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君榮
河北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新聞專業本科在讀大四學生。大學期間,曾在《散文詩世界》2007年第02期發表散文《永恒的等待——荊苛刺秦別傳》。
人世間的感情如果遇見,是需要珍惜的。歲月苦短,懶人的感情無外乎悲劇。
卓悅是典型的明日復明日的人。比如買東西,想好了明天去,到了明天依然這么想,直到急用了,才火急火燎去超市。奶奶常嘮叨卓悅,這么大個人了做事有個計劃,別整天沒心沒肺的,遲早要吃虧的。卓悅的回答是現在的年輕人沒事誰整天做計劃,那多累呀?日子久了,反而練就了平日無計劃,臨危而不亂的魄力。朋友都說卓悅從容。
邵延峰便是受了卓悅這份從容的吸引,并在體會到的第一刻告訴她:“你怎么這么從容呢?”
“是嗎?我倒不這么想。不過,大家都這樣說。”
“你不僅從容,而且幽默——”
卓悅的兩大特色都被看穿,只能說謝謝。但邵延峰接下來的話將卓悅馬上吐出口的謝謝又喂了回去。
邵延峰說:“符合我的審美風格。”
這就讓卓悅難為情了。你的審美風格?這話的味道不像調侃,倒像調戲。卓悅只好改口:
“是嗎,別人也都這么說。”
還是前面的話,省去了“我倒不這么想”,但傳達的卻正是這層沒說出來的意思。蜻蜓點水,你應該明白吧?
在卓悅的印象里,那應該是她與延峰的第一次見面。很久以后,在邵延峰執教的大學校園里,他告訴她并非如此。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在那之前。
“我在你們出版社的一個新年酒會上,當時好像是在走廊上和誰說話,我記得一個清新的聲音,輕聲說了一句‘hello,我以為誰在跟我打招呼,回頭看見一個女孩好像抱著一堆文件還是書,我想一定又是我的熱心讀者要問我要簽名了,可是沒等我掏出鋼筆,那個女孩已經笑瞇瞇從我身邊擠過去了。”
“我轉身問我的老同學唐凱文,也就是你們出版社的老板,那個抱文件的女孩是誰,唐凱文告訴我她叫卓悅,新來的編輯。”
“那天直到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我才想明白你的‘hello其實就是‘借過的意思。我就想,多么奇特的女孩啊,問人借路都這么的聰明。”
卓悅記起了那個酒會,那年冬天她還沒畢業,在出版社做實習編輯。那個高傲的邵延峰她當然知道,而立之年,文學教授,和凱文出版社老總唐凱文是老同學,交情篤深。但當時雖然對他的大名如雷貫耳,卻未曾謀面,所以那晚跟誰借路卓悅是沒有印象的。
然而邵延峰對卓悅卻是印象頗深。學院里有不少女博士,自認對文字精通,借路也只是生硬的“借過”,仿佛全世界只有她才是斯文的文人。所以當再一次在出版社看見卓悅的時候,他便再一次被她折服。
當時唐凱文正在趕往機場的路上,邵延峰的新書書稿有個重要改動要給唐凱文看。這是他們兩個人的老規矩了,一個寫稿,一個校對。從大學的子風文學社認識,一直延續至今。唐凱文現在已是出版界的精英,邵延峰也在文壇小有名氣。
卓悅當時已經下班了,攔住火急火燎的邵延峰說:“我們去機場追唐總!”一個實習小編輯,對文壇的大作家竟然用的是命令語氣。邵延峰光顧著著急,倒沒來得及計較。卓悅接著問:“司機去送唐總了,出版社還有一輛車但司機不在。你來開吧。”邵延峰盯著卓悅說:“好。”
最后是追上了。邵延峰問:“你怎么這么從容呢?”
“是嗎?我倒不這么想,不過,大家都這樣說。”
“你不僅從容,而且幽默——符合我的審美風格。”
“是嗎?別人也都這么說。”
“如果今天追不上怎么辦?”
