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博淵
對姬鵬飛而言,表面的榮光難掩落寞。與美國談判,常常是周恩來對尼克松,喬冠華對基辛格,他對國務卿羅切斯。外交部事實上處于周-喬體制下。

外交部,成立于新中國誕生的翌日,迄今已歷一個甲子。在這60年當中,外交部一共產生了10位外長。作為國政運作的重要部門,外交部承載著新中國對外交往的使命,10位外長的職業(yè)生涯和榮辱沉浮正是新中國外交史的真實寫照。
巧婦為少米之炊的粗線條外交
在1949年建國以前,中共舉黨處于一種準軍事化體制下。這一特殊環(huán)境催生了一大批良將悍卒充任各級官員,但他們多缺乏海外經(jīng)驗和外語能力,甚至連外國人都沒接觸過。兩者兼?zhèn)涞拇蟾胖挥屑t軍時代就存在的莫斯科派和1920年前后赴歐勤工儉學的旅歐派。前者因政治錯誤被邊緣化,且海外經(jīng)驗單一;后者活到建國的不算多,位列高層的只有周恩來、陳毅、鄧小平和李富春。彼時陳、鄧俱派駐地方,李富春主攻經(jīng)濟,于是周恩來當仁不讓,以國務院總理(1954年以前稱政務院)身份兼任新中國第一任外長。至于駐外使節(jié),除了駐蘇大使王稼祥,都從高級軍官中選拔,短期培訓后上崗,這就是著名的“將軍大使”。
周恩來,江蘇淮安人,南開大學肄業(yè),索有才德。又先后在日、英、法、德留過學,見識廣博。視野開闊。建國前長期擔任黨的外聯(lián)工作,與外國人打過不少交道,其中不乏美蘇的政界人士,外交經(jīng)驗豐富。這位新外長上臺后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取得外國對新中國的承認。
建國時冷戰(zhàn)業(yè)已展開,社資陣營各自抱團,中國與蘇聯(lián)建交毫無懸念,在外交部成立當天中蘇建交,隨后社會主義各國紛至沓來。1950年,毛澤東、周恩來先后到訪莫斯科,盤桓3個月,終于與蘇聯(lián)締結了同盟互助條約,鑄就了中國外交的基軸。當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響應蘇聯(lián)建議,不情愿地卷入戰(zhàn)爭,從而與西方正式對敵。中國以血的代價贏得盟友的信任,向社會主義陣營納上了投名狀。此后,蘇聯(lián)投桃報李,援助不斷,中蘇迅速進入蜜月期。而在外交層面相對應的是,中國在國際事務上常常與蘇聯(lián)打配合,共同遏制美國。
看起來似乎是典型的意識形態(tài)外交,但這不是全部。周恩來很早就提出過層級外交的概念,即根據(jù)各國對臺灣的態(tài)度,靈活定位雙邊關系——可以建交的建交;時機不成熟的,可以先建立較低級別的關系;再不成至少維持商貿關系。譬如1950年第一批建交國中既有社會主義盟友,也有北歐三國那樣的非主流西方國家,還有戰(zhàn)后新獨立的亞洲鄰國如印度、緬甸。到了1953年,在接見印度政府代表團時,周恩來首次公開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從而奠定了新中國未來60年的外交原則。
1954年的日內瓦會議是周恩來參加的首次國際性會議,議題涉及朝鮮和印度支那三國的善后問題。由于上述四國都與中國接壤,并因意識形態(tài)產生分裂和內戰(zhàn),且中國不同程度卷入,所以日內瓦會議實際上是美蘇兩大陣營的第一次“文斗”。當時朝鮮戰(zhàn)爭結束不久,火藥味仍濃,在和美國人交涉時如何把握分寸是個難題。第一次與會,周恩來就一直在猶豫“對杜勒斯(美國務卿)該兇點還是緩和點”。
作為新中國外交的第一場大仗,周恩來準備很充分。反觀美國,提不出具備較高可行性的方案,只是一味反對,再加上杜勒斯對中國的排斥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惹人反感,在道義上迅速落了下風。雖然會議因分歧太大未能達成任何實質性成果,僅僅實現(xiàn)停火,但周恩來在會議落幕時已經(jīng)一躍成為國際外交界的一線明星,并與一些西方外交名人如英國外相艾登結為好友。
