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航程

米　一

飛船隊在無限的靜默中，在同步狀態上，隱藏在坦塔拉星球2號衛星的陰影后已經很長時間了。

在軍事上，隱藏往往是為了進攻。

一

雪莉·李站在舷窗前，眼前一片深沉的黑暗，只有他們借以掩身的衛星粗糙不平的邊緣上，閃耀著恒星耀眼的光芒。那是一種像音階一樣，依次變幻色調的迷人光芒。又好比是一種前奏，似乎預示著，他們一旦開始行動，沖出衛星的陰影。迎面而來的將又是一個美麗的星球。

想到這個，雪莉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雪莉·李年輕美麗，因為堅定而顯得有些冷酷。

作為外星殖民軍的一名年輕指揮員，每當她指揮部下把目標定在下一個新的星球。就總在擔心，會在這些星球上遭遇一些新的生命體。

在人類最開初的航天史上，那么多的科學家、外星探險家組成的隊伍曾經怎樣癡迷地在外星上尋找生命體。作為人類最古老職業的藝術家甚至為此創造了許多偉大的戲劇。最近，雪莉還回身去200年前，看過人類歷史上最為輝煌的一次表演：一臺巨大的光源發生器懸浮在空中，一個荒涼的星球是最大的舞臺，光源發生器啟動投影，片刻之間，星球上就有了大海以及滿是生命的陸地……

那出偉大的戲劇，其實是用電腦模擬出的有關生命誕生與湮滅的過程，一切都因為濃縮而顯得宏大而壯美。

眾多飛船從各個星球上趕來，甚至是從不同的未來趕來觀看這次演出。來自不同時代的各式各樣的飛船漂滿了空中，就是沒有那場演出，這次無意間形成的飛船聚集也成為了有宇航史以來最盛大的航天器博覽會。

那天，從演出現場退出時，雪莉·李飛船上的主控電腦就嘆息說，也許，很多很多年里，不管飛到這個宇宙的哪個角落，它都不會遇到什么新的航天器了。

雪莉·李只簡單對電腦說了句：你給我住嘴吧。

電腦又哼哼了兩聲，不再表示什么了。

當時，藝術批評家們激越地預言，一個全新的戲劇時代已經來臨了。但事實證明，成本越來越高的戲劇就在這次盛大的演出之后，走到了命運的盡頭。藝術在其產生的時候，成本就開始逐漸增加。終于在最輝煌的時刻，達到了自身的極限。

戲劇消亡了嗎?雪莉·李經常這樣問自己，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但她也非常清楚，在漫長的歷史中，。戲劇在人類心靈中留下的許多東西卻還在血液中潛行，那些因素還會存在很長時間，也許將與人類相始終。

比如戲劇感。她現在的心靈就被這種奇異的感覺所充滿。

每次的情形都是這樣。當飛船隊掩蔽在某個星體濃重的陰影里，在一個全新的時空區域里集結，等待著突然出現在某個行星上面時，她的心里就會充滿戲劇感。這種感覺比起200年前那種太空劇還要古老。這種戲劇感有點像相對論：它能把一段短暫的時間無限放大，讓人的心靈變得比整個宇宙還要寬廣。

現在，飛船已經啟動了。推進器的運轉使飛船輕輕顫動著。整個船隊都開啟了威力強大的武器系統。因為，只要沖出坦塔拉星2號衛星的陰影，面前出現的將是一個美麗的藍色星球。

為什么在面對美麗的藍色星球時，我們總是作出進攻的準備，作好毀滅一切、再來重建的準備呢?

雖然雪莉·李心中時常會閃現這種疑惑，但她也十分清楚，這不過就是那種戲劇感作祟罷了。戲劇需要煽動。煽情的結果自然就會放大某種東西。但在宇宙空間，所有這一切都沒有太大的意義。等到船隊啟動，一切猶疑就不復存在了。

但雪莉·李在發出沖鋒的命令時，還是在心中對自己說：不要讓我們碰上一個美麗的星球。

一個荒涼的星球，改造起來會非常容易。但要是碰上一個美麗的藍色星球，那就意味著另一種生命系統，另一種生存文化，另一種智慧，可能還是另一種價值觀，另一種社會秩序。這幾乎是不可改造的。接下來的就只會是漫長的沖突。

所以，每個宇宙殖民船隊都領受了同樣的命令：先發制人，實施毀滅性的攻擊。

只要有生命的星球一旦出現在射程之內，威力無窮的反物質能量包就會拋射出去，在星球上炸開。頃刻之間，剩下的就只是一個安全的、等待人類占領開發的處女地了。

二

船隊在這個液態衛星的陰影后面待得太久了。飛船的顫動越來越強，看來大家都等得不耐煩了。作為一個指揮員，雪莉·李明白，士氣可鼓不可泄，雪莉·李拉下了頭盔，她的意識立即與主控電腦接通了。電腦把她無聲的命令變成了聲音，發布到每一艘飛船。

船隊呼嘯而出。明亮的陽光撲面而來。一顆藍色的星球高懸在前方。雪莉·李知道，幾分鐘之后，那里就會變成一片火海。火可以洗凈一切。

雪莉冷靜地下達命令：準備三號反物質能量包，拋射器準備!