“快遞啊。”
“對啊,快遞。看來著急能讓人的智商變低。”
“邵老師不僅著急,而且著急的時候都顧得上風趣——”
當然,卓悅沒有說“符合我的審美風格”,雖然心里已經這樣說了。
邵延峰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那天會那么著急。是啊,邵延峰自認從容,為什么會那樣沒有邏輯呢?
因為任何人在感情面前,都是沒有理智的。邵延峰也不會例外。
那一年卓悅二十三歲,邵延峰三十三歲。
邵延峰為了表示答謝,想邀請卓悅吃飯。這時邵延峰電話響起。接完電話,邵延峰轉頭對卓悅說:“去我家一塊兒吃吧,已經做好了。”
餐桌上有邵延峰八歲的兒子邵思揚和“保姆”唐媽。后來卓悅才知道“唐媽”就是唐凱文的媽媽。
邵思揚倒是喜歡這個清秀的女孩兒,開口叫她“大姐姐”,唐媽趕緊糾正:“這是小卓阿姨。”
“小卓姐姐!”邵思揚倒是比邵延峰有主見。
“沒有關系的,”卓悅說道,“這樣吧,你叫我小卓,我叫你小邵好不好?”
“小邵不好聽,為什么要這么叫呢?”
“因為你姓邵啊。”卓悅瞥見了邵思揚手里的勺子,“你這么大了還用勺子吃飯啊,這樣吧,就叫你小勺兒好了。”
小家伙卻拍手同意了:“那姐姐就是小桌子!”
邵延峰大笑。
餐桌上卓悅絕口不提孩子媽媽的事。邵延峰妻子死于難產,這個卓悅當時已有耳聞。如果不是因為知道這一點,卓悅也不會晚上把奶奶一個人丟在家里,來邵延峰家吃飯。當然,前提是卓悅對邵延峰這個中年單身男人還是有好感的。雖然她當時對邵延峰的故事并不完全了解。
是的,她不知道邵延峰和妻子徐揚是青梅竹馬,大學畢業后迅速結婚,白手起家。只是天不作美,幸福只是剛剛來臨就要匆匆離去。妻子的離開讓邵延峰悲痛欲絕,幾乎忘記了徐揚還給自己留下了一個小生命。和唐凱文一起剛剛奮斗起來的事業也滾一邊去!
那段日子,孩子幾乎都是唐媽媽在帶。邵延峰的父母遠在湖南老家,身體都不好。唐凱文在大學暑假里為了“體驗生活”,曾和邵延峰一塊兒回過湖南老家,深知老人的不易。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唐凱文都沒讓邵家父母知道這件事。
如果卓悅早先知道邵延峰的這段故事,或許她就不會那樣輕易地去欣賞邵延峰,更不會那樣輕易地走進他。只是這些故事邵延峰從未提起,都是很久以后唐凱文講給她的。
孩子周歲那年,邵延峰看望了妻子,買了她最喜歡的百合花。半夜回來接到昔日大學教現代文學的美女老師姜芮的電話。
“延峰啊,姜芮。”
“姜老師?”
“怎么樣,考慮一下考我的研究生。”
“姜老師,是不是凱文跟您說什么了?”
“你呀,什么都要問個一清二楚。我想把曾經的得意門生重新招至麾下,還非要通過誰舉薦不成?”
“謝謝姜老師賞識,讓我再認真考慮一下。”
即便姜芮不說,邵延峰心里也清楚,是唐凱文跟姜芮“匯報”了自己的情況。
大學畢業那年,邵延峰和唐凱文這兩個文學才子雙雙放棄了保研的機會。唐凱文是為了事業,而邵延峰是為了愛情。那時邵延峰和徐揚已經因為念大學而分開了四年,徐揚為了和邵延峰在一起,畢業后從遙遠的城市奮不顧身地投奔他而來,邵延峰怎么可能說“徐揚你等著,我再念三年研究生就娶你”呢?
