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淮
自新中國建立以來,作為執政黨的中國共產黨在執政思維上經歷了從“斗爭哲學”向“建設哲學”的重大轉變。當今的中國年輕人可能會覺得“戰天斗地”,“敢叫日月換新天”,“敵人不投降,就要它滅亡”等諸如此類的政治口號荒謬而可笑,殊不知,此乃為建國后的近30年中極為流行的語言。它們所反映的是中國共產黨在掌握政權后革命思維的繼續。在經歷了重大曲折后,中國共產黨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逐步實現了執政思維的轉型調整,當下的中國,流行的是諸如“依法治國”,“社會和諧”,“以人為本”,“致富光榮”的話語系統。從這些內容截然不同的流行語的變化中,我們可以觀察到中共在不同時期的不同政治思維方式和其進行轉型的基本軌跡。
“階級論”的利與弊
中國共產黨的建立是以通過革命推翻反動統治,建立新中國為初級目標的,這決定了它必須以革命思維來分析,處理和應對惡劣的政治形勢。為此,其強調“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就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半A級論”是這種革命思維的合理邏輯出發點,運用階級分析方法來判斷革命主體,革命動力和革命對象,通過對生產資料的不同占有關系的分析來確定人們的不同政治態度和立場,并以此來認識社會沖突的來源,確定了“剝削”和“被剝削”概念和相互關系。
為根本改變這種生產關系,作為革命政黨的中國共產黨采取了強化階級仇恨,以對農民許諾并踐行分配土地的方式,充分激發了貧苦農民的革命熱情。這種適合中國實際的政策和策略使中國共產黨逐步壯大,并領導中國人民實現了推翻舊制度,建立新中國的目標。然而,新中國建立后的國際環境相當險惡,國內事業百廢待興,鞏固新政權的任務也異常艱巨,因此,中國共產黨繼續革命思維,以“斗爭哲學”作為自己的政策基礎無疑是贏得革命勝利的保障。
然而,在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本應進行執政思維轉型的中國共產黨仍然沿襲了革命思維的慣性。黨的最高領導人堅信,政治上堅持“以階級斗爭為綱”是保持紅色政權永不變色的不二法寶,所以,其強調“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表現形式是政治運動不斷,冤假錯案凸顯,這種紅色恐怖的受益者陷入一種異常的政治狂熱,而失意者則感到人人自危。政治上的高度控制使人們有一種空前的壓抑。隨著這種政治上革命邏輯的繼續發展,最終形成了一種“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的繼續革命理論”,到了“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發生,革命的執政思維發展到了極端。
政治上極端的革命執政思維必然對國家建設的總體發展思路產生重大影響。在這樣的執政思維下。中國共產黨以大規?!叭嗣駪馉帯笔降氖侄瓮七M國家建設,提出了“趕英超美”的口號。這種高度社會動員的方式產生了兩種結果:一方面,它的確產生了快速推進國家建設的效果,在較短時間初步建立起國民經濟所必須的工業體系,體現了高度集權體制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從而為爾后的中國經濟的騰飛奠定了一定的基礎;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巨大的浪費,產生了嚴重的后果?!按鬅掍撹F”,“大躍進”等諸如此類的運動所帶來的災難和教訓是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們所無法釋懷的。爾后發生的觸及人們靈魂的“文化大革命”更是使中國的國民經濟走到了崩潰的邊沿。事實證明,執政黨是需要根據社會條件的變化而調整執政思路的,不尊重客觀規律的蠻干只會受到懲罰。
“實踐理性”的執政黨思維
客觀地看,中國共產黨在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后的幾年曾試圖進行執政思路的改變,其突出表現就是黨的八大提出了應“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實行黨的工作重點轉移”。然而,黨的最高領導人的強烈革命思維卻否定了這種適合時代發展的正確的政策方向選擇。隨后發生的“反右”運動,“四清”運動以及后來的“文革”等都表明中國共產黨延續了傳統的革命思維。直至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始,“實踐理性”思維才逐步取而代之。
