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慶麟 劉 芳
你很難想象我插隊時在農民家里找到什么書一《裴多菲詩集》,《歌德詩集》。我意識到自己一個初中生根本沒有驕傲的資本,農民不是沒文化,只是這個社會沒給他們向上的機會
我出生在1951年的上海,父親是江南造船廠工人,母親是家庭婦女。家里5個子女,我排行老四。
孩子多,就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養著,家庭負擔很重。當時哥哥讀書成績很好,但由于家境不好沒有上高中,去了上海鐵道學院的中專部。母親一直感到內疚,并希望能把我送進大學。
當時我也有些朦朧的想法——父親造船,哥哥造火車,那我學什么呢?最好造飛機。這樣一家海陸空都有了。所以我從小的理想就是進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1964年,我進入上海市五愛中學讀初中,那是一家區重點,有很多興趣小組,我毫不猶豫參加了航模小組。盡管不懂飛行原理,老師還是讓我們自己做設計,海闊天空地暢想。父親也支持我,把哥哥的專業制圖板拿出來給我用。我每天上學路上就拿著設計好的航模圖紙,與同學一起討論,真覺得自己是設計師一樣。沒想到初二下學期“文革”開始,我們上天的理想變成了落地的現實。
那時五愛中學也有保皇派、造反派等各種派別,但與其他學校不一樣的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占領了一個地方一學校圖書館。別的學生都在燒圖書,破四舊立四新,我們卻都在圖書館各看各的書。“文革”打斷了學業,理科知識完全不懂,自學也比較困難,慢慢地大家都往文科發展了。
到了1968年,毛主席提倡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那時我家的情況發生了點變化。父親參加過全國第一臺萬噸水壓機的試制工作。受到表彰之后被調到上海江南技校做老師。這么一來,我家的成分變得不那么純了。“文革”首先是從教育領域開始的,我父親也受到了沖擊。這種情形下,我除了選擇插隊下鄉沒有別的路可走。
1969年,我到了湖州南潯三長公社插隊務農,社員們對我很照顧,不讓我干重活。夏天最熱時插水稻,水都是燙的,腳容易爛,他們就讓我負責看曬谷場。但我想這樣不對,我就是要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于是臟活累活搶著干,挖河泥、挑豬糞,幾百斤的擔子爭著扛。別的知青都會在農活最累最需要人的時候回家探親,我也從來不回去。
盡管是被迫來插隊的,這段經歷卻讓我很感激當地農民。一來這里地少人多,知青來實際就是跟他們搶口糧的,但他們卻收留了我,二來南潯的文化氛圍比較濃厚,你很難想象我當時在農民家里找到什么書一《裴多菲詩集》,《歌德詩集》,還有一本《水彩畫技法》。我意識到自己一個初中生根本沒有在這里驕傲的資本,農民不是沒文化,只是這個社會沒有給他們向上的機會。
由于表現積極,社員們都很認可我。70年代,有工廠來農村招工時,他們第一個想到了我。
我被推薦到了吳興絲織廠,當時湖州地區最大的國營絲織廠,1971年正式進廠。
當時我進了準備車間做保全工,就是負責機械維修。知青進廠都從學徒工做起,當時有些知青還去縣政府提要求,認為下放過這些年又要從最低等級開始,不公平,但提意見也沒用。做學徒工的3年中,每月工資只有15元。
“文革”結束后,有一次我回上海探親,看到的情景讓我吃驚——以前路燈下面都是打撲克的人,這一年大家居然都在捧著書讀。恢復了高考,人^都在抓緊時間把握機會,這讓我很受觸動,覺得自己很多時間都浪費了。
回到工廠之后,廠里的氣氛與上海完全兩樣。工人空閑時間天南地北地聊天、做做私活,或者打撲克,我就不參與,自己看書看報,結果就成了另類。幾次開組織生活會,他們都給我提意見:不守勞動紀律,上班看書。
我也是很聽話的人,領導這樣批評我,我只好改正。從此之后沒事寧可坐在凳子上看天,也不看書了。
但我還是利用業余時間多讀書習作。80年代縣里總工會成立了職工詩歌小組,我也參加了。那時社會上詩人多,大家都流行用詩歌抒發感情,湖州師專的老師帶著講義給我們講,可以隨便批評。可惜后來經費不夠,小組也慢慢解散了。
我的讀書夢一直沒有放下。直到1985年,我參加了自學考試,終于拿到大專文憑。考試前夕,父親病危,我趕回上海照顧他。父親聽說我要參加考試,堅決要我回去,我不得不走。還記得當時在考場作文中寫道:“我踏進考場的時候,可能就是我父親離開人世的時候。”果真如此。
90年代,大概是因為我在廠里讀書被批評出了名,又有大專文憑,80周年廠慶的時候,他們要我去寫廠史,把我從車間調到了辦公室,從此轉為文職。
可惜好景不長,國營企業在與民營企業的較量中喪失了優勢,逐漸走向虧損。2000年,企業申請破產,我也下了崗。當時還去農貿市場賣棉兜,不懂得吆喝,盡管物美價廉,還是一整天都沒賣出去一個。
廠子被上海華源集團接手,我被返聘,但工資還是十幾年如一日的幾百元,生活實在緊張。2006年,工廠又由華潤集團并購重組,壓縮生產規模,并規定距離退休年齡十年以內的員工都辦理內退。我自然在此范圍內。
獨生女兒考入大學時,我特別激動,囑咐女兒在校園的各個角落都拍照片回來。現在她已經大學畢業,工作還算滿意,我的心愿也算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