于是邵唐二人向美麗的姜芮老師告別,各奔前程。
沒想到一年后徐揚出事,兩年后邵延峰依然沒有走出陰影。唐凱文急了,向姜芮老師求救。
美麗的姜芮老師一口答應下來。
邵延峰終于讀了研,兒子由唐凱文帶,其實是由唐凱文媽媽帶。唐媽媽一人退休在家,反正沒事做。
讀研期間,邵延峰的第一部小說《來日方長》出版。卓悅也是那個時侯知道的邵延峰。那時,卓悅剛上高中。等卓悅真正認識邵延峰的時候,他已經是教授了。后來卓悅問邵延峰,為什么說“來日方長”呢?
“那并非我本意。其實,歲月苦短。書名只是為了積極向上,不至于太顯悲涼。”
卓悅當時并不理解什么叫“歲月苦短”。那時她尚年輕,凡事沒有計劃,胡走亂竄地一心要追尋幸福,當然只知道來日方長。
還因為,那時她剛剛收獲幸福。她收到了邵延峰送來的玫瑰花。
只是,深諳歲月苦短的邵延峰,自己卻實踐著來日方長。送完花,卻再沒有下一步行動。
那天邵延峰送卓悅回家。
“進來坐會兒吧。家里只有奶奶。”
邵延峰從來都只送卓悅到家門口,他當然知道家里只有奶奶,而且還知道見了奶奶就相當于見了家長。卓悅爸媽早年外出做生意很不如意,卓悅從小跟奶奶長大;現在爸媽生意興隆,卻錯過了培養親情的機會,卓悅依然只跟奶奶住。
“好吧!”
邵延峰不想讓卓悅失望。既然她主動邀請了,必然是誠心希望他進去。
奶奶看到卓悅手中的玫瑰花,就明白了眼前這個瘦高的中年男人就是讓卓悅整天叨念的那個“教授作家”。當然,“教授作家”是奶奶給邵延峰起的代號。她沒見過他,只能從孫女口中得到對他的印象。
“奶奶,我把卓悅安全送回,完成任務了。”邵延峰禮貌地說。
卓悅就明白了邵延峰是不想進屋了。
“延峰,陪我玩了一天也累了,先回去吧。”
邵延峰順水推舟跟奶奶道了別。卓悅的善解人意,讓邵延峰愈加覺得她優秀。
所以邵延峰總是說卓悅你太優秀了。
覺得她優秀,就是喜歡了。可是這算不算愛呢?
邵延峰始終沒有說過。是不肯說,不愿說,還是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呢?卓悅猜不出來。
卓悅有時候也會悲觀地認為:人和人之間,畢竟是兩顆心的關系。或許只有在夢中,兩個人才能坦然的面對。只有兩顆心相遇,沒有行李。于你唯我,于我唯你。
邵延峰的新書要到全國主要城市巡回簽售。活動主要在大學,邵延峰的讀者群在那里。
唐凱文安排卓悅隨行。卓悅當然愿意。自認識邵延峰以來,他們似乎沒有過太長的獨處時間。每天早晚邵延峰必定要接送孩子上學,晚上倒是有時間,卓悅又要陪奶奶。出差了就不一樣了,可以以正當理由不回家了。卓悅心里真謝謝她的唐老板。
是要謝謝唐凱文,因為這確是他的特意安排。從新年酒會上邵延峰追隨卓悅背影的目光,到后來的機場送行,再到唐媽媽關于邵家餐桌的“間諜匯報”,唐凱文這么聰明的人,心里早已經明白了。誠心說,他是愿意促成這兩個人的,主要是為邵延峰。人不能老活在逝去的人的陰影里,邵延峰需要盡快開始新的生活。
只是邵延峰紙上才子,本質卻木訥,在女孩面前尤其如此。當初大學畢業娶徐揚都是唐凱文給鋪好了后路,拉著他一塊跑出版社,解了邵延峰成家后生活上的后顧之憂,邵延峰才勇敢的放棄考研,和徐揚成家。
唐凱文不得不在背后推一把。連卓悅生日的玫瑰花都是唐凱文替邵延峰買好的。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卓悅生日?”
