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戴鵬海先生初識于上海,屈指算來不覺已近40年矣。1978年后我到中國藝術研究院讀書、工作,京滬之間雖有關山阻隔,但因在學術領域觀點相近、意氣相投,又共同經歷過中國樂壇若干驚濤駭浪,彼此相知日深,交誼益篤。80-90年代我常去上海出差,多寄宿于他的辦公斗室,戴公及其妻女待我親如家人,相處十分融洽;一次在他家吃飯,嫂夫人笑盈盈端出一大碗風鵝,不多時竟被我狼吞虎咽一掃而光,直令戴公全家瞠目結舌。如今提起這件饕餮趣事,仍教戴公和我噴飯不止。
也是各自性格使然,我與他也時常在某些問題上各持己見,兩人爭得面紅耳赤也互不相讓,甚至有一段時間發展到互絕往來的地步,當然最終還是和好如初。40年來,我待他亦師亦友,他待我如弟如徒,堪稱忘年之知己、莫逆之諍友也。
今年正值戴鵬海教授80壽誕,且就我所接觸到的某些側面,將老人家之人品、學品如實寫來,以為先生壽,兼饗讀者。
一
戴鵬海,湖南長沙人氏,出生于書香門第,幼年熟讀詩書,博聞強記,國學根底深厚,至今背誦古人警言名句,常常張口就來,每每分毫不差。早年鐘情于音樂創作與戲劇表導演理論,并熱心搜集民間音樂。1956年進入上海音樂學院學習作曲,拜丁善德、桑桐、陳銘志、鄧爾敬等教授為師,與陳鋼、王西麟、陳鵬年諸人同班。這番學習經歷,為他從事音樂創作與理論批評奠定了堅實的音樂工藝學基礎。畢業后到上海歌劇院從事音樂創作,與梁寒光、朱踐耳、商易等著名作曲家皆為同事;其間先后參與大型歌劇《嘉陵怒濤》、大型歌舞《在毛澤東旗幟下高歌猛進》和《椰林怒火》的音樂創作,并獨立為小歌劇《借刀》和《把關》、三人舞《新春樂》、獨舞《送余糧》作曲。以上節目均于“文革”前上演。日后他對歌劇藝術情有獨鐘,熱心編歌劇刊物,潛心從事歌劇研究且卓有建樹,其源蓋出于此。“文革”前期,因遭政治迫害鋃鐺入獄,與國畫大師林風眠同囚一室。一場人間浩劫,三年牢獄生涯,令戴鵬海對歷史、對人生、對極左思潮和社會不平懷有痛切體驗和深刻感悟。1983年2月,被正式調入上海音樂學院音樂研究所專事音樂學研究并長期擔任賀綠汀老院長的學術助手,在與賀老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深受其崇高學品和硬骨頭精神的耳濡目染和熏陶,他在為人處世和學術研究中對于“不虛美、不趨時、不茍且、獨立思考講真話”原則的不懈堅守,依稀可以看出賀老品性的影子。
二
作為音樂學家,戴鵬海的主要研究興趣集中在中國近現代當代音樂史研究、音樂思潮及創作研究與批評、歌劇史論研究諸領域,數十年間發表了大量高水平的學術成果;特別是新時期以來,國家改革開放大環境為他的理論批評活動注入了沖天一躍的原動力,蘊藏著的巨大學術能量被充分調動起來、發揮出來,此間公開面世的著作和論文,在音樂界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作為戴鵬海在學術研究中同學科、同方向的同行,對他高度重視學術資料建設、特別是近現代當代音樂史上第一手資料的挖掘、整理、分析、研究所付出的無數艱辛和所取得的豐碩成果一直懷有深深的敬意和感佩之情。就我親自接觸到的事實而言,他為挖掘某些被歷史塵封已久的珍貴史料,曾多次不辭辛勞往返于京滬之間,為了給學校節省經費,不住旅店而擠進我的辦公兼起居斗室,不坐出租而甘乘公共汽車,不進館子而對我做的粗茶淡飯甘之若飴;清晨便早早出門,一頭扎進北大圖書館、中國音協資料室等單位,在發黃的舊時書報雜志中大海撈針,于堆積如山的陳年檔案里秘境淘寶,不到管理員催促下班絕不罷手。即便連續數日一無所獲也處之坦然,視之為資料工作的常態;有時也為偶有發現而歡呼雀躍,將它當作可遇而不可求的意外之喜。我不知道在全國本方向的同行中,還有哪一個學者手頭掌握的學術史料能如戴鵬海這樣豐厚和堅實。加之他的記憶力驚人,又在學術研究中敢于據實直言,因此凡有學者在公開出版的著述中出現明顯而嚴重的史料錯訛,必逃不過他火眼金睛般的審視,并以翔實史料指出其謬誤所在,他的長篇論文《惟史不可以為偽——秦啟明〈冼星海年譜簡編〉偽誤實錄》①、《馬思聰音樂活動史料拾遺——兼評葉永烈著〈馬思聰傳〉》②既是這方面的代表之作,更為彰顯史學研究中的史料第一性原則樹立了一座標桿。
