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東
幾年前,我被北京大學派到漢城的梨花女子大學的中文系任教,有一門研究生的課程是“中國現代小說研究”。課上有一名學生,從一開始就讓我覺得有點與眾不同。她長得嬌小玲瓏,眉目秀氣而又靈動,體態清瘦而有風韻。她常常與別的學生一樣歡聲笑語,甚至還更多幾分活潑,但是她的一舉一動中都顯露出一種成熟的優雅,一種自然的細膩,和一種已經成為習慣的教養。所以雖然她的肌膚比別人更年輕,而我卻斷定,她一定比別的學生要年長。
我的猜想沒有錯。有一天,她告訴我,她的家不在漢城,她的家在光州,她是每星期坐飛機來上課的。原來,她已經在梨花女大本科畢業許多年了。她用她學到的中文,在社會上做了許多工作。現在,她和姐姐一起,在光州開辦了一所中文學院,她自己既當院長、又當教師,管理和教學一把抓。在繁重的工作中,她越來越感到需要充實知識,需要提高層次。于是,她又一次踏進母校的大門,為自己的未來“充電”。
“你為什么不坐火車或者開車來呢?”我這樣問她。“坐車需要4個多小時,飛機只要1個小時。”她認真地答道,“我把課程都集中安排在這兩天,這半個星期專心學習,回去半個星期專心工作。”
“那你豈不是太累了?什么時候休息呢?”“我過一陣去加拿大兩個星期,專心休息。”專心學習,專心工作,專心休息。這,就是她顯得成熟而優雅的秘密。
不久前,我和其他一批老師,坐了4個小時的火車,到光州參加韓國中文學界的一個大會。一下火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她就請我們去著名的“東山飯店”吃烤肉。那個飯店除了肉味鮮美之外,另有一項招徠顧客的絕活:年輕的仆役為客人拌飯時,上下飛舞著鋼匙,把不銹鋼的飯碗敲得叮咚亂響,嚇得姑娘們一個個“掩耳聽鈴”。作為光州當地人的她,也興奮得滿面春風。我詵“如果我在北大下崗了,就到你的學院工作吧,你只要每星期請我來這里吃烤肉就行了。”她星眸閃動地連說:“沒問題,行,行。”
參觀光州“5·18”墓地的時候,我問她那一年多大。她說小學六年級。她的眼睛里一下子沒有了活潑,沒有了靈動。我沒有再多問。我心里想,在當年那隆隆的坦克碾過的大街上,在曹經血肉橫飛的廣場上,如今成長起這樣一位成熟的女性,她每周坐著飛機來學習中國文學。她從我這里學習魯迅、老舍、沈從文,從別的老師那里學習李白、杜甫、白居易,然而我們應該從她那里學習一點什么呢?我對朋友說,世界各國有坐飛機去吃飯的,有坐飛機去賭博的,但是對于教育,有些人不要說飛機,連坐車都拿不出錢或者不肯拿錢。坐飛機去上課,不是一種派頭,不是一種炫耀,而是一種精神。有了這種精神,走路也能搞好教育。這位坐飛機來上課的學生,名字叫呂承娟。她用一副娟秀的身摳,承擔起了一種值得仰視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