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星
一九八一年,我剛入伍不久,部隊就奉命開往南方前線,執行輪戰任務。
當時,雖然“自衛反擊戰”已經結束,但邊境前線還是經常發生一些小的磨擦,甚至在局部還會出現激戰,最常見的就是打冷槍。我們這個連隊的陣地與敵軍陣地只有三百多米遠,中間是一片爛泥坑,里邊埋著數不清的地雷。我們住在防御工事內,就是大家常說的“貓耳洞”。值勤的戰士在觀察哨里注視著敵方的動向,一旦發現敵人有大的行動,立即發出警報,全連瞬間就進入戰斗狀態。如果發現小股敵人或是單兵,我們的狙擊手就會打冷槍,將敵人干掉。當然,如果我們一旦暴露給敵人,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開槍射擊。
我剛到前線的時候,還是一個新兵,無論軍事技術,還是政治素質都還沒有過關,所以,心里非常緊張,尤其對戰場環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白天還好一些,一到晚上,一個人在觀察哨里值班時,總會想到有無數的戰友犧牲在這個陣地上,前面的泥坑里不知躺下過多少尸體,聯想到小時候聽到的鬼怪故事,心里就會產生巨大的恐懼。那時,我不怕白天打仗,就怕晚上站崗。
我有一個戰友,叫王小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來自同一個村莊,我們一起上學,一起當兵,又被分到了同一個連隊。他知道我晚上站崗害怕,就主動陪我一起站,站完我這一崗,他再站他的那一崗。我也想陪他一起站,可他總是不讓,他說他不怕鬼。
轉眼到了七月份,天氣越來越熱了,再加上南方的氣候比較潮濕,我們蹲在“貓耳洞”里就像洗“桑拿浴”,身上總是濕乎乎的,有的戰友得了皮膚病,身體出現大面積潰爛,特別是陰部那位置,老兵們開玩笑地說:“千萬不能再爛了,再爛該掉了。”我們就這樣一天一天地待在這個不足兩平方米的“貓耳洞”里,心情真的很煩躁,這種惡劣的生存環境,一般人是無法想象的。
有一天,我正在“貓耳洞”里看報紙,王小龍一下鉆了進來,對我笑嘻嘻地說:“你看,這是什么花?”
我心想,這種地方還能有花?我從他手中接過花來,身子移到洞口邊上,仔細一看,真是吃了一驚,這小花太漂亮了,纖細秀麗的綠葉上,開著五分錢硬幣大小的紅花,花形和我們的帽徽一模一樣,非常標準的“紅五星”,簡直太神奇了。
這時,指導員正好經過我的洞口,看到我拿著小紅花,正癡情地欣賞著,他蹲下身說:“喜歡這花嗎?”
我說:“太喜歡了,指導員,這叫什么花?”
指導員說:“我們與上一批部隊交接時,他們的指導員對我說:凡是到這兒參加輪戰的部最后離開時都要和下一批的戰友作一個特殊交待,在我們的陣地上生長著一種小紅花,這種花的名字叫‘戰地紅星,請你記住要傳下去。我當時還不太理解,一種野花為什么要這么重視,現在,我們看到了這種花,我一下子就理解了。”
從此,我和王小龍就經常趴在陣地上看“戰地紅星”,在這塊不知被炮彈翻過多少遍的黑土地上,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小紅花,在晨光的照耀下,顯得那么嬌美、那么鮮艷,讓人癡迷、讓人陶醉。
一天清晨,王小龍陪著我站完崗,我們又趴在陣地上一起看“戰地紅星”,可能沒有注意隱蔽,被敵人發現了,敵人突然向我們陣地發射了數枚炮彈,炮彈帶著刺耳的聲音向我們飛來,我們馬上轉身,在戰壕里迅速向前跑,突然我被王小龍從后面用力推了一把,我的身體騰空向前飛去,重重地摔倒在戰壕里。這時,我聽到了巨大的爆炸聲,我回頭一看,王小龍還趴在地上,被土埋著半個身子。我爬過來,一邊喊一邊用力拉他,他卻一動不動,我大聲喊著他的名字,用力扒開他身上的土……
王小龍犧牲了,他靜靜地躺在那兒,全連官兵都圍在他的身邊,誰都不說話,整個戰壕里特別安靜,只有幾朵散落在泥土里的小紅花,在微風的吹拂下不停地晃動著,像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親撫著我的戰友。
后來,我們被兄弟部隊換下來,返回到我們的駐地。臨走時,指導員和上一任一樣,向接替我們的部隊特意交待了“戰地紅星”。我也采集了很多的花種,回到駐地后連續種了兩年,但沒有一株成活。從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再也沒見過“戰地紅星”。
二○○九年八月,我到北京順義“焦莊戶地道戰遺址紀念館”參觀,當我下到地道內參觀時,心情格外激動,這崎嶇蜿蜒的地道和我當年住過的“貓耳洞”太相像了,不由得把我帶到了老山前線。看完地道,來到紀念館后院,參觀當年抗日名將曾雍雅住過的居民小院。一進小院,我一下驚呆了,小院內的籬笆墻上長滿了紅五星花,它還是那么鮮艷、嬌嫩,還是那么嫵媚、動人。我忘情地跪在籬笆下,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這些小花,嘴里不停地喊著“戰地紅星,戰地紅星……”眼淚潸然而下。
“先生,你也知道這花叫‘戰地紅星?”講解員不解地問我。
“你們難道也叫它‘戰地紅星嗎?”我更是不解。
“是啊,前兩天,我們紀念館正式把這種花命名為‘戰地紅星,并且定為我們的‘館花。”
我一下站了起來,望著講解員說:“為什么?”我心想,難道這個紀念館的館長也是我老山前線的戰友?
講解員說:“在戰爭年代,這里是焦莊戶的指揮中心,也是戰斗最集中的地方,就在這個小院內發生過很多次戰斗,有幾位英雄都犧牲在這個小院內。原來這里并沒有這種小花,今年卻突然長出了很多紅五星花,我們對這種小花進行了精心呵護,這花就越長越多,越長越壯……”
望著這些小紅花,我在想:上個世紀,我們中國經歷了太多的災難,割地賠款,遍地狼煙,山河破碎,哀鴻遍野。就在人民幾乎絕望的時刻,從山溝里走出了一支軍隊,這支軍隊從紅軍、八路軍到解放軍,一路走來,就是為了一個目標:解放祖國、保衛祖國。為了這一使命,這支軍隊付出了怎樣的代價,犧牲了多少英勇的戰士啊?偉大的祖國能有今天,靠的就是這支軍隊。雖然軍人在一代一代地交替著、變換著,可這支人民軍隊的魂始終沒變。今年是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六十年正好是一個甲子,中國人喜歡把六十年稱作一個輪回。“戰地紅星”在今年開放,也許是為了祭奠六十年前的那些英雄們!
晚上,我回到家里,查了大量的資料,才知道這種花叫“蔦蘿”,詩經中曾有“蔦與女蘿,施于松柏”的詩句。也有人把它稱作攀附草木而寄生的“飛來樹”,郁達夫的《蔦蘿行》所借喻的就是這種特性。可我卻始終認為,蔦蘿是為我們軍人而生的,是軍人的寄托,是英雄的靈魂,是悲壯的見證,是歷史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