更令我感佩的是,以戴鵬海的學識和修養,本可在創造性的學術平臺上大展身手、著書立說,但他卻偏偏鐘情于為老一輩音樂家纂年譜、編文集和作品集——長期以來,獨對洋洋史料,甘于默默無聞,翻檢抄錄、筆耕不輟且樂此不疲,在資料收集整理和實際寫作中投入了難以計數的時間和精力。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于是乃有《李元慶年譜初稿》③、《陳銘志年譜簡編》④、《賀綠汀大事年表》⑤、《吳伯超生平事跡備忘——吳伯超百年誕辰紀念》及《為了不該忘卻的紀念——吳伯超先生百年祭》⑥、《丁善德音樂年譜長編》⑦、《陸華柏音樂年譜長編》⑧、《蕭友梅音樂文集》(與人合作)⑨、《賀綠汀作品精選》(音帶及文字附冊)⑩、《丁善德及其音樂作品》、《蕭友梅紀念文集》、《黃自遺作集》(現已出版三個分冊)、《賀綠汀全集》(現已出版六卷)、《趙元任全集》第11卷“音樂卷”等鴻篇巨制面世;除此之外,還有50余萬字的《賀綠汀音樂年譜長編》及其他一些珍貴史料有待出版。
如此長長一列書單,浸透先生心血幾許?
從事史學研究,史料建設是基礎,是根本。有一分史料說一分話,惟有盡可能詳細地占有史料,才能達到史學研究的真實性和科學性。因此史料的搜集、整理、分析、辨證,是史學研究的基本功。在中國近現代當代音樂史學者中,強調史料第一性原則在畢生科研實踐中一以貫之地身體力行、不僅用于律人且更嚴于律己者,戴鵬海堪稱業內人士之楷模。
三
在我國當代音樂學界,戴鵬海素以剛正不阿、直言不諱著稱。這種品性,固然與他的人生閱歷及個人性格有關,但最根本的,還是來源于對實事求是科學精神的不懈堅守、對歷史規律的深刻認知、對音樂藝術的真摯熱愛以及對國家命運民族前途時時縈繞于心的博大人文關懷。從表面看,戴鵬海平素嚴肅冷峻,儼然是個不茍言笑的老夫子;與他接觸多了、了解深了,方知他實在是個多情之人,內心激情如火,言行愛憎分明,每遇世間腌臜之人、樂界不平之事,他的第一反應常常是:一點就著,拍案而起,在大聲鏜钅荅之中,話鋒如刀,語中噴火,一腔激憤全都寫到臉上。在生活中,無論親朋好友、同窗同事,只要被他認定是歪風邪氣,必毫不留情地當面開銷;在理論批評實踐中,遇到明顯的史實錯誤或某些與思想解放時代潮流相悖的理論或觀點、有違文人操守或史學規范的現象或行為,也在一番激情宣泄之后,或置身大庭廣眾之下慷慨陳辭,或躲進蝸居斗室之中展紙揮毫——他的不少學術會議發言和理論批評文論,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
令我頗感驚異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激情沖動且不諳自制的戴鵬海,一旦進入學術領域和研究狀態,卻每每顯出他嚴謹和冷靜的一面;即席發言雖也理直氣壯、觀點鮮明,學術文論雖也筆走龍蛇、虎虎生風,但立論鮮明、論據確鑿、事實清楚、邏輯順暢、說理充分,具有令人信服的學理內涵和雄辯的邏輯力量,而絕少生活中常見的情緒化偏激。
以下是我所親歷的三個實例。