“不要忘了,我可是她的老板。”
邵延峰明白一定是唐凱文專門查了卓悅的檔案。邵延峰生氣唐凱文又替自己做主,又知道唐凱文是為自己著想。當初回校讀研,不也是唐凱文的安排嗎?
卓悅收到快遞送來的玫瑰花,幸福的都要暈倒了。她馬上打電話給邵延峰,“學的挺快嘛,都知道用快遞了。”
“下班后本人也會親自趕到,等著我。”
邵延峰心虛,竟然沒有說一句生日快樂。卓悅沒有奇怪,因為那天根本不是她的生日。她的檔案是錯的,只添不過。
所以卓悅把玫瑰花當成了某種暗示,所以她邀請邵延峰到家里坐,所以邵延峰沒有進屋她只當是他不好意思還為他精心找了借口。
簽售都是在大學校園或者高教區附近的圖書城,很多大學生要求和邵延峰合影留念,都由卓悅根據邵延峰的意思婉拒了。邵延峰不是一個喜歡張揚的人,卓悅當然知道。但是如果卓悅在念書時遇見邵延峰簽售,她也會希望和邵延峰合影,那時她就很崇拜他。邵延峰不想把圖書簽售搞成歌手簽售,卓悅尊重他的意見。在一次簽售完畢之后,卓悅還是替一個很執著的女孩跟邵延峰求情,邵延峰不好推脫卓悅只好順從。女孩走后,邵延峰跟工作人員借了相機,對卓悅說,我們出去走走。
濱海的小城空氣很好,兩個人在海邊玩到很晚。
沙灘上,邵延峰說:“很久沒有這樣放松了。”
多久呢?卓悅心里問,但沒有說出來。她是知道答案的,延峰指的是妻子離開以后。
卓悅心里說,沒有關系的。如果延峰和自己在一起是快樂的,以前怎么樣又有什么關系呢?而且,和邵延峰在一起,卓悅也是快樂的。
“卓悅,你不要介意。”
“嗯?”卓悅明知故問。她只是想聽聽他前妻在他心中的分量。女人總是喜歡拿自己跟別的女人比較。
“和你在一起總讓我想起徐揚在的日子。”
“徐揚?”
“我妻子。”
對呀,延峰的妻子,邵思揚的媽媽。卓悅一下子明白了思揚名字的含義,明白了邵延峰對妻子的心思。這一比,卓悅覺得自己是輸給徐揚了。
卓悅當時不明白,當邵延峰向她敞開心扉,坦然的提起徐揚的時候,已經說明卓悅在他心里了。她更不明白,能這么坦然的跟卓悅說起徐揚,邵延峰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嫉妒讓再聰明的女人也智力變淺而想不到更深。卓悅也不例外。女人總是希望自己獨一無二,尤其是戀愛中的女人。而這種想法本身又和所有的女人無二。
回來卓悅整理照片才發現,他們互相拍了很多照片,但是沒有合影。卓悅要求再出去照,邵延峰一笑:“怎么耍小孩脾氣,這么晚了。”
卓悅是耍小孩脾氣。我就是故意的怎么樣吧?
邵延峰當然不能怎么樣,連卓悅自己都不能怎么樣。怎么樣呢,只能等下次了。
沒有等到下次,卓悅奶奶出事了。
卓奶奶晚上洗澡不小心滑到在地,當時便失去了知覺,第二天隔壁李嬸串門才發現。一想到奶奶在地上躺了一宿,卓悅就感到深深的心痛。為什么自己玩得連個電話都忘了打呢?
