣機械廠招工,在全縣數千名知青中招十人。一時神走神路,鬼走鬼路,開后門,找關系,擠得個不亦樂乎。該廠廠長是個南下干部,在此地無親無故,文化不高,但人很正直。他對縣領導說:“我要留一個名額,招一個真正有用的人才,其余九個我一概不管。”聽說有一個知青很會“畫圖”,廠長大喜——廠里正缺一個畫圖的,便把我點招進廠。殊不知他要的畫圖的是畫機械用圖,比如三視圖什么的,我一竅不通。廠長搖搖頭,說:“你個子大有氣力,到鍛工班打鐵去吧。”我因此又多了一門手藝。
二是回城后,我畫的作品受到了冷遇和批評。老師和畫友給了一個統一的評語:匠氣。
從此告別丹青。
(袁行健摘自《文學自由談》2009年第1期,葉家斌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