第一件事發生于1987年。在江蘇江陰舉行的“當代音樂研討會”,從事當代音樂研究及批評的全國著名學者及音樂界幾個老同志呂驥、趙沨、孫慎、李業道參加了此次研討,并在“新潮音樂”、流行音樂等中國樂壇幾個熱點問題的認識和評價上產生了爭議。會議臨近閉幕之際,戴鵬海受會議領導小組的委托,在大會上作了一篇即席發言。但見他操著湘音濃重的普通話,將討論對象直指呂驥同志在一次講話和一篇文章中所闡發的觀點,坦陳己見滔滔不絕,表述思路紋絲不亂,有理有據娓娓道來,分寸火候恰到好處。后應《人民音樂》之約將這篇講話整理成《應當正確審視歷史,估計形勢——從呂驥同志的一次講話和一篇文章談起》一文公開發表,在音樂界產生了廣泛影響,成為改革開放初期我國音樂界思想解放和那場“回顧與反思”的標志性文獻之一。
第二件事發生在1994-1995年間。當時,由某些新聞媒體推波助瀾,全國掀起了一股“王洛賓熱”,將“西部歌王”、“新疆民歌之父”等浮夸虛美之詞加到王洛賓頭上;而王洛賓本人也漸漸忘乎所以起來,非但對這類“桂冠”來者不拒,甚至將《在那遙遠的地方》等新疆民歌的版權據為己有并出賣給文化商人。對此,戴鵬海不平則鳴,首先在音樂界登高一呼,以《歷史是嚴肅的》為總標題,先后發表了3篇長文(其中兩篇是在同一期《人民音樂》上發表的,這在該刊編輯部是破天荒的舉措),以確鑿史料為依據,對在內地廣泛流傳的幾首新疆民歌的流布情況,王洛賓在這些民歌的記錄、整理、傳播所發揮的實際作用,出賣民歌版權行為及其對于保護民族傳統文化的危害進行了詳盡的論證和深刻的分析,從而在音樂界引發了對王洛賓出賣民歌及民間音樂版權歸屬問題的大討論。這場討論以《人民音樂》為主陣地,先后持續一年多,參與其間的專家學者遍布全國及新疆,在全國報刊上發表文章近百篇,成為新時期以來第一個關于民族音樂遺產保護的全國性討論。其中戴鵬海文章影響之至深至巨,由此可見一斑。
第三件事發生于2001年。早在1958年,戴鵬海還在“上音”作曲系求學時便參與過《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的編寫,對其中甘苦與是非有切膚之痛。正式調入“上音”后,又以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研究為主要方向且多有著述面世,因此是這一領域的著名學者。據我所知,他對長期以來作為高等音樂院校教材的汪毓和教授那個“小白本”中某些事實和結論腹非已久,但直到新世紀來臨之際才公開撰文表明自己的立場。這便是《“重寫音樂史”:一個敏感而又不得不說的話題——從第一本國人編、海外版的抗戰歌曲集說起》和《還歷史本來面目——20世紀中國音樂史上的“個案”系列之一:陳洪和他的〈戰時音樂〉》兩篇長文。兩文的發表在音樂界掀起軒然大波,贊同者與反對者皆紛紛撰文,或自我辯解,或各呈己見,或相互詰難,或宣示主張,終在音樂學界爆發了一場關于“重寫音樂史”的激烈論戰。
上述三件事、六篇文,乃是新時期我國音樂思想史上三起影響最大之思潮爭鳴事件的“始作俑者”。戴文既出,便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當即惹得音樂學界筆仗連連、論家蜂起,引出許多妙說奇文,為日后當代音樂史研究者提供了生動的思想材料和典型案例。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原以為戴鵬海生性好戰,在挑起戰端之后必在陣中身先士卒、橫刀躍馬、左沖右突無疑;誰知他在烽火連天、激戰猶酣之際,竟“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春夏與秋冬”,醉心于他那史料收集與整理、重操編纂老一輩音樂家年譜之寂寞舊業去也,縱使有人點名叫陣,他也高掛免戰牌,絕對堅守不出。
我曾當面問他:戰端既開,何不披掛上陣,挺身應戰?