1955年的萬隆亞非會議是周恩來第二場外交秀。因有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在前,周的出席愈顯非常。與會國制度、宗教、意識形態(tài)各異,彼此成見和誤解不少,會議一開始,就有伊拉克代表抨擊社會主義。考慮到分歧僅靠言語難以彌合,周恩來沒有做正面解釋,而是選擇迂回側擊,提出了求同存異的理念,將會議從互相攻訐的邊緣拉了回來。之后又有錫蘭總理發(fā)難、中立國家和親西方國家爭執(zhí),都被“求同存異”神器一一化解。
周恩來憑借兩次國際會議為中國開拓了寶貴的外交空間,并展現(xiàn)了中國外交部不盲從蘇聯(lián)的獨立姿態(tài)。可是,就在周恩來四處出擊之際,大后方卻不安穩(wěn)了。變故起于蘇聯(lián),準確地說是赫魯曉夫上臺之后。赫魯曉夫在內政上較開明。但在外交上有些魯莽,表現(xiàn)出一種農民式的短視和功利。他認識到美國的強大和世界大戰(zhàn)的毀滅性后果,努力促成美蘇緩和。這并沒有錯,但他顧此失彼,在處理陣營內部關系上簡單粗暴,大國沙文主義傾向嚴重。中蘇首次公開分歧在1956年蘇共二十大之后,中國認為全盤否定斯大林會導致本陣營思想混亂,中蘇由此陷入為期10年的論戰(zhàn)。這僅僅是個開始,中蘇之間還存在利益分歧,譬如蘇美談判削減核武和中國渴望發(fā)展核武之間的矛盾。至1958年中蘇關系開始惡化。
彼時中國揭開了“大躍進”運動的序幕。1957年毛澤東出席十月革命40周年紀念會時受蘇聯(lián)“15年趕超美國”口號刺激,跟著提出“超英趕美”的構想。周恩來認為不切實際,因此在1958年1月的南寧會議上被毛澤東當面批評。2月,周恩來就被免去外長職務。免職后的周恩來只作為總理主攻內政,但在缺乏大將的背景下,他仍舊是外交系統(tǒng)實質上的統(tǒng)帥,直至他去世,中國外交的絕大多數(shù)大事都是由他主導。
第二任外長是陳毅。這個十元帥中唯一新四軍系統(tǒng)出身的四川人可算中共干部中的奇葩:他愛穿皮衣,戴墨鏡,性格開朗高調,說話犀利剛硬,是唯一一個敢在毛主席面前開玩笑的高官。但論及外交經(jīng)驗,只隨黨代表團外訪過幾次。所以,陳毅前半個任期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跟著周恩來當實習生,雖然在1961年獨立率團參加了第二次日內瓦會議,但總體而言難脫周恩來的底色,包括1964年中法建交也是周恩來擔當主操盤手。
陳毅上臺時中蘇關系正全面惡化,兩國兩黨間口水仗不斷,陳毅因炮擊金門一事被赫魯曉夫質問時就與之有過爭執(zhí)。至1960年,蘇聯(lián)毀約撤走專家,中蘇同盟名存實亡。外部環(huán)境的惡化促使毛澤東趨向強硬外交,周恩來的理性溫和顯然不對毛澤東的口味,而陳毅符合要求。
1964年是陳毅外交生涯的轉折點。當年中國不僅與西方大國法國建交,更成為擁核國家。有了資本,陳毅的外交愈加強硬,最著名的當屬1965年9月29日在北京答記者問時的講話。筆者查看過當年新聞簡報錄像,陳毅當時的言論非常強硬。火藥味甚濃,且神情舉止激動,有些失態(tài)。從這件事來看。陳毅遠非一個出色的外交官,僅僅記者提問就讓他控制不住情緒了,這一點,他本人也有自知之明,早在調入外交系統(tǒng)前就向周恩來坦陳自己性格太沖動,不適合搞外交。從周恩來的回答來看,選用陳毅主要是毛澤東的意思。
可以說,1960年代之于中國外交是個
漂浮期,因為任何國家的外交都必須有戰(zhàn)略基軸支撐全局。可美國早得罪了,蘇聯(lián)又合不來,就連印度也瞅準機會下手。周任內打下的外交版圖上東歐淪陷,亞洲不穩(wěn),西歐難以深入。中國就像一只緊縮的刺猬,雖然扎入,但難掩虛弱的本質。在缺乏基軸的前提下。中國的外交突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一方面與鄰國劃定邊界,用領土的讓步鞏固邦誼,另一方面將手伸向了非洲大陸。非洲多為歐洲國家殖民地,與中國無歷史積怨,美蘇暫時未深入滲透,是最好的突破口。非洲因此成為1960年代中國外交慘淡中的一抹亮色,后來中國恢復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時76張贊成票中非洲就占了26張。
