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老家的衣柜里,至今掛著一件舊棉襖,藍咔嘰布作面,袖口圍著一圈燈草絨,領口再次裂開的補丁處,露出一小片發黃的棉花。舊棉襖夾雜在一堆鮮艷的衣服里,如同一位下里巴人掉到了巴黎的時尚盛宴,惹眼!格色!
關于這件棉襖的來歷,我們全家人耳熟能詳:1949年臘月,我的父親來到了人間,成了花巖上劉氏大家族中的新成員。由于爺爺在整個家族中的勢微,分家的時候,只得到了半間瓦房,還是偏房。父親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重視,連包裹的衣物都沒有準備,奶奶從一床薄薄的舊棉被中取出些棉花,用一塊白麻布包著,為父親御寒。還未坐完月子的奶奶,從那張舊棉被里又掏出些棉花,連同先前的,從隔壁大奶奶家借了一匹白麻布,用皂角灰浸染后,用手工縫制了一件寬大的棉襖,按照爺爺的尺寸做的,這樣既可以包裹父親,又能作為他睡覺的被子,爺爺外出的時候也能應應場面。這就是掛在老家衣柜里那件舊棉襖最初的來源。
在我父親之前,奶奶還生有三個女兒,存活下來的只有我的大姑姑和三姑姑,“二姑姑”出生沒多久就夭折了,溫良得近乎懦弱的爺爺,加上裹纏著一雙“三寸金蓮”的奶奶,一家五口人的日子可想而知。
盡管奶奶是遠近聞名的心靈手巧,但在一個偏遠貧瘠的小山村,在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一家人的日子可想而知。連肚皮都填不飽,一家人哪里有多余的錢去添置新衣?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兩身穿得發白的用皂角灰浸染的麻布衣服,而那件家中惟一的棉襖,成了惟一能拿得出手的著裝,誰要出遠門才由誰穿。
盡管奶奶用盡心力操持著一家人的生活,但那個風雨飄搖的家,實在經受不住任何的風吹草動了,更無力去面對強大的自然災害。可蒼天作弄人,爺爺還是在1963年的自然災害中,因吃下太多的白沙泥(有的地方稱“觀音土”)無法排泄,被活活墜死了。奶奶原本想把那件棉襖隨爺爺下葬的,可猶豫再三,尤其是看著年幼的三個兒女,最后還是下了狠心,讓爺爺穿著一身單衣走了。留下了那件棉襖,繼續在三個兒女間輪流穿,誰出門就披上。
一個“三寸金蓮”的小腳女人,要獨立養活三個孩子,需要付出多么大的艱辛?我甚至不敢去想。但奶奶做到了,她用一雙三寸金蓮,硬生生地把三個兒女都拉扯大了,大姑姑和三姑姑都念了幾年書,而且還讓父親堅持念完了高小。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奶奶也因此成了十里八鄉稱贊的對象。
但現實生活是殘酷的,為了減輕生活的壓力,我的兩個姑媽在二十歲不到的年紀,就不得不早早地出嫁了。因為實在拿不出一件像樣的東西,奶奶曾經想過把家里那件棉襖作為她們的陪嫁,但看著羸弱的父親,奶奶硬是沒有張開口,兩位姑姑在沒有一件陪嫁物的情況下,遠嫁他鄉了。
70年代初,奶奶的日子才真正有所改變,因為我母親的到來。不知道賢惠能干又好強的母親,當年是如何下定決心嫁給父親的,盡管父親當時是生產隊的會計,但收入卻只有區區幾斤糧票。
當時實行的是按工分計算報酬的集體制經濟,按人頭吃大鍋飯,干多干少一個樣,干好干壞一個樣。無論好強的母親如何想方設法地想改變一家人的生活,都收效甚微,她時常為此感到無比的憋屈,時常為此在暗夜里長嘆,甚至淚流滿面。
1981年,生產隊開始實行包產到戶。勤勞的父母終于迎來了改變現實生活的機會,他們開始沒日沒夜地在自家田地里精耕細作,圈養了不少家畜。母親的憋屈終于迎來了釋放的春天。父親更是時刻關注著國家政策的變化,我經常半夜醒來看見父親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做賬、讀報。記得當時村里惟一能看見的就是《人民日報》,而且拿到的往往都是一兩個月前的舊報紙,但父親依然認真地閱讀著上面的每一篇文章,尤其是社論。