戴鵬海答曰:提出問題在我,能夠給出權威答案的,是歷史,是實踐。
四
我曾就治學之道求教于戴鵬海,他則以寥寥數語相對:鄙之無甚高論,無非懂得一點歷史,懂得一點中國社會和傳統文化,懂得一點馬克思主義辯證哲學,學過一點作曲理論,文字還算通順,如此而已。這當然是文人慣用的自謙之詞,但依然能夠從中看出其學養的全面與文化積淀的深厚。他在近現代當代音樂史學、音樂創作與作品批評領域之所以獨樹一幟、成果卓著、影響亦深,當與他在理論批評實踐中將歷史、哲學和音樂工藝學三者高度結合起來并加以熟稔運用密不可分。
按我的理解,這里的歷史,不獨是歷史教科書中所載明的“死史”,在更本質的意義上是建立在對包括音樂史在內的整個人類社會史和文明史及其發展規律與走向的整體把握以及自身親歷親為并從中獲得痛切體認和深刻感悟的“活史”。這里的哲學,不再是對哲學教科書中某些主義、學派及其概念、范疇、條文、論點的死記硬背或學究式的僵化理解和生搬硬套,而是在深入把握諸家學說并加以融會貫通之后對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之活的靈魂和辯證法精髓的由衷服膺和靈活運用。這里的音樂工藝學,不獨是對于作曲“四大件”的牢固掌握及其書齋式的技術分析實踐,而是將作曲技術分析與作曲家的創作個性、與作品的表現意圖有機結合起來,考問技術層面背后的美學意義和人文價值。
在戴鵬海的學術生涯中,這種“三維結合”的治學方法論,早在60年代初的作品評論中便初現端倪;90年代之后,其作品和作曲家研究文論對此的運用漸臻成熟。
五
縱觀戴鵬海數十年之為人治學,大致可窺見如下幾個特點:
其一,胸懷大愛必多情,猛士多情方吶喊。作為一個嚴肅學者,已逾古稀之年而猛士本色未有稍減,身居陋室之中而文人使命不敢有忘,中國知識分子的人文傳統、自身豐富坎坷的人生閱歷和感悟以及賀老硬骨頭精神的陶冶、改革開放時代潮流的強大牽引,將一種強烈的歷史感和責任感深深注入到他的血脈中,養成了他仗義執言、秉筆直書的人格脾性,并成為他為人治學的基本信條;對于我國近現代當代音樂史研究或現實音樂生活中某些敏感而不得不說的重大命題,總是抱有熱切關注的滿腔熱情,自覺承擔一份道義責任,并以思想者和參與者的雙重身份,自告奮勇挺身而出,直抒胸臆發出吶喊,個性張揚,旗幟鮮明,胸中塊壘不吐不快,話不說透如鯁在喉,而絕無鈍刀子割肉式的中庸或騎墻式的圓通與狡猾,因此他的文章大多實話實說快人快語,劍鋒指處寒氣逼人,每每切中批評對象的要害。
其二,若據此認為戴鵬海僅僅是一位有勇無謀的莽漢,那便大錯特錯矣。正所謂“學林高手過招時,勝負全憑情與理”——“情”者,人間大愛而真善兼具是也;“理”者,對學理和真理之不懈追求是也。有此二者,乃得無欲則剛、無畏則智;真理在胸筆在手,是非曲直自分明;乃得臧否有據、憎愛有根、張弛有度、進退得法,落筆圓熟融通而無懈可擊,邏輯細針密線而無隙可乘。
其三,治學為文不尚空論,不喜不著邊際的浮泛思辨和遠離音樂本體的夸夸之談,而堅決貫徹“史實第一性”原則,從具體而確鑿的史料和史實入手,以事實勝于雄辯的實證方法為其文章立論奠定堅實的史料基礎。他甚至認為,對于中國近現代音樂史研究來說,史料建設較之那些不著邊際的泛泛之論帶有更為重要的性質。人們可能不贊同他的某些觀點,也可以批評他在個別問題上價值判斷標準的不一致,但卻不得不佩服他那數十年如一日的求實精神、無人可及的深厚史料功夫和平實曉暢的文章風格,當然更無法搖撼他的治史原則。
六
戴鵬海是個重感情的人。對國家、民族,對音樂藝術胸懷大愛,對家庭、親人情深意切,對師輩賀綠汀、丁善德、錢仁康、陳洪、陸華柏、朱踐耳,業師桑桐、陳銘志諸公,忘年之交李煥之、孟波、張非,以及更為資深的前輩蕭友梅、黃自及吳伯超等敬若父兄,且新時期以來投入巨大精力為他們當中許多人編纂生平年譜、文集和作品集,撰寫并發表大量研究和紀念論文。近年來因年事漸高、健康欠佳,工作精力和效率均大不如前,但他依舊樂此不疲,筆耕不輟,雖經旁人三番五次勸說終不能改其志。對同學和朋友真情相待,對與我年齡相仿的王安國、金復載、陸在易、戴嘉枋、于慶新等朋輩后學關懷備至、垂愛有加;即便對學校收發室門衛、食堂師傅及管理花木的工友,也一律以親和態度待之,絕無文人“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式的清高孤傲。