卓悅火速趕回來,幸好奶奶已經脫離了危險,只是右腿骨折。老年人傷筋動骨不易康復,卓悅要讓奶奶好好休息,也好好補償自己的不孝。
“我這不也沒事兒嗎。小悅,不要自責了。”奶奶一好起來,就凈想著別人的舒心。
奶奶當然知道卓悅是和邵延峰一塊兒出差。女孩子遲早是要出嫁的,自己年紀大了就越發著急孫女的婚事。而且,邵延峰還算不賴,成熟、穩重,是個值得托付終生的人。
卓悅爸媽也罕見地趕了回來。正撞上邵延峰給奶奶陪床。
卓利群當時就表現了不滿。沒想到自己多年沒有管過女兒,交了個男朋友竟然是個中年老男人。而且卓利群不喜歡知識分子。盡管他深諳商海之艱辛,卻依然樂在其中。奮斗大半生,卓利群想的是如何掙更多的錢,知識有什么用,知識能當飯吃嗎?
但是邵延峰憑知識還是能吃上飯的,因為他的書總是能一路暢銷。只是知識分子的酸腐氣總是不招商人的待見,尤其邵延峰這種典型的知識分子,第一句話便暴露了酸腐氣。
邵延峰說:我是邵延峰,初次見面,請多指教。
邵延峰是想避免稱謂。從年齡上講,邵延峰正好夾在卓悅和卓利群中間,不上不下。當然,從卓悅這邊講,邵延峰應該算晚輩。也只能是初次見面請多指教了——孰對孰錯你若愿意就請你指教吧。
卓利群最不喜知識分子的咬文嚼字,干脆懶得理會。一邊問卓悅怎么不在,一邊徑直走到卓奶奶床前放下手里的大包小包的營養品。卓悅媽媽則將一大捧康乃馨插到花瓶里。邵延峰立刻判斷出了卓悅父母的商人習氣,連看望自己的母親都這樣的物質、面子,想必平時是不常來的。卓奶奶正在睡覺,病房里一時無語。
卓悅的及時回來打破了病房里的沉默,也使邵延峰得以解脫。
“爸、媽。”
“小悅!”
“奶奶已經沒事了。都是我不好,沒有照顧好奶奶。”
“沒事了就好。”
病房里又是沉默。卓悅和父母之間的隔閡可見一斑。
奶奶出院回家養傷,卓悅父母很快離開。生活又歸于平靜。邵延峰常常來照顧奶奶,順便也照顧卓悅,他的一手好菜倒是喂饞了這一老一小。卓悅沒想到,奶奶的意外受傷竟然拉近了她和邵延峰之間的距離。
奶奶的情況逐漸好轉,只是還下不了床,身邊少不了人。卓悅堅決不請保姆。自己的奶奶,當然要自己照顧,何況奶奶就是因為自己的失職而受的傷,卓悅只能以加倍的呵護來償還奶奶。
卓悅每周到出版社坐兩天班,這時候延峰就會過來。大學的課時少,邵延峰動輒就要歇個“黃金周”,提上筆記本電腦邊寫東西邊照顧奶奶,倒也耽誤不了什么事。
如果愛情沒有進展,就這樣平靜下去也好。
但愛情沒有了波折也就不能稱之為愛情了。只是這波折如果來的太猛烈,愛情也會受傷。
周三本來卓悅不用坐班,但唐凱文臨時打電話來說有個重要的贊助商,欽點卓悅過去談業務。卓悅放心不下奶奶,只好向邵延峰求助。
“延峰,出版社臨時有事要我過去,你能不能過來照顧奶奶?”其實不問能不能,卓悅知道邵延峰肯定會過來的。
“五分鐘,邵某人誓死趕到卓大小姐家照顧奶奶。請卓大小姐放心工作!”邵延峰最近跟卓悅學貧了。卓悅心里明白,只有生活無憂且精神徹底放松的情況下,邵延峰才能如此貧嘴。
卓悅知道邵延峰過來,囑咐奶奶不要下床,有事讓延峰來了再辦。
“好了小悅,你就那么不放心你的奶奶。奶奶老了,還不至于不中用。”
“奶奶,我再也不要讓你出意外了。”
“奶奶是老了,也難怪你不放心。奶奶現在最大的心愿啊,就是早日抱上重孫子。”
“奶奶,您就別逗我了,我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呢。我要走了,延峰馬上過來。他說晚上燉魚,您最愛吃的。等著我啊你們。”
趕到公司,卓悅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大老板就是她的的爸爸卓利群。怪不得唐凱文欽點卓悅來談,唐凱文是什么人啊,商界精英。怎么可能不利用這層關系呢?