好景不長,陳毅剛摸出點門道就因所謂“二月逆流”而地位搖搖欲墜。“文革”對于中國外交的傷害極大,在海外釀成過不少難以挽回的損失和惡劣影響,譬如火燒英國代辦處,沖擊蘇聯(lián)大使館,強迫在京外國人佩戴毛澤東像章等。陳毅也被造反派批斗,常常上午被批斗完,下午又得會見外賓。外交部最后在周恩來力保并動用軍隊后才恢復正常工作,但陳毅事實上喪失了領導地位。
1969年2月,出于避風頭的考慮,陳被安排下放工廠做調研。同年3月,爆發(fā)珍寶島沖突,中蘇翻臉。面對復雜的國際局勢,高層決定由陳毅、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四老帥組建學習小組,負責分析國際形勢,為中央外交決策提供智力支持。就是在這種不在其職謀其政的狀態(tài)下,陳毅等四老帥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聯(lián)美抗蘇的構想,陳毅更是提議恢復中美大使級會談,打破冰層。他的建議最終打動高層,成為中美建交的前奏。
1970年,中美恢復大使級談判。之后捷報頻頻:1971年美國家安全助理基辛格密訪中國,確定尼克松來年訪華事宜;中國恢復在聯(lián)合國的合法席位。然而,此時的陳毅已經(jīng)因結腸癌奄奄一息。1972年1月6日,陳毅病逝,離尼克松訪華僅差一個半月。
建國60年,周陳二人的任期就占去1/3多,從中蘇同盟到聯(lián)美抗蘇,他們兩度鑄造了新中國的戰(zhàn)略基軸,功不可沒。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譬如1960年代簽署的幾個邊界條約,其后遺癥至今仍未消除。外交本就是系統(tǒng)復雜的高智力工程,要做出正確的決策不僅需要決策者的判斷,還必須依靠基層人員的智力和情報支持。作為一個新生國家,中國缺少該類人才,在第一批職業(yè)外交官成長起來之前,外交部大致是個草臺班子。這使得周恩來猶如諸葛亮,雖事必躬親卻總難免出現(xiàn)失誤。少數(shù)人的出色并不能改變整體的粗線條特征。
以點控面,固本培元
陳毅逝世后,他的老部下姬鵬飛升任部長。
姬鵬飛,山西臨猗縣人,1910年出生。新四軍出身,是第一批調到外交戰(zhàn)線的“將軍大使”之一。他在東德駐節(jié)兩年,1955年起就擔任外交部副部長。“文革”期間,和許多外交官一樣,他也受到?jīng)_擊,之后復出。彼時外交部分三股勢力:以姬鵬飛為首的老派、以周恩來重點培養(yǎng)的喬冠華為首的新派,以及靠造反上臺,以王海容、唐聞生一幫年輕女翻譯組成的“通天派”。通天派的小姐們搗蛋厲害,辦事則基本指望不上。而在業(yè)務派中,毛澤東最終選擇了軍人出身的姬鵬飛繼任。
雖說是業(yè)務派,軍人根性的姬鵬飛外交才能卻很平庸,最要命的是交流溝通能力欠佳。但他運氣很好,一上臺就迎來了尼克松訪華、中日關系正常化,而這些都是前任留下的遺產,當真是前人種樹后人乘涼。受美國的刺激,許多國家打消疑慮紛紛與中國建交,包括澳大利亞和拉丁美洲國家,新中國迎來第二輪建交浪潮。
對姬鵬飛而言,表面的榮光難掩落寞。與美國談判,常常是周恩來對尼克松,喬冠華對基辛格,他對國務卿羅切斯。了解尼克松政權底細的人都知道究竟誰在主導談判,其他談判也大致如此,外交部事實上處于周-喬體制下,最終,他的消極表現(xiàn)令毛澤東不滿,內部的通天派也起哄,姬鵬飛于1974年被免職,外長一職改由副部長喬冠華接任。
喬冠華,江蘇鹽城人,1913年出生。天賦異稟,多次跳級插班,16歲就入清華大學。哲學系畢業(yè)后又到日本東京帝國大學讀博士,因與日共往來被當局驅逐,又改去德國圖賓根大學,于1936年畢業(yè)。回國后從事新聞工作,1939年經(jīng)廖承志介紹加入中共,1942年到重慶接受周恩來直接領導,在《新華日報》主持國際專欄,接觸外事工作。很快,這位喝過洋墨水的才子加老鄉(xiāng)得到周恩來的器重,并成為得力助手。此公性格豁達,才華橫溢,書生氣質濃厚,稱得上狂生一個。建國后,歷任外交部新聞局長、亞洲司司長、部長助理、副部長等職。他參加過建國后幾乎所有重要外交活動,包括板門店談判、兩次日內瓦會議、珍寶島談判以及聯(lián)合國大會,無論資歷、能力還是政績都稱得上最佳人選。