學界同行在學術研究中若有所求,他必傾力相助——或將手中史料和盤托出,或對來者的研究成果真誠評點,提問題、找癥結、想辦法,施惠于人無分親疏亦不圖報,其熱忱和無私令人感動;而他的淵博學識和博聞強記也贏得許多學者(包括我在內)的由衷欽佩。
在生活中與人交往,凡遇知己、知心之人,談及激動、感動之事,他從不掩飾自己的真性情——說到得意之時,乃于高朋滿座之中高歌數曲;酒臨酣暢之境,便在交杯換盞之際長醉不醒;觸及傷心之處,亦可大庭廣眾之下老淚縱橫。每每見此憨態狂態之真實表露,我總禁不住嘆曰:戴鵬海,有情有義之真男兒也!
七
戴鵬海是個典型的讀書人,平素,其物質生活質量極低,在搬進新居之前,其飲食起居條件與城市貧民相類,令人見之慘不忍睹;喬遷之后,居住條件雖有較大改善,但不幸先患痛風之疾,飲食禁忌極多,又兼牙口老鈍,午晚兩餐多以速凍水餃為食,僅聊以果腹、維持生命活體之最低需要而已,遑論質量與美味?儼然像是一個地道的苦行僧。但他的精神生活卻常常魂系天下、心游八極,在縱論古今、指點江山、臧否得失中靈光閃耀、其樂融融。舉凡我出差到他上海宅中探望,或與他電話交流,或在參加學術會議之閑暇時光做促膝之談,他總是政經文史哲之宏篇大論滔滔不絕,憂國憂民之書生意氣溢于言表,頗有魏晉文人之清雅遺風,我亦據此常戲稱他為“老憤青”。
我與戴鵬海相識相交相知數十年,深知他性格豪爽狂放,舉止特立獨行,構成了他為人處世的主色調。這正是他的可敬之處、可愛之點。然在這種主色調之余,也間有少許駁雜之色存在,具體表現為:在律己甚嚴的同時律人亦嚴,對人對事總是率性而為,動輒用自己的尺子衡量一切,缺乏理解精神和寬容雅量,不看時間場合,不顧及他人感受,不肯講究方式方法,口無遮攔,直來直去,有時結論下得武斷,態度和用語不免偏激,往往因此而得罪了一些人,刺痛乃至誤傷了另一些人。在十幾年前戴鵬海妻女移居美國單留他一人獨在國內之后,大概由于長期孤苦寂寞、疾病折磨以及沒有親人在身邊及時提醒節制所致,老人家張揚恣肆、狂狷無忌的做派似有向“老頑童”方向進一步發展的趨勢。
對此我也曾深表憂慮并多次勸他:遇事少發脾氣,處理方式圓通一點,少管閑事,多做學問,悠哉游哉,豈不快哉?老先生當時虛心接受,但事后堅決不改,照樣我行我素。日久之后,知道他的為人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的道理,何況還有“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的古訓在,心想各人有不同的活法和行事準繩,也有各自的弱點,只要不違反大的原則,何必求全責備?要他換一種活法,不但少有可能,甚至真的對他身體不利——這樣一想,我也就順其自然,從此便不大勸他了。我能做的,就是隔三岔五給他打長途,與他聊天,問候他的身體狀況和生活起居,交流彼此學術研究近況和國內樂壇上共同感興趣的信息,我也確實從中獲益匪淺。至于對他性格中某些弱點和做派,其中包括他對我的嚴厲批評,惟有抱定“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宗旨,余則大可不必過分在意。若有不同意見,既可據實辯之,也可據理爭之;若兩者皆不奏效,不妨在淡然一笑之余,坦然處之、寬容待之,充分享受他那份“愛之深,責之切”的濃濃情意,裨能解疙瘩、去齟齬,最終必化口水干戈為玉帛矣。
八
