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弦
PART.1
當我們都還一臉稚氣未脫的時候,十九歲的西格已經出落成一個清秀的少年。
他是我們小鎮最年輕的理發師,卻和任何一個理發師不同,他從未染發,從不奇裝異服,只是穿著他那些素色的襯衫安靜地給鎮上的人們剪發。閑暇時他會蹲在理發室門口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前,默默地吸一根煙,表情寂寞而散漫。
于是我每天會在對面的甜心咖啡屋點上一杯卡布奇諾,邊聽著輕音樂邊看著他,然后淡淡地消磨掉一個夏日午后。
去的次數多了,便引起了某些人的關注,比如路田希。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年級里有一個叫路田希的人。一天,他在咖啡屋門前遇見正停單車的我:“元舒同學,你好像也很喜歡喝咖啡啊!”這樣有些討好的語氣,讓我微微皺起了眉頭,而最讓我感覺心里不舒服的是,之后他居然端了杯咖啡坐到了我的面前。
“你選的這個位子很好哦,向光,視野很開闊!”他邊說邊四處張望著:“啊,這里還可以看到遠處的步行街!”他甚至說得有些激動起來。我低著頭沒應話,以很快的速度把那杯咖啡解決掉了。臨走的時候他喊住我:“我還點了甜點,要不要吃完再……”
我連頭都沒回就走掉了,我實在無法忍受一個酷愛吃甜點的男生。
那以后,我便很少在那里駐足,時常匆忙打包一份咖啡就走。不過更多的時候,我會為西格也點上一杯,“麻煩幫我送到那邊去。”指尖所對的位置,觸了一地的陽光。
我的劉海已經很長了,它們碎碎地落在我的眼瞼上,遮掉了我一半的視線。我終于在一個午后走入那家理發店。
店里很安靜,空氣中飄著洗發水淡淡的味道。我剛走進去,一個中年模樣的男子迎上來問我:“姑娘要剪頭發呢?”我心里咯噔一下,指著西格說:“讓他來就好!”
那時候西格正蹲在門外吸煙,他擰滅煙頭走進來,笑容溫和地問我:“想要什么發型?”
他的手如此漂亮。當他修長的手指掠過我的發際,我仿佛能聞到淡淡的煙草味道,那是一個少年讓人著迷的氣息。他在我頭發上稍微比劃了一下,說:“你剪BOBO頭會很好看的。”
我當時想也沒想便點了頭,然后我就看著自己的頭發一縷一縷地落在地上,它們落地時絕決的姿態讓我心疼。
我在十八歲那年,因為一個少年,剪掉留了四年的長發。可是那個少年,他在每天收到的沒有署名的咖啡里,有沒有品嘗出什么呢?
PART.2
小鎮的生活很平靜,姑娘們早早便綁好辮子上了學,小伙子有時會三五成群約去打球,大人們下海捕魚或者干點農活。一切都像安江的水那樣靜靜地流淌著。
秒安的出現讓原本平靜的小鎮起了一絲波瀾。
那個傍晚,幾輛大型板車停在我們鎮口,聽鎮上的人說那是從鄰鎮來的一家子。很多人都跑去看熱鬧,我努力擠入人群想看個究竟。可是明明是一家子,我怎么只看到醒目的母女兩個人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秒安,她留著披肩的長發,身上穿得也很樸素,是淺白色的牛仔褲和黑色的T恤。她扶著她母親從大板車上走下來。盡管她對著鎮上的每一個人笑,但陌生的城鎮還是讓她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她沒讓任何人幫忙,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把車上的家具往下扛。
夕陽里,她的汗水順著耳根流下來。我跑過去小聲說:“我幫你吧!”因為我的帶動,鎮上幾個小伙也紛紛跑過來幫忙。
她笑了,很真誠地說了聲“謝謝”。
這個姑娘讓我感覺很有親切感,也因為我們兩家挨得近,一來二往我和她便很熟了。然而有一天,我的母親卻用嚴厲的語氣對我說:“以后別跟隔壁那家人來往,聽說那姑娘名聲壞得很!”
可是我不嫌棄這個沒有父親的姑娘,我在一個晚上偷偷叩響了秒安家的大門:“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帶著秒安去了甜心咖啡屋。晚上的咖啡屋亮起了暖色的燈,咖啡的香氣加上輕音樂的悠揚,氣氛讓人感覺很溫馨。我正慶幸著晚上來這里不會遇到那個麻煩的路田希,卻在步入咖啡屋時抬頭看到了西格。
暖色的燈光像是把西格包圍在一圈光暈里,他坐在那個我常坐的靠窗位置,正和幾個朋友在開玩笑。那時候我的步子已經邁了進去,我的手心全是汗,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選擇逃跑。
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咖啡上,卻裝作鎮靜地和秒安說著小鎮上發生的事。這時候年輕的服務員走過來,把兩杯熱騰騰的卡布奇諾放在我們桌子上:“是那位先生請的!”我茫然地抬頭,撞上西格溫和的微笑。
我的心跳亂了一拍,沒想到西格會記得我。然而就在我要端起杯子時,秒安卻突然擋住了我的手:“別喝陌生人給的東西!”
那時候的我并沒有發現秒安看著西格時眼里滿滿的仇恨。
PART.3
城里來了馬戲團,這可把鎮上的人們樂壞了。外面的鞭炮響個不停,煙火燃亮了整片夜空,我便拉了秒安一起去看熱鬧。
那天秒安笑得很開心。
后來分糖果的小丑特慷慨地給了我一大把糖,我當時樂翻了,可那小丑在我身旁兜兜轉轉,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剛想喊走他,沒想到那小丑突然摘下面具樂呵呵地對我說,“元舒同學,是我!我是路田希啊!”