中共“實踐理性”的政治思維濫觴于鄧小平和黨內眾多同志對中國實際的客觀判斷,指導性理論包括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思想和“科學發展觀”,它們在改革開放的30年中發揮著把握方向的作用。
對于鄧小平“實踐理性”的通常表述是人們熟悉的“三論”,即“摸論”,“貓論”和“不爭論”。所謂“摸論”,通俗地講,就是我們沒有現成的模式或道路可以效仿或遵循,需要我們走一步看一步地去探索,那種方法能奏效就采用那種方法。它解決的是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方法論問題。
對于“貓論”,中國的百姓再熟悉不過了口鄧小平運用老百姓檢驗事情結果的常識性判斷,解決了真理標準問題,其真實用意在于鼓勵人們突破傳統意識形態的禁錮,充分解放思想,為爾后所進行的偉大的改革開放事業創造空間。
對于“不爭論”,鄧小平認為是他的一個“發明”。他說,“不爭論,是為了爭取時間干。一爭論就復雜了把時間都爭掉了,什么也干不成。大膽地試,大膽地闖?!憋@然,鄧小平深知,對于經歷了幾十年“革命洗禮”的中國而言,體現新思維的政策和制度創新一定會受到強烈的抵制和干擾。如果展開爭論,將一事無成。改革開放過程中出現的“姓資”“姓社”的爭論,市場經濟是制度還是手段的爭論等等都無不體現出鄧小平的前瞻性。鄧小平的“實踐理性”是中共實現政治文化轉型的理論基礎。
如果說鄧小平的實踐理性所解決的是突破堅冰,解放思想的問題,鄧小平的后繼者提出的相關理論則是要解決黨在新的歷史時期的執政合法性和中國社會的可持續性發展的問題。新中國建立后的30年間,中國共產黨的執政合法性主要建基于革命成就?!拔母铩苯Y束時,這種執政基礎已經相當薄弱。改革開放之初,中共試圖以經濟的持續高速發展來滿足人民不斷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來重新構建自己的執政基礎,但經濟發展內在的周期性使這樣的執政基礎受到了挑戰。正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江澤民提出“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它回答了中共如何構建執政合法性基礎的重大理論問題。
“三個代表”思想將共產黨的執政合法性定位在這樣一種基礎上,即代表中國先進生產力的發展要求,全社會整體利益,和最先進的文化發展方向上。這種思維定位使執政黨在宏觀政策方向上做出了重大調整。與此相應,微觀層面出現了一系列的變化。從政治上看,鄧小平時代提出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理論使長期困擾中共的現實與理論脫節的問題迎刃而解。大量私營企業主提出的入黨要求得到了滿足;“反革命罪”的取消使政治氛圍大大寬松,“人民”的外延得以擴大,社會活力明顯增強;對法治的強調使社會生活更具有了規則性。從經濟上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使各社會階層人們的誠實勞動、合法經營受到鼓勵,人們的自立意
識、競爭意識、效率意識、開拓創新精神大大提高。寬松的社會環境使“一切勞動、知識、技術、管理和資本的活力競相進發,一切創造社會財富的源泉充分涌流”。中國經濟長期行駛在持續高速發展的軌道上。
新問題,新挑戰下的新思維
中共“實踐理性”的理論表現形式是多樣的,每種理論都必須解決現實中國的主要矛盾問題。改革開放30年,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所取得的輝煌成就無與倫比。然而發展中也出現了許多問題,并威脅著中國的可持續發展。胡錦濤提出的“科學發展觀”就是在改革開放的新的條件下產生的新的政治思維。以“科學發展觀”來觀察現實中國政治,筆者認為兩個方面值得高度關注。
就執政黨自身情況看,黨內的腐敗問題嚴重地威脅著黨的形象。
中國的經濟改革起始于農村,爾后向城市推進。相對于先前的“一大二公”的大背景而言,這種改革的實質就是調動人們固有的自利性,并使之回復到社會規范的限度之內。改革的重要結果之一就是社會利益的多元化,因此,人們對于組織的依賴性大大減弱。在這樣一種新的情況。中共黨內對黨員的約束力也有所減弱。出于本黨執政基礎擴大之考慮,黨員的成分也漸趨復雜,經濟上的開放性對黨內成員也頗具誘惑。黨內腐敗問題的發生就是一種必然現象。如何有效地防止腐敗的發生和蔓延是中共所面臨的最具挑戰的問題之一。
