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季
這是一部有關心靈的書——一名石灰窯工人的青春成長史。它關乎圣潔的生活、寧靜的思緒、青春的傷痛,及其對當下物欲迷霧的穿透。老實說,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讀到過這樣的文字。它的簡單質樸、去偽存真,曾經是一代人真真實實行走的姿態,如今卻淪為某種遙遠的期盼,只在偶爾襲上心頭。是我們走遠了嗎?還是我們從對真實的懷疑走向了對虛妄的妥協?我時常感到,生活的厚繭正在堆積和凝固,并被巧妙的當著護佑身體的鎧甲,無法再抽出鮮亮的絲線。尤其是在忙碌的吆喝中,沾沾自喜的精神昏睡習焉不察,時光成為茫然的飛矢。
但生活的源流是無法切斷的,我來自何方,去往何處?終究是每個人繞不過去的問題。《一個人的工廠》讓這樣的問題水落石出、利刃出鞘。在我看來,真正的心靈懺悔并非只針對人生的某些錯誤,更重要的是徹底袒露自己對美好的渴望,甚至是對無望的渴望。錯誤一旦被認知,獲得釋放,即與道德無關,但人最初的渴望有可能籠罩一生,有可能使人破碎。如果涉及文學題旨,它將被納入更為廣泛的生命意識當中,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作為出發的原點,讀者通過它抵達精神的彼岸。在這個意義上,人生道路的價值,或許正在于它無法事先獲得確認,它的必然性即是人的命運?!兑粋€人的工廠》以散點式敘事手法,以感性直接切人的方式,表達了作者如此的生命體悟。
1980年代中后期,一名初中輟學進入工廠的少年,羞澀而驕傲的站在巨大的石灰窯里。他全副武裝,只有留出眼睛。安全帽、披風帽、口罩、厚厚的手套、藍色工作農褲和沉笨的皮鞋。這一切并沒有遮住他倉促而幸福的表情,他正在享受勞動單純的快樂。工余之時,他與工廠文學社的朋友討論波德萊爾、帕斯捷爾納克,閱讀《浮士德》、《露年孤獨》?!拔以陲h飛的石灰中,空閑下來,讀數理化,讀初中未讀完的課本,讀高中。一年以后寫詩,寫自己莫明其妙的沖動,一切在完全莫名其妙中進行……”的確,誰能解釋莫明其妙當中蘊涵的奧妙與美妙?作為一種原始動力,它比頭腦精明的堂而皇之珍貴百倍。
石灰窯里可以讀書,可以想入非非,還可以在灰塵里寫下一行又一行的詩。世界名著伴著轟鳴的機器聲,有時讀得豁然開朗,有時也更加迷惑,但更多的時間是打牌、與女徒弟逛夜晚的工廠……李師傅、肖彪良、劉琴映、文映、葉軍兌這些兄弟姐妹的身影,給石灰窯里單調的工作抹上了色彩,包括那兩次以失敗而告終的愛情,也散發著憂傷而自然的氣息。
在合上《一個人的工廠》之后我這樣想,當我們偶爾回望已逝的歲月,察看自己內心的時候,也許會突然發現,在成長之初,如果我們不曾擁有樸素的生活,沒有簡單、幼稚,甚至可笑的經歷,我們的人生將會失色許多。而曾經有過,卻遺忘了這樣的經歷,還不如那是一段空白。我還由此想到我非常喜歡的一個畫面——“石頭上歇著一只鳥兒”。我把它當做一個比喻看待,石頭是我們的生活,鳥兒同樣是我們的生活,一個人如果兼有這兩種品格,他就能夠感受到“詩意”的照拂。人生是一個不斷尋求自我解放的過程,我們可以懷疑現實,但我們必須徹底投入,必須身在其中,才能獲得生命的意義。因此唐朝暉這樣說:我不是在擠壓工廠生活的水分,恰恰相反,是工廠里的生活,滋潤調節著我今天的生活。消解著事情的怨和不平,最終讓我一步步遠離旋渦的最低點。因此“我感謝我有個健康的工人身份。我不會與工人身份告別?!?/p>
石灰窯里的人生之路仍然在繼續,對于唐朝暉來說,《一個人的工廠》不只是一次人生回望,更是一次對未知生活的探求。未來并非冥想的產物,它存在于我們的過去之中,亦將是另一種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