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力
韋明老師,總政歌劇團的老導演,轉行自演員,1987年離休。晚年曾擔任《歌劇藝術研究》(即現在的《歌劇》雜志)特約撰稿人和特約編委,撰寫歌劇和音樂劇方面的評論、心得、隨筆多篇,今已年高八十靠五。1996年有《中國歌劇藝術散論》一書行世;近做修訂增補,擬名《中國歌劇音樂劇散論》。
新書付梓之前,韋明老師再次約我寫點文字。
說來非常慚愧,十多年前,韋明老師曾約我寫篇訪談,他希望多占點時間,他談得深入些,我寫得從容些,認真總結一下他從事歌劇工作半個多世紀以來的經驗。我很感興趣,一應再應,卻因忙于顧及生存和藝術創作而一直沒有兌現。《中國歌劇藝術散論》出版后,韋明老師簽名送了我一本,同時還表示了未見到我的文章的遺憾。那是一本紅色封面的書,上方一橫條白幅,繁體黑體字的書名,嵌在中間的是一幅藍天白云的照片。我理解:這幾個顏色,可以看作韋明老師一生從事歌劇藝術事業的概括——紅色代表真誠,藍色代表向往,白色代表純粹,黑色呢?我覺得比喻為鐵了心地做這番事業,比喻為矢志不渝地追求,或許作為我的一種解釋也能自圓其說。
和韋明老師的相識是什么時候?記不準了。他說是“株洲相交二十多年”,若真如此,也只能說二十來年,因為他提到的“株洲相交”是在1990年。那年11月,全國歌劇觀摩演出在湖南株洲舉行。如同歌劇節的十余天里,全國各地的歌劇工作者聚首株洲,十幾臺戲會師株洲,代表們看戲、論戲、訪友、交流,樂乎快哉。我那時還是記者,與十多位同行一起興奮地捕捉著我們有興趣的作品,追著各個劇團座談研討,陣容不斷擴大,專家紛紛加盟,陸續加入的人中就有韋明老師。株洲歸來,他寫出了頗有見地的長篇評述《導表演藝術的新成就新突破》,我寫了《歌劇1990》,都發表在次年的《歌劇藝術》雜志。我們可能就是這樣認識了,一識就是這么多年。我們在北京的住處一度相距很近,他亦曾光臨過寒舍小敘。后來都搬了家,就只能在劇場、會場甚至外地碰面了。那種見面,寒暄多于細談,環境不容敘舊,要打招呼的人很多,完全是應酬式的社交,沒有多少值得記錄的內容。但要特別寫一筆的是去年(2008)的一次碰面。
2008年11月的最后三天,“中國歌劇論壇”在北京世紀劇院舉行。韋明老師不僅三天全部住會參會,認真聽取各方代表發言,還就中國歌劇表演學派的建立做了專題發言。會外交談中,一再有人提到他的《中國歌劇藝術散論》,對多個地方劇團、對后輩學人的著述,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作用當然不止這些,但由此已可見這本十幾年前內部出版的專著仍有其生命力。也許是論壇結束時的晚宴上喝了點酒,助其激情又起,他當即表示,要修訂這本書后再版,以示他對中國歌劇和音樂劇發展的未泯之心。席間,他特意把我叫到身邊,說了這個想法,而后叮了一句:這次你一定要寫一篇!
