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孩子

王　曉

因為要回家，11歲的怒族孩子黃英不得不穿上了一雙紅白相間的“石林牌”球鞋。平時在學校，她通常赤著腳跑來跑去。

從2008年上小學一年級開始，黃英和她的同學李金花、李國軍姐弟，就以每周一次的頻率往返于這條山路。

從怒江州貢山縣丙中洛鄉(xiāng)的紅塔小學到丙中洛鄉(xiāng)秋那桶村碧汪組，是一條令人生畏的山路。其中一段被當?shù)厝诵蜗蟮胤Q為“猴子哭”，意為連猴子走在這條路上都會被嚇哭。山路像一條巨大的蜈蚣，嵌在峭壁的一側(cè)。另一側(cè)，是近百米深的山澗。

“我們中午12點離開學校，下午6點多到家?！崩罱鸹ú僦豢谂逭Z言。上學一年多了，孩子們的漢語還是說不利索。一到要說漢語的時候，黃英就會用紅領(lǐng)巾捂著嘴巴吃吃地笑著。到頭來，蹦出的還是一連串的怒族語言。

六七個小時的路程，是3個二年級孩子從家到學校的距離。山外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更是遙不可及。

危機四伏的回家路

從紅塔小學到碧汪組，先是要走一段11公里左右的柏油路。這段路如果打車，需要5元錢?！皼]錢?！秉S英看著自己的赤腳，含糊地發(fā)出兩個衩語的音節(jié)。

因此，他們每次都要先步行這段11公里的柏油路。到了霧里橋頭，再繼續(xù)走剩下近10公里的山路。

在丙中洛鄉(xiāng)，霧里橋已經(jīng)成了當?shù)匾惶幝糜尉包c。橋頭豎著—個寫有“茶馬古道”字樣的木牌，旁邊還寫著藏文音譯過來的漢字——“德拉姆”，意為“幸運、平安”。走一截曾經(jīng)的茶馬古道，讓驢友們躍躍欲試。

前半截茶馬古道加上后半截人馬驛道，對黃英等三個孩子來說，再熟悉不過。

孩子們先是沿左側(cè)峭壁前行，李金花或李國軍打頭陣。因為路窄，大多數(shù)路段無法容下兩個人并排。斷后的黃英一顛一顛地跟在姐弟倆后面，單薄的身子套在寬大的校服里，斜跨著的布包鼓囊囊地塞滿要帶回家去洗的衣服。

到霧里村后，“蜈蚣游走到右側(cè)山路上。腳下的路越來越窄，頭頂上的巖石也愈發(fā)逼仄下來，抬眼可見一字型的天空。有些巖石由于被滴水打濕，走在上面稍不留神，便會滑倒。相傳的“猴子哭”，寬度頂多能容下兩只腳并排。走到最窄的一段，三個孩子下意識地往峭壁上靠了靠，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不敢往深澗里多看一眼。

“就是這截路，一些喝醉了的成年人走的時候，得手腳并用往前爬。”丙中洛邊防派出所的老兵楊建華說。當兵以來，在一次次走訪村民的途中，楊建華數(shù)次走過這段山路，“我們這里的路，不下雨的時候有沙石流，下雨的時候有泥石流，雪天更可怕，可能會遇上雪崩。”

李金花就遇到過滾石和雪崩。“她說路上有時候會有石頭滾下來，滾下來的時候，她就躲在山巖下面?！崩罱鸹ū仁之嬆_地說著怒族話，二年級的班主任和云飛在一旁充當翻譯，“他們還碰到過雪崩，但幸好是在他們身后崩開的，當時他們已經(jīng)走過去了?！?/p>

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造就了孩子們比巖石更為堅韌的意志。一路上，三個孩子話不多，偶爾會用怒族話交談幾句。實在累了，就停下來坐在石頭上歇息一下。餓了，要忍著；渴了，得堅持到有泉水的地方。

沿左側(cè)峭壁走幾公里后，路又轉(zhuǎn)到了另—側(cè)的山上。翻過這座山，對面山上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躍入眼簾。山坡上，稀稀拉拉地散落著十幾座深棕色的千腳樓。