電腦口齒清晰地以更加冷靜的口吻轉達命令：各船拋射器準備三號能量包!

船隊快速挺進，那個藍色星球深深地靜默著。

越來越近，馬上，戰火就要完全遮住整個天空了。

雪莉·李卻清楚地感到了那藍色的深淵般的靜默里有種難以琢磨的力量。

自己似乎被一種強大意念般的力量控制住了。她無法下達最后實施攻擊的命令。汗水一下迷住了雙眼。她猛一下把罩住面孔的頭盔推向額頭，但那種力量并沒有因此減小一些。

電腦有些等不及了，發出了詢問：需要下達發射命令嗎?雪莉·李想說需要，但就是發不出聲來，也不能把這種意念傳達給電腦。

電腦單調平直的詢問聲還在船艙中回蕩：需要下達發射命令嗎?

雪莉·李想下達命令，但那種意念越強，就越發感到一種使人窒息的力量。雪莉想，這一天終于來到了。我們毀滅了一個又一個與人類不同的生命與文明。現在，終于遇到了一個更強大的對手，他們不用任何攻擊武器，僅僅靠某種神秘的力量就把敵手控制住了。

是的，這一天肯定會到來的，只是看被遍布宇宙的殖民船隊中哪一支最先碰到罷了。現在，她率領的船隊中了頭彩。

但這一切都無濟于事了。那股強大的神秘力量控制住了整個船隊。電腦突然間用電子與合金的喉嚨吹起了口哨。那是一首充滿了幽默感的曲子。雪莉·李看到自己的部下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船隊不可抗拒地向那顆藍色星球飛去。雪莉·李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心里并沒有多少恐懼。再看看部下，他們臉上也沒有流露出驚恐的表情。

一種強烈的戲劇感又在心中油然而生。她有點不清楚，這是一幕正在上演的戲中戲，還是真正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發生了。這時，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說：不是戲劇，在你們的文化中，戲劇已經消亡200年了。雪莉·李說：但它還會復興。

神秘的聲音說：這要等到你們不再窮兵黷武的那一天，但這一天會到來嗎?

三

這時，星球上的海洋與陸地正撲面而來。她竭力想看到某種生命體的活動，但她什么都沒有看到，只看到浪花飛濺的海岸與植被豐盛的陸地。視界里甚至沒有一點人工的痕跡。這個星球上真有智能生命存在嗎?她不禁再次問自己。

正在這個時候。一個降落平臺從地底下升上來，飛船一艘艘降落在平臺上。電腦的口哨聲也停了下來。雪莉又一次接到了神秘力量的命令：叫你的人在船艙里坐好，不要亂動。

雪莉轉發了這個命令：不明周圍情況前，大家待在崗位上，不要亂動!

平臺發出輕微的嗡嗡聲，把一大隊宇宙飛船，像托著一串玩具似的降到了地下。眼前，有種似煙似霧的藍色在四處彌漫。雪莉爬出了船艙。身后，傳來飛船門開啟的聲音、輕武器碰撞的聲音，但卻聽不到雙腳接觸地面的聲音。地面很堅實，但踩上去卻沒有一點聲音。這真是個化一切于無形的世界嗎?

就在這時，那個神秘的聲音又響在雪莉·李的腦海里：左邊壁上有取光器。果然，雪莉·李一伸手就拿到了那東西。她剛想在上面尋找開關按鈕，它就自動打開了。雪莉一揮手，部下就從身后緊跟上來了。但前面是什么呢?她的眼睛只看到一道雪亮耀眼的光柱投射出去。而沒有看到什么景物，她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這奇異的環境。

身后，飛船上電腦的聲音在呼喊：不要把我單獨留下。

雪莉沒有時間理會這聲音，她想的是，前面，前面是什么呢?她馬上就要看見了。這時，她又一次覺得自己像過去戲劇里那些角色，想要看見，卻又害怕看見。因此被一種焦慮的感覺所充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