中共在改革初期就廢除領導干部終身制并實行了黨的領導干部退休制度。這種制度的創立使黨的領導人代際輪替成為可能。其所具有的重大意義在于,它可以避免領導人由于年邁而出現的思想僵化給國家發展帶來的阻礙,從而為新的領導人脫穎而出并根據新的形勢提出不同的政策主張創造了制度空間。其所帶來的另外一個客觀效果是,中共通過黨內領導人的代際交替實現了人們通常認為只有在兩黨制或多黨制情況下才能實現的公共政策的調整和變化。
中共出于長期執政的大計考慮,必然會對危及形象的黨內腐敗問題下狠手,推進黨內的民主制度建設和擴大黨員民主權利。但問題是,中共作為執政黨,事實上不存在有效的外部制約力量,而內部也缺乏分權和制約機制,這是發展黨內民主的根本制約因素。如何在操作層面切實推動民主政治發展的問題是中共所面臨的另一棘手問題。
盡管中共的第一代領導集體在執政之初就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人民依照法律規定,通過各種途徑和形式,管理國家事務,管理經濟和文化事業,管理社會事務”的原則明確地寫入憲法中,但是在實踐中卻長期使人民的政治人格流于“虛無主義”。改革開放30年,中共通過各種途徑賦予和擴大公民各項切實的公民權利。如在法律制度方面,實現了從“有罪推定”向“無罪推定”的轉變,體現了對公民權利的尊重和保護,但這種進展和人民群眾的期盼和要求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在社會主義民主的實現形式的認識方面,中共也在不斷深化。中共十三大就提出“今后應當更充分地尊重選舉人的意志,保證選舉人有選擇的余地。要繼續依法堅持差額選舉制度,改進候選人的提名方式,完善候選人的介紹方法”,并強調要使“基層民主生活制度化,以保證工人階級和廣大群眾當家作主,調動各方面積極性,維護全社會安定團結的基礎”。中共十四大則明確要求“加強基層民主建設,切實發揮職工代表大會、居民委員會和村民委員會的作用”;十五大則更詳細地指出:“城鄉基層政權機關和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都要健全民主選舉制度,實行政務和財務公開,讓群眾參與討論和決定基層公共事務和公益事務,對干部實行民主監督”,“擴大基層民主,保證人民群眾直接行使民主權利,依法管理自己的事情,創造自己的幸福生活,是社會主義民主最廣泛的實踐”。
中國共產黨積極推動民主政治社會化,漸進拓寬了基層群眾的政治參與渠道,逐步使公民的政治人格由“虛無主義”走向“現實主義”。繼1987年《村民自治委員會組織法(試行草案)》實施后,又于1998年補充修改這一法律,從而使村民自治制度化,保證廣大農民充分行使民主權利;從90年代后期開始,中共先后在四川、山西、廣東、河南、云南、廣西等地開展了鄉鎮長的直選試點工作;吉林省白城市委還采取了群眾無記名投票“民意否決”的辦法,將提拔任用副縣(處)級干部的決定權交給群眾。這些做法雖然在民主層次上還不高,但他們卻體現了中國共產黨將公民政治人格“現實化”的趨勢。
客觀地看,關于中國民主政治發展的路徑問題,不論是在黨內還是黨外都曾存在著激烈爭論。有人認為,中共是中國的法定執政黨,推動中國民主政治發展的路徑應該是“以黨內民主帶動社會民主”,也有人認為“應當通過社會民主來推動黨內民主”。中共在十七大報告中明確做出了選擇,要“以擴大黨內民主帶動人民民主”。新近召開的中共十七屆四中全會對此再次予以確認。預料中共會在對前期各種試點(具體包括黨內直選、黨代表常任制、實行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年會制等)的經驗進行總結的基礎上推出一些切實增強黨內民主的具體可行辦法,黨內民主增強的趨勢值得期待。
中國共產黨作為中國的法定執政黨所經歷的30年的政治思維轉型是走向實踐理性的過程,而這一過程所帶來的變化為世界所矚目。如今的中國,綜合國力得到巨大提升,人民生活水平有了根本改善。然時至今日,這種轉型仍然不時受到傳統革命思維慣性的干擾和阻礙。黨的領導人不斷強調“進一步解放思想”,說明我們在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過程中仍然或多或少受到了傳統革命思維的禁錮。胡錦濤在紀念改革開放30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提出,人們在實現偉大目標的過程中要“不動搖、不懈怠、不折騰”,就是要求人們堅持既定目標,勤奮努力,尤其要避免那些耽誤事業發展的不必要的爭論,對此,我們應當深刻地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