這就是三個孩子所在的碧汪組。

黃英的家在山坡最高處。這是一個兩層的木屋，下面做飯，上面住人，所謂的梯子不過是在一截樹干上鑿了幾個坑，豎在門外。木屋前最為顯眼的位置，貼著黃英的兩張“三好學生”獎狀，獎狀上方，歪歪扭扭地用白粉筆寫著，“百(白)日依山盡，黃河人(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左側(cè)更淺的字跡依稀寫著“天上(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先(險)峰”。木屋里黑漆漆的，唯一的光亮來自一個巴掌大小的窗戶。剛走到門口，便能聞到一股嗆人的煙味。屋里，只有—個火塘和幾把柴火。

黃英的媽媽幾乎聽不懂—句漢語，見到客人來了，立馬放下手頭上的活，忙著去搬凳子，并從雞窩里掏出幾個雞蛋。

“他們從一年級開始就這么走，剛開始是大同學帶小同學，慢慢就不用帶了。”老師和云飛說，“這幾個孩子學習都不錯，也都愿意上學。”黃英聽懂了老師的表揚，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手使勁摳著黑乎乎的指甲縫。

凍死的孩子

怒江州瀘水縣片馬鎮(zhèn)灣草坪村的傈僳族孩子楊春林，再也無法實現(xiàn)他當兵的夢想了。2008年1月底，他在從學?；丶业耐局?，凍死在風雷埡口附近的電線桿下。其他三個被凍死的孩子同是片馬鎮(zhèn)人，均在山下的魯掌鎮(zhèn)中學讀書。他們是，古浪村的胡成東、片四河村的胡衛(wèi)忠和胡仁權(quán)。

從2008年1月24日開始，接連幾天，怒江州普遍降雨降雪，特別是海拔3400米的片馬風雪埡口一帶。埡口附近公路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當?shù)亟煌ū黄戎袛唷?/p>

從魯掌鎮(zhèn)中學到楊春林所在的片馬鎮(zhèn)，所行均是山路，且必須經(jīng)過高黎貢山的風雪埡口。由于這條路基本是柏油路，孩子們平時往返都是乘車。一般情況下，鎮(zhèn)上的中巴車要走三個多小時。

“我們得知封路，馬上開了兩次動員會，讓片馬鎮(zhèn)的孩子們先不要回家?！濒斦奇?zhèn)中學副校長李智偉回憶著，“我們學校有70多個片馬鑲的孩子，有些在魯掌鎮(zhèn)上有親戚，就住到親戚家了，最后留下的大概20多個。當時已經(jīng)放假，老師們都回家了，學校留了一個副校長和保安看著孩子。”

楊春林等孩子是在中午1點左右偷偷跑走的。據(jù)李智偉透露，當天中午，保安帶孩子們吃過飯后，自己也回家吃飯去了，“3點多，保安回來后，發(fā)現(xiàn)有6個孩子不見了。我們馬上把一批老師叫回來一起找，當時以為孩子們跑去附近的親戚家了。因為大雪早已封山，誰都想不到他們會往家跑?！?/p>

此時，片馬鎮(zhèn)也組織了孩子的家長和當?shù)卮迕褚黄饘ふ??！按謇锩刻於紩l(fā)動三四十個年輕人出去找孩子。”楊舂林的大爹(伯父)李建華比畫著說?！澳悄甑难┒嫉叫乜诹?，要先把前面的雪踩硬，才能邁出去一步。”

三天后，有兩個孩子耐不住饑寒，跑回了學校。直到這時，校方才知道孩子們試圖偷跑回家。

又過了兩天，李建華等人在姚家坪距風雪埡口約9公里處的電線桿下發(fā)現(xiàn)了孩子們僵硬的尸體。其中，三具擠在電線桿旁，另一具躺在距電線桿50米處，像是踩到了石頭滑下去的。

“他爸爸也一起去找了，看見兒子像雪人一樣凍死在那兒，蹲下大哭。孩子的母親本來就有心臟病，經(jīng)過這一遭，病情更重了，接連暈過去很多次?！崩罱ㄈA嘆著氣，“楊春林是個好孩子，聰明、學習也好……”