所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戴鵬海先生已屆80高齡,算得是德高望重的耄耋壽星了,但他情有所鐘、志存高遠,如今依然活躍在音樂學研究崗位上,一如既往地每日堅持研究和伏案寫作數小時而斷無節假日之說,也一如既往地關注著我國音樂藝術和理論批評的當前狀態和未來發展。2008年底,戴公應邀到南京藝術學院參加“改革開放與中國當代音樂學”高層論壇并在全體大會上做了題為“改革開放與我”的簡短發言,以昂揚的調子肯定了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音樂學界所取得的重大成就,且就音樂界當下“人文關懷的失落”和“道德底線的崩塌”及其種種表現向全國同行發出了嚴重警號。此前我在許多學術研討會上聽過戴公的即席發言,但這個發言無疑是其中最為言簡意賅也最具振聾發聵力量的一篇。此言既出,當即得到全體與會代表的一致贊同,并在本次論壇上引發了關于當代音樂家如何建設剛性人格、弘揚“賀綠汀精神”的熱烈討論。
去年,戴鵬海又擔任了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學博士后工作站合作導師,并招收兩位青年學者進行當代音樂的博士后研究,為我國培養當代音樂研究高層次后繼人才而殫精竭慮、奉獻光熱。以戴鵬海對自己、對學生的要求都近乎嚴苛的一貫作風揣度,其生活色彩想必更為豐富,工作節奏也定然更加緊張。相信經過短暫磨合和彼此適應之后,雙方必能從合作研究中所得頗豐——學生從戴公處獲得的,是高規格的精深學術指導和為人治學的宏旨大道;而戴公從學生處獲得的,則是青春活力的熏染、子女般的關愛與照料、信息時代新方法新手段的幫助和新一代學人“快樂學術”之別樣生存狀態的多彩對比。而師生間這種良性互動的必然結果,則是合作研究取得高質量成果。我對此滿懷信心和期待。
作為比他年輕十多歲的學生輩諍友,值此慶賀戴公80壽辰之際,在學習他為人治學高尚道德風范的同時,也希望老人家保持愉快心境,平素對人對己不必太苛,還是多以自己的健康為念,盡情享受生活中、科研教學中的陽光和樂趣最是要緊。
最后,我和所有關心、愛戴他的朋友們衷心祝愿戴鵬海先生——
身心少累、學樹常青,筆體兩健、老更有為,在科研和教學崗位上,為我國音樂藝術和音樂學事業在新世紀的繁榮發展不斷貢獻他的強光與熾熱!
①刊于《星海音樂學院學報》1996年第1-2期(連載)。
②刊于《藝術探索》1996年第3期。
③刊于《音樂藝術》1991年第1期。
④收入《陳銘志70華誕紀念冊》,上海音樂學院1995年出版。
⑤收入《當代中國文化名人傳記畫冊?賀綠汀》,浙江攝影出版社1997年8月出版。
⑥前者刊于《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后者刊于《中國音樂學》2004年第1期。
⑦中央音樂學院學報社1993年出版。
⑧廣西藝術學院1993年出版。
⑨上海音樂出版社1990年出版。
⑩上海海文音像出版社1991年出版。
上海音樂出版社1993年出版。
上海音樂出版社1993年出版。
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年出版“文論”及“聲樂作品”分冊,1998年出版“器樂作品”分冊。
上海音樂出版社1997-1999年出版。
商務印書館2005年出版。
刊于《人民音樂》1987年第12期。
它們是:《從“王洛賓熱”談到“炒文化”》,刊于《人民音樂》1994年第6期;《民歌豈能出賣》及《答王洛賓先生》,均刊于《人民音樂》1995年第3期。
刊于《音樂藝術》2001年第1期。
刊于《音樂藝術》2002年第3期。
參見戴鵬海:《試論〈幸福河大合唱〉》,《音樂研究》1960年第3期。
參見戴鵬海:《收獲與啟示——聽嗩吶協奏曲〈天樂〉》,《人民音樂》1990年第2期;《靈氣和悟性——為金復載第二次個人交響作品音樂會而作》,《人民音樂》1996年第5期。
居其宏南京藝術學院音樂學研究所所長、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