父母的勤勞,尤其是母親的要強,使一家人的生活很快有了改變,不但一家人一日三餐都能填飽肚皮,而且每人都有了一身御寒的棉衣棉褲。母親原本打算要拆掉家里那件舊棉襖的,因為破舊得實在不成樣子了,當她聽奶奶講述了棉襖的來歷后,一向孝順的母親四處托人,硬是弄來了一匹藍咔嘰布,請棉花匠把舊棉襖里的棉花彈松后,重新做了一件嶄新的棉襖,還在袖口處鑲上了一圈燈草絨。
舊棉襖獲得了新生命,被保留了下來,奶奶舍不得穿,白天偶爾披披,晚上就搭在腳頭被子上,這樣能讓她隱隱作痛的三寸金蓮多幾分溫暖。
直到大哥降臨,那件棉襖又有了新的用途,冬天的時候,奶奶總是用那件棉襖包裹著他,在院壩上曬太陽。等二哥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奶奶同樣用那件棉襖包裹著二哥。當我來到人間的時候,棉襖已經有些破舊了,家里條件也好了不少,奶奶總算沒有再用它包裹我,但晚上我入睡時,奶奶總是把那件舊棉襖蓋在我的身上,一方面為我多幾分溫暖,另外腿腳不靈便的奶奶冬天起夜的時候,就可以隨手拿起來,披到身上御寒。
1992年,奶奶去世后,父親把那件棉襖收了起來,掛在衣柜里,再也沒有動過。在父母的辛勤勞作下,家里的日子雖然談不上富裕,主要的原因是家里大部分的收入要用來支付我們兄弟三人的學雜費, 90年代初,一個普通的偏遠地區的農村家庭,要供養三個學生,是件極不容易的事情,但我的父母堅持認為 “我們這一輩子,就是吃了書讀少了的虧”,因此,無論家里條件多么困難,父母都堅持送我們念書。如今中小學學雜費全由國家負擔,這是當年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敢奢望的事情,甚至連想象的空間都不曾有過。
盡管我們的學雜費占去了家里大部分的收入,但家里的日子依然一天天好了起來,至少每年過年的時候,除了享受雞鴨魚肉滿桌的豐盛飯菜,家里每人都能添置一身新衣。家里那個陳舊而笨重的大衣柜里,也因此憑添了幾分亮色。雖然那件舊棉襖依然夾在其間,過時的氣息已經顯露無遺,但還不至于岔眼。
90年代中期,隨著我們兄弟三人畢業后陸續參加工作,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富裕了起來,我們除了每月都給父母一筆固定的生活費外,每次回家,我們都要給父母買些季節性的衣服,當下流行的各種布料、顏色和款式,幾乎都能找到,以前空蕩蕩的大衣柜,也因此顯得有幾分狹小和局促。
不久前,我到三峽庫區采訪,順道回家探望父母,在百貨大樓給他們買了幾件衣服。看著衣柜里鮮亮的各種衣服,那件舊棉襖夾在其間顯得有些礙眼,我想,它也該“與時俱進”了,但父親始終不肯扔掉。
第二天,趁父母不注意,我把那件舊棉襖扔到了院外,但很快就被細心的父親發現了。我假裝不知道。父親開始房前屋后地四處找尋著,最后終于在院外的草叢中找到了。父親流露出一抹我從未曾見過的眼神:痛心、哀怨、傷感……復雜得我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
父親把那件舊棉襖拍打干凈后,重新放進了衣柜,然后在堂屋默默地坐了一夜……看著沉默的父親,我內疚了一整晚:這不僅僅是一件破舊的棉襖,在父親眼里,這件普普通通的舊棉襖,不但蘊藏著他60年生命歷程的酸甜苦辣、他全部的人生,更折疊著新中國60年的坎坷歷程啊!
臨走前,我突然想摸摸那件舊棉襖。它依然靜靜地掛在那個大衣柜里,外表破舊,摸上去卻是一片柔軟。那一刻,有一股暖流,緩緩注入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