卓利群也是想補償一下女兒,所以專挑了女兒工作的出版社,專挑了邵延峰的新書來贊助。盡管不喜歡邵延峰的書卷氣,卓利群卻深知女兒是真的喜歡這個中年知識分子。女兒的終生大事,做父親的如果不能左右,就只能鼎力支持了。何況二十多年來卓利群沒有支持過女兒什么,念書、工作都是卓悅一個人,最多加上日漸衰老的奶奶。卓利群做的是圖書發行,反正常要贊助出版社,索性贊助一下自己未過門是女婿。
其實邵延峰的新書即便沒有贊助,出版社憑邵延峰的名氣也能拿回不菲的利潤。只是唐凱文看中了大書商卓利群這個難得的資源,如果合作成功,那么凱文出版社今后的圖書發行將一路暢通。加上卓悅和邵延峰這層關系,卓利群這條肥魚是非釣上不可。
卓悅一下子就理出了頭緒。她能理解唐凱文作為商人的重利心理。重要的是,她為父親對邵延峰態度的改變而由衷高興。但卓悅馬上從父親眼里讀出了不快。
“奶奶好些了嗎?”卓利群不緊不慢問道。
“好多了,就是腿腳沒好利索,還不能下床。”卓悅回答,“不過,有延峰在家照顧呢。”最后一句,卓悅是一定要講給爸爸聽的。
“是嗎?我怎么在路上看到他跟別人在一起。”
“怎么會呢?爸爸看錯了吧!”
“而且還是和一名女士,而且還挺開心的樣子。”
“不會的!延峰說五分鐘就過去的,我出門剛跟他通過電話。”
“小悅啊,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的承諾,也不要太相信自己的判斷。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打電話問問奶奶不就知道了。”
卓悅不知道是否該相信爸爸,相比而言,她是更相信邵延峰的。所以,她索性打電話證明給爸爸看,邵延峰才不會騙她。
電話沒人接!
邵延峰是果然不在家了。可是奶奶的床邊就裝有電話分機,邵延峰不在,奶奶也應該接啊。卓悅又撥了一次,依然沒人接!
打邵延峰電話,關機!
“奶奶可能出事了!爸爸,我要回去看看奶奶!”
“我開車和你一起去。”
卓悅和爸爸趕回家時,奶奶已經倒在廚房不省人事。一只西瓜摔爛在地上。
沒能趕到醫院,奶奶在去往醫院的路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竟沒有力氣再跟卓悅說上一句話。只是,能在兒子的車上,孫女的懷里永遠閉上眼睛,奶奶走的不孤獨。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卓悅的臉頰滾落下來。
沒有哭聲,卓悅把奶奶緊緊抱在懷里。世上最親的人離開了,是如此突然。早上還一起說笑暢想未來的奶奶,您怎么就離我而去了呢,我還沒有孝敬您,我還沒有把您上次的傷照顧好,您為什么不給我機會呢?您要想我多陪您,就不要這么離開,您摔傷了我陪著您一步也不離開了,您聽到我說的話了嗎?都怪孫女不好,您怎么不罵我呢,您早上怎么不攔住我呢?