我當時腦袋一陣暈眩,怎么就逃不出路田希的魔掌了呢?路田希在我旁邊坐下來,開始大話西游:“太美了,這夜空!要是帶相機來就好了……”秒安回來時見我一臉無奈的表情,偷偷趴在我耳邊說:“別黑著一張臉嘛……”
然而這時的一個電話卻讓秒安的笑容僵住了,她吩咐我等她回來后,便失魂落魄地沖入人群里。
我擔心秒安會出事,整個晚上都心神不寧的。路田希安慰我說:“放心,小鎮就這么大,你朋友不會有事的!”雖然是沒有實質意義的安慰,卻還是讓我的心安定了下來。后來路田希很紳士地把我送到了小巷口,我本來想跟他說“謝謝”,可我一轉身他已經走出去老遠。道別了路田希,我又重新翻開手機查看留言,還是沒有秒安的信息。我正失落地準備走回家,忽然聽到遠處小巷傳來的對話聲。
“不要再來找我了,你還嫌把我們害得不夠慘嗎?”那是秒安的聲音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的腦子亂成一團,然后我聽到一個男生的聲音:“安安,求你別這樣!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們,我……”
夜已經很黑了,隔著那條巷弄,秒安面前的少年輪廓看起來很模糊。然而等我看清楚的時候,心也隨著沉底了。那個男生是西格!
騰空的煙火點亮了整片夜空,那樣絢爛的光芒足以燙傷我們的青春。
PART.4
我并沒有想到西格會到學校來找我。
那天他穿著件黑色的襯衫,神態優雅地站在校門口。他的出現在學校引起了很大的一陣騷動,他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元舒。”
路田希很不合時宜地出現了,他把單車橫在西格面前,輕輕指了指校門上的牌子——非本校的學生不能進校門。西格識相地笑笑,退到了黃線外。
“元舒!”他把手張成喇叭狀:“八點半,安江!”
后來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感覺像極了被告白。我愣在原地,一下子沒回過神來。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和秒安的對話,這個少年對我來說有著太多的神秘和未知,我知道在他那里有關于秒安的過去,所以哪怕他已經挖好了坑,我也會毫不猶豫往下跳。
八點半,我來到安江的時候他已經到了。
沉默了一會,西格的表情變得有些凝重,他把一個信封遞給我:“幫我轉交給秒安好嗎?”
那個信封沉甸甸的,它壓在我的手心讓我感覺不安:“這是?”
“是這一年來我打工存下的一點錢,我想告訴秒安,其實我沒有在逃,我只是想盡自己的努力補償她們……”西格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低。
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也因為秒安的父親是西格的老師,他們的關系更加親密起來。然而高二那一年,西格參與了一樁大型打架事件,起初的意氣用事終于演變成最后的悲劇。那時候參與打架的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家彼此袒護著,把矛頭指向了西格。西格家賠不起錢,秒安的父親不忍心看著這個十八歲的孩子走入監獄,竟幫他擔起所有的責任。
在進監獄后不久,還沒能澄清事實真相,秒安的父親因為心臟病過世了。秒安從此頂著“犯罪嫌疑人”女兒的名義活在人們的冷眼里。
西格把那個信封緊緊按在我手心里:“幫我照顧好秒安,失去父親的她很需要朋友……”我隱隱聽出西格話里的意思,抬頭慌亂地看著他:“可是,你要去哪里?”
“傻丫頭,我得還秒叔叔一個清白。我想清楚了,只要我誠心悔過,哪怕關上十年五年,出來了還是好樣的。相信我,總有一天,我要以全新的姿態站在你們面前……”
西格走后,我一個人站在安江邊看著隔夜燒盡的煙花紙筒,覺得無比哀傷。然而這時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PART.5
我站在路田希教室門口,僅隔了一天的時間。想來竟有些鬧劇似的巧合。
二年(7)班起哄聲一片,路田希有些受寵若驚地從教室里走出來:“怎么啦?”這時候一個男生突然惡作劇似地問:“田希,她就是你常說的那個小女朋友嗎?”路田希整個臉都漲紅了,他緊張地捂著我的耳朵念叨著:“別聽他們亂說”。
那時拉著我去操場的他,笑容里盡是陽光般的溫暖。只是那樣的喜悅并沒有持續很久,在聽我講完來由時,他的笑容便凝住了。我說路田希,你爸不是當官的嗎?你幫幫西格吧。
他收起笑容,扯了根草不屑的樣子,“敢做卻不敢當,西格活得真窩囊啊!我爸幫不了他……”
這樣果斷的拒絕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愣了很久才小聲地問:“路田希,我們是朋友嗎?”然后我抬頭認真看著他:“如果你把我當成朋友,那么幫幫西格吧。他還那么年輕,我不要看他坐牢!路田希,算我求你了……”
那天下午,警車把西格帶走了。
我把西格的信封交給了秒安,當她打開信封看到一張張新的舊的零錢時,她愣了。沒人比我更懂秒安了,這個姑娘之所以會過得如此辛苦,是因為她深愛著那個叫西格的少年,因為愛才會不舍,因為愛才會無法原諒。自打父親走后,她內心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
我說安安,原諒他吧,畢竟叔叔也是希望他活得更好。
她抱著我小聲呢喃著:“親愛的我沒哭,爸爸走后我就再沒哭過……”可我還是看到她無聲落下的眼淚,她拭掉眼淚默默走進屋里,把那個信封壓在熟睡的母親的枕下。
我始終堅信總有一天他們能釋懷曾經的傷痛,和好如初。
聽說后來那樁打架案的頭犯最終落入法網,秒安的父親也終于得以清白。而我終于在漸行漸遠的時光中明白,那樣的素白年代,去了便不再回來。
文字編輯/左家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