被凍死的胡衛(wèi)忠是勒墨族人。胡衛(wèi)忠的爺爺哈阿弟稱，按照勒墨族的規(guī)矩，人死后，只在下葬時搞一個較為隆重的儀式。時隔一年之久，孩子的荒冢前早已雜草叢生。

“楊春林和胡衛(wèi)忠都是我們班的?！濒斦奇?zhèn)中學初二(8)班班長胡亞紅剛說了

兩句，眼圈就有點發(fā)紅，“他們學習都不錯，胡衛(wèi)忠的數(shù)學還考過全班第一。我家也住在片馬，當時也被留在了學校。他們計劃回家的前一天還鼓動我們一起走，我們勸他們別走，太危險……”

如今，魯掌鎮(zhèn)中學的正門一直死死的關(guān)著。校長萬志忠稱，因為學校臨街，怕學生們一不小心沖到馬路上，被車撞到。而他的前任，在學生凍死的事情發(fā)生后，被撤了職，工資也降了一級。

“有點冤枉?！濒斦奇?zhèn)中學的一些教職員工私下談起此事時這樣認為。

“這里的學生住得分散，不僅路遠，而且路上風險也大?！敝鞴荇斦奇?zhèn)所有小學的校長孟明福介紹說，“我去過一個村里的學校，峭壁接近于垂直，下面是條小河。如果接連下兩三天雨的話，路就垮了，根本走不了。有時候老百姓在地里割豬草，一塌方，就能被埋一半，小娃娃被埋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住在半山腰的農(nóng)戶養(yǎng)的小豬，一不小心踩空，往往就滾到山下摔死了。一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根本不敢走這種路?！?/p>

瀘水縣古登鄉(xiāng)中心小學校長楊家政更是為走訪村里的小學犯愁。在古登鄉(xiāng)的52所學校中，只有四所是通公路的，“我三個月都轉(zhuǎn)不完我們鄉(xiāng)里的學校。有時候，走訪—個村的學校就得用—個星期?！?/p>

“我家住在羅底。從學校回家要走一天，翻四座大山，太累了。”古登鄉(xiāng)交通希望小學六年級學生密貴文皺了下眉頭，拽了拽幾乎變成了土黃色的白襯衣。

從原始社會直接到社會主義

暴雨過后的怒江，江水滔天接地穿城而過。東側(cè)的碧落雪山、西側(cè)的高黎貢山和怒江水組成了—個巨大的‘v字形。山崖上，但凡平坦點兒的地方，幾乎都零零散散地住著人家，但凡能種地的斜坡，也都工工整整地種滿了農(nóng)作物?！坝腥税堰@些田地稱作大字報。”瀘水縣教育局工作人員和德海笑稱。

大山深處的人們，至今還保留著很多原始的生活方式。在獨龍江，有人用刻木記事、結(jié)繩計數(shù)?！斑@邊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年齡，只知道自己是在桃花開了或苞谷熟了的時候生的?！北新寮t塔小學校長元付生稱。

“我第一次進獨龍江的時候很震撼。”怒江州公安邊防支隊宣傳科科長鐘志芳回憶，“帶我進去的人走一段路就沖著山上大吼一聲，這是為了讓上面知道下面有人，不要往下扔石頭?！?/p>

福貢縣馬吉完小的學生普少明如今和奶奶住在馬吉鄉(xiāng)馬吉米村前干斗小組。在他的家里，除了一只火塘和一條供祖孫倆睡覺的草席外，別無長物。祖孫倆只能靠每月60元的農(nóng)村低保生活。家里僅有的一點糧食是普少明的父親病逝后，村委會送到家里的。因為怕糧食不夠吃，只得在米中摻雜些許苞谷。

在福貢、貢山一帶，溜索仍是當?shù)乩习傩粘Ｓ玫慕煌üぞ咧弧８魩装倜祝湍芸吹揭桓毤毜蔫F索橫在江面上。過江時，只需一個滑輪和一根溜索繩。

“怒江的很多地方屬于直過區(qū)，也就是說從原始社會后期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至今還保留著很多原始的生活方式。怒江的很多老人，活了一輩子，從來沒出過怒江，甚至沒到過州府瀘水縣?！北新暹叿琅沙鏊虒T程春明稱。