料理玩奶奶的后事,卓悅整天便只抱著奶奶的照片呆在屋里。
她恨邵延峰。邵延峰欺騙了她,害她永遠地失去了奶奶。
邵延峰卻沒有來過一次。沒有道歉,沒有解釋,甚至連一句安慰都沒有。邵延峰在卓悅面前消失了。
卓悅接著在這個城市消失了。奶奶永遠的離開了,延峰也回不來了。一下子失去了兩個最親的人,卓悅對這個令人傷心的城市敬而遠之了。逃避也好,回避也罷,卓悅此去杳無音訊。
邵延峰才是真正的逃避。
那天去卓悅家路上遇到姜芮老師等車,便載了一程。后來姜芮邀請邵延峰幫忙給自己先生挑套西裝,邵延峰感激姜芮老師對自己的知遇之恩,對她的要求總是不好拒絕,便打電話給奶奶說晚點過去。沒想到一念之差竟然鑄成大錯。邵延峰趕到奶奶家看到地上的西瓜明白了可能奶奶出事了。掏出手機才發現手機沒電了。不久卓悅父女載著奶奶回來,邵延峰當即被憤怒的卓利群趕了出來。而悲傷過度的卓悅,當時大概根本不記得世界上還有邵延峰這樣一個人了。
后來邵延峰幾次想向卓悅表達歉意,又總是沒有勇氣。加上卓利群之后的幾次威脅,邵延峰只好暫時離開得遠遠的。
再后來邵延峰就找不到卓悅了。
卓悅再回來,是在七年以后。
如果兩個人在一起了,七年都夠得上一癢了。沒有結婚,七年對兩個人的感情而言大概就只是短路。
七年不算太長,也不算太短。只是,耽誤了的不是日子,而是感情。時間其實是一劑毒藥,毒殺了感情。所以延峰說,來日方長,歲月苦短。
所以,當卓悅在街頭無意間瞥見輪滑小子的時候,已經想不起這就是曾經的小勺兒了,那個剛上小學會甜甜地叫她大姐姐的邵思揚小朋友已經長成小伙子了。
七年間,他們曾彼此學著忘記對方。沒有彼此的日子里,依然是熬過來了。卓悅知道,邵延峰肯定曾經尋找過;邵延峰也知道,卓悅肯定也曾經想過要回來。只是他們未曾再相遇。如果想找一個人,怎么會找不到呢?何況卓悅雖在異地,她的單位其實就是唐凱文介紹的。邵延峰啊,你對愛懶到了什么程度呢?
邵延峰是懶。對于卓悅的離開,他何嘗不痛心呢。只是在他心里總以為,人世間的愛,不是能勉強來的。無數次邵延峰在心里呼喚,如果這是真的愛,卓悅你就回來吧好嗎?只是這話卓悅聽不到。邵延峰啊,你為什么不找到卓悅當面跟她說呢?
對于邵延峰這樣的感情保守派,唯一出格的事大概是為卓悅合成了兩人的照片。當時邵思揚在學photoshop,邵延峰受到啟示,跟兒子現學現賣將自己和卓悅在濱海拍的單人照片和成到了一塊兒。做完后用電子郵件發到了卓悅以前的郵箱地址。邵延峰對自己說卓悅啊卓悅,不管你收沒收到反正我是圓了你的夢想了。如果你回來咱們就照張合影,婚紗照都行,只要你回來。
收到邵延峰蹩腳的PS作品,卓悅不禁大罵。邵延峰你早干嘛去了!走都走了你還搞什么拼圖游戲,為什么該做的時候不做,等到不可挽回了又這樣漫不經心來爭取。你跟我難道也是游戲嗎?
假如卓悅就此回一封郵件,哪怕把罵他的話回過去卓悅也就不是卓悅了;假如邵延峰就此追發幾封檢討信,邵延峰也就不是邵延峰了。他們從來如此,連玫瑰花都是別人代送,懶人的愛情大概注定悲劇。
后來卓悅看到了邵延峰新出版的小說,一貫的悲情文字。小說最后一句話是一句引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只是怎么忘得了。否則卓悅怎么會及時買回邵延峰的小說,并且把他的小說讀到了最后一句話?