由于對美進展緩慢,喬冠華將中國外交基軸放到了聯(lián)合國。此時的中國早已度過了“只要能建交就是最大勝利”的困窘期,而在國力衰弱的局面下,聯(lián)合國這個平臺往往能幫助中國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因此,1970年代的中國外交大致以聯(lián)合國為重心。
1972年5月,周恩來被確診膀胱癌。1973年起惡化,至1974年不得不住院治療,日常工作轉交第一副總理鄧小平代理。在外交部,毛澤東信賴喬,昵稱他“喬老爺”。然而,內部的造反派更得寵。無論于公于私,喬冠華都不可能繞過造反派,以及他們身后的“四人幫”。再加上周恩來病重,于是喬冠華選擇和“四人幫”勢力搞妥協(xié),這為他日后下臺埋下了伏筆。當然,也有說法認為喬在“文革”前期被整怕了,所以向“四人幫”獻媚。總之,喬的轉變大致是與毛澤東介紹的章含之結婚后開始的。
如果說周恩來是諸葛亮,喬冠華就是馬謖——有周坐鎮(zhèn),自可大顯身手,一旦獨立領軍。書生意氣的結果就是仕途上的街亭之敗。1976年,周、毛相繼辭世,同年“四人幫”垮臺,在搜查王洪文家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份內閣名單,喬冠華大名赫然在上,但調查中又找不出喬與“四人幫”勾結的任何證據(jù)。其實,外交是只懂打砸搶和政治投機的造反派玩不來的高級游戲,關于這一點“四人幫”心知肚明,既然在外交部無親信可用,找一個不敵對、好相處的業(yè)務派是最明智的選擇。但不管怎么說,上了這份名單,瓜田李下就很難說清。1976年12月喬離職接受審查,外交部的帥印交到了副部長黃華手中。
黃華,河北磁縣人,與喬同年,也是名校畢業(yè)。不過,和喬年輕時只讀圣賢書不同,黃華是個學運領袖,參加過一二·九運動。1936年在陜北蘇區(qū)任翻譯,協(xié)助過埃德加·斯諾、史沫萊特采訪。在當時文盲半文盲扎堆的延安,大學生實屬鳳毛麟角,再加上還是學運領袖,黃華直至建國前都一直在黨中央任職,甚至擔任過朱德的秘書。建國后,被調至外交部。
黃華參加了板門店談判,并任西歐非洲司司長,后隨周恩來參加日內瓦、萬隆會議。1960~1971年先后駐節(jié)加納、埃及和加拿大。中國恢復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后,他作為首任大使駐節(jié)聯(lián)合國,直至喬冠華解職才回國接任外長。
黃華任內的主要工作就是繼續(xù)深化與西方的關系,其中作為全球第一、第二大經(jīng)濟體的美日是重中之重。當時與美國未正式建交,與日關系僅僅實現(xiàn)正常化,必須有一份新的條約加以確認。1978年,經(jīng)過艱苦的談判,中美決定建交,與日本也簽署了《中日和平友好條約》1979年元旦,中美正式建交。同年隨鄧小平訪問美國。黃華的職業(yè)生涯到達巔峰。
可僅僅3年后,變故發(fā)生。先是不堪重負的蘇聯(lián)投來橄欖枝,1982年3月勃列日涅夫在塔什干發(fā)表講話,對華態(tài)度出現(xiàn)軟化。另一方面,里根任內的新保守主義給剛剛起步的中美關系籠上了陰影,他在競選時就放言要與臺灣復交。這樣一來,中共內部出現(xiàn)兩個聲音:繼續(xù)聯(lián)美抗蘇還是與蘇聯(lián)重新攜手?
面對這樣的變局,黃華穩(wěn)健有余,卻缺乏敏銳,大致還是按1972年的思路來,有時甚至顯得僵化。譬如1981年10月的坎昆南北首腦會議上就曾錯判,仍突出反蘇反修。再加上1982年7月駐莫桑比克大使館的唐健生殺人案影響惡劣,外交部和黃華備受指責。11月,勃列日涅夫病死,作為謀求中蘇關系正常化的探路石,黃華被派去莫斯科開展“葬禮外交”。回國后,就被免去外長職務,去了全國人大。
從年齡上看,姬、喬、黃屬于同一代際。但從專業(yè)和歷史角度看,姬僅僅是個舊派的過渡性角色,真正主導1970年代中國外交的是喬、黃為首的業(yè)務派。這兩人的外交思維一脈相承——以點控面,固本培元。所謂的以點控面,指的是有重點的外交。而當時的兩個重點就是美國和聯(lián)合國,譬如喬冠華從1971年到1976年每逢聯(lián)大必親自帶團前往。至于固本培元,指的是鞏固原來的老朋友,再去慢慢發(fā)展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