在瀘水縣上江多新建完小，三年級學生胡曉蘭曾經(jīng)寫過一篇名為《大城市》的作文。文中，對所謂的“大城市”只字未提，通篇都在寫村里人是如何把一條山路修成公路的。“這些孩子們不知道什么叫大城市，離他們最近的，就是眼前的這條路。路修好了，他們離大城市也才能近一些?！彼陌嘀魅谓忉屨f。

黃英到過最大的城市是貢山縣城，在她的同學中，這已經(jīng)是值得驕傲的事了。黃英沒聽說過北京，也不知道天安門。但當問起愿不愿意去北京時，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從北京考察回來后，我對我的妻子說，我寧愿不要孩子。”瀘水縣教育局的—名工作人員頗有些感慨，“讓孩子在這個地方生活、上學，對他來說，實在有些不公平。”

家長放狗咬教師

福貢縣的一塊峭壁上，整整齊齊地刷著兩行白色的大字——“磨刀不誤砍柴工，上完初中再打工”。從貢山縣到福貢縣沿途，也常能看見“不讀中學，貧困難脫”、“初中不讀完，進城打工難”等標語。

能把初中上完，在怒江人眼中，已經(jīng)算是文化人了。

整個怒江州，只有瀘水一中和州民族中學兩所高中。瀘水縣上江鄉(xiāng)上江中學校長高雪軍透露，全校初中三個年級的，學生全部到齊的話有893個，其中很多是被動員過多次后才繼續(xù)念書的。“按說九年制義務(wù)教育之后，小學升初中的升學率應(yīng)該是100％，但是很多孩子上初中后不習慣，學習跟不上，就回去了。我們動員之后，他回來了，沒幾天又回去了?！?/p>

在古登鄉(xiāng)，全鄉(xiāng)1719個小學生，也有很多是“撈”回來的。“怒江普及九年制義務(wù)教育基本是2006年實現(xiàn)的，但古登到了2007年才實現(xiàn)?！毙ｉL楊家政有些無奈，“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一些家長不愿意讓孩子讀書，或者上到四五年級就不讓讀了，因為這時娃娃可以做些家務(wù)活?！?/p>

近年來，大山外面日漸嚴峻的就業(yè)形勢，更是讓這里的家長們看不到希望——讀完書照樣找不到工作，還不如在家喂豬、放羊。一些學生便開始隔三岔五地逃學。老師們也不得不挨家走訪做工作。

“有的家長還會放狗咬你!”魯掌鎮(zhèn)的孟明福校長有些哭笑不得，“魯掌的教育在整個瀘水屬于中上等，但是老百姓的意識比老窩(瀘水縣的另一個鄉(xiāng))還是差些。那里的家長是有一個雞蛋也要賣掉，讓孩子賣書。我們這里是家長先吃掉，不管小孩有沒有吃的穿的。古登也一樣，家長先喝酒，不管娃娃，最近幾年稍微好了些。為了安全，我們在做家長工作的時候，一般幾個人一起去，路上還能相互照應(yīng)。有時學校實在做不下，就得依靠村干部和邊防武警?！?/p>

瀘水縣新建完小學生熊天龍的父親熊義文倒是很支持孩子讀書，“我小學上到四年級就不想上，回家來了。我的父母不識字，覺得(我)想讀就讀，不想讀就算了?，F(xiàn)在我是我們家文化水平最低的，連我老婆都是初中生?！?/p>

而今，熊義文最大的愿望就是熊天龍能“參加工作”，最好還能“當個干部”，“在我們這個地方，如果你窮，別人看不起你。如果家里有一個參加工作的人，別人就看得起你了。所以只要他能讀書，我傾家蕩產(chǎn)也得讓他讀?！?/p>

對熊天龍來說，上學的動力還來自于每周可以吃兩次肉，“在家里，十幾天都吃不上一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