邵延峰總認為,真正的愛情應該超越時間和空間。尤其在徐揚離開之后,他愈加這樣以為。所以他總說“豈在朝朝暮暮”,一副曾經滄海的模樣。但是卓悅不是徐揚,邵延峰不懂得憐取眼前人,就只能永遠的活在過去。
傍晚,邵延峰找到了奶奶的住處。必定是小勺兒打的“報告”了。
“知道你一定會在這的。”
是啊,除了這兒還能去哪呢?也只有邵延峰能找到這里了。
“延峰,你還好嗎?”
“你說呢?”
“你這樣問,一定不算好了。”
“你不在,我怎么能過的好呢?”
邵延峰話里全是哀怨。
“好了,延峰。別一見面就跟個怨婦似的。本來該是我扮演的角色,現在都被你搶占了。”
邵延峰笑了:“你依然幽默。”
誰也沒有再提當年的事,不是故意諱莫如深,而是懶得再揭開傷疤。只是,刻意的回避,回避的了嗎?
邵延峰做飯。
如果當初沒有一賭氣走掉,今天能有延峰在家里做飯該多好!
而且走都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呢?回來還不是一樣,進退不能。
邵延峰是在接了一個電話后離開的。
卓悅突然想到了瓊瑤小說里一個悲美的雨夜,女主角對冒雨而來的年輕人說:我怎么舍得趕你走呢,在我好不容易把你盼來了之后?
當然卓悅沒有這樣說。因為陌生,因為理智,因為邵延峰也沒有請求留下來。
望著邵延峰洗好的碗筷,卓悅流下淚來,繼而嚎啕。
邵延峰曾說,一個人涵養應該從容。卓悅不能說不是一個理智的人。只是悲痛的時候,理智又算什么呢?奶奶常說憂傷肺,有了傷心事不要在心里憋著。只是多年來卓悅已經習慣了將心事埋在心里。除了奶奶,她沒有別的親人可以傾訴。可是有的事是需要不同的傾訴對象的,奶奶是親人,不是出氣筒。
所以一度,卓悅以為邵延峰會是自己的靠山;以為在疲憊的時候,終于不用自己再一個人強撐著了。卓悅滿心幸福地以為自己可以在適當的時候歇一歇了,因為即便全世界都倒塌了還有有延峰的肩膀。可是為什么連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都失去了呢?
卓悅和邵延峰就是因為都太理智太冷靜了,憑空錯過了愛的機會。愛情原本就是沖動的,為什么要這樣理智呢?
該死的理智。
躺在奶奶的小院里,仿佛奶奶還在身邊。盡管小時候沒有爸媽在身邊,可是那時應該是卓悅最開心的日子。那時奶奶白天總在忙,賣冰棍,做小孩穿的虎頭鞋,穿珠簾……只是白天再忙,吃過晚飯,奶奶也總是說:小悅,跟奶奶打麻將去!
現在想來,大概是奶奶的樂觀態度給了卓悅臨危不亂的從容。生活再窘迫奶奶都有心思打麻將,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值得不好好生活呢?
可是奶奶去了。卓悅想大概奶奶不想孫女因為生活的艱辛而憂愁的過日子,所以總是樂觀的面對生活。如果奶奶知道了自己現在的樣子,怎么能放心呢?
哭累了,卓悅閉上眼睛。
回想這一路走來,卓悅真是累了。
假如當時沒有遇見邵延峰,假如邵延峰曾經沒有讓她感到幸福,假如邵延峰沒有不小心扔下奶奶不管,假如奶奶沒有突然想吃西瓜,假如自己能及時回到家……
假如當初能及時原諒邵延峰……
假如今天邵延峰沒有接到電話離開……
我只是說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