不能不寫的文章,所寫的對象是這樣一位把一輩子都獻給了中國歌劇事業的老軍人,我確有無從下筆、力所不逮的感覺。最后只能把我讀他的文章及與他交談的一些印象和感受記錄成文,權作答卷。
韋明1925年生在揚州,原名朱懋佳。他雖自稱從“家庭環境、親友影響和小學教育,幾乎挖不出一點藝術細胞”,但卻有幸在少年時常隨家人去揚州當時唯一的娛樂場所“揚州大舞臺”看京戲。學至高中,偶然有機會參加話劇《雷雨》的排練和演出(飾周沖),燃起對現代戲劇的極大熱情。在同學中發起并組織了曦云劇藝社,因其是學校里文藝活動的尖子,又是第一個演過正規話劇,所以被推選為社長。一年左右的時間里,排演了《父歸》、《米》、《名優之死》和《家》的片段,臨畢業前曾在揚州公演三場。之后還參加了話劇《女子公寓》的演出。一時成為揚州古城十分活躍的話劇明星。
通過閱讀進步書籍和文藝書刊、接觸進步人士(包括新四軍一師文工團的演員天然),接受了進步觀念后,萌發了參加抗日演劇隊伍的想法。中間小經波折,1943年起協助做一些地下工作,1944年12月在蘇北一個小村莊填表登記后正式成為新四軍中的一員,新名韋明,即“未名”之意。在蘇中公學,韋明開始邊學習邊工作,先是在兩個戲中扮演了小角色,不久,即在新編歷史話劇《甲申記》中扮演了一個相對重要的次要角色——李闖王的貼身侍衛張正才,同時進入新組建的蘇中前線劇團工作,身兼演員和編導。一年多的時間里,參加了4部大型話劇、兩部小戲和兩臺音樂會的演出,創造了6個迥然不同的角色,演遍蘇北主要城市和農村的土臺。打下戲劇表演的堅實基礎,與確立藝術人生的目標,幾乎在這段時間同時完成。一個年輕的平民百姓,也自此轉變為一個革命軍人和專業話劇演員。
隨著戰場形勢的變化,劇團的編制、名稱也不斷變化,按照領導的指示,演出形式也在探尋更貼近戰士和百姓的手法,其中包括向民間藝術學習。1947年夏,身為華東野戰軍文工團一員的韋明,在魯中鄉村的野外廣場上,與數千軍民一起,觀看了渤海地區文工團演出的民族歌劇《白毛女》。它對韋明產生了巨大的心靈震撼。韋明在晚年撰寫的回憶錄中提道:“它既不是西洋歌劇形式,又不同于傳統戲曲,而是在中華民族土地上誕生的獨特而又嶄新的歌劇藝術形式。像一粒金色的種子,深深埋在我的心中,隨著時代的變遷,年歲的增長,它不斷地滋長、發芽、生根,慢慢地融入我的生命,構造我藝術人生中最癡迷、最狂熱追求的金色夢幻。”
第一次看歌劇之前,是韋明的第一次正式演出大型歌劇。為慶祝孟良崮戰役的勝利,文工團排演了根據秦腔改編的歌劇《血淚仇》。該劇誕生于1943年,曾由延安魯藝文工團在陜北演出。1947年5月的這次演出就在孟良崮山下的村頭,觀眾都是華東野戰軍師以上的高級干部。演出如同慶功宴,韋明扮演劇中的貧苦農民王仁厚。
1948年5月,在華野總部歡迎朱德總司令的盛大文藝晚會上,韋明在中型歌舞劇《新舊光景》中扮演了翻身貧農老大爺。之后又多次演出《血淚仇》。還曾協助王嘯平導演在4天中為文工團二隊排出了歌劇《白毛女》,并為此而獲立功證書。濟南戰役之前,在王嘯平導演的蘇聯著名話劇《前線》中扮演主角——前線總司令果爾洛夫。淮海戰役期間,在行軍途中,深有所感地創作了歌詞《乘勝追擊》,寫完后即由文工團團長沈亞威譜曲,成為淮海大戰中的第一首創作歌曲,唱遍了整個戰場,一直流傳到今天。這一年,韋明還排演了《快碾勝利米》、《一樣愛護他》兩部小歌劇和活報劇《活捉王耀武》等多部作品。
在最近一次與韋明老師的交談過程中,我隨手寫下“歌劇與戰爭”這樣幾個字。此時可以多說一句的是:中國民族歌劇,是在四十年代的戰火中誕生、生存和生長的,一批歌劇藝術家的藝術歷程,也是從這一時期起步的,韋明老師就是其中的一個親歷者。
1949年毛澤東宣布新中國成立的那天,韋明所在的那個文工團已改編為第三野戰軍文藝工作團一團,進駐南京,在“總統府”旁升起了五星紅旗。不久,改名為解放軍劇院。也許是在該院創排的歌劇《碧海紅旗》中成功扮演了主要角色——老漁民余大伯而再顯才華的緣故,他很快就被調到總政文工團,先做演員,1961年起成為總政歌劇團的專職歌劇導演。這支歌劇團的特點,可以說是最直接地繼承和發揚了中國民族歌劇的傳統,僅以兩位團長為例:丁毅,《白毛女》編劇之一;田川,《小二黑結婚》編劇之一。在他們的領導下,韋明先后執導了大中小各類型的歌劇三十多部,其中包括《洪湖赤衛隊》、《奪印》、《雷鋒》、《揚子江暴風雨》、《同心結》、《火紅的木棉花》等大型歌劇。那些中小型的歌劇,比如《營房相會》,一望而知是指向性很強的為部隊服務的作品。即便是大型作品,也基本上都帶著軍隊文藝團體的特征。當然,還包含著繼承優秀歌劇傳統的意義。比如《洪湖赤衛隊》,是向湖北歌舞劇院學習,在本團再排一版;《奪印》,改編自當時的優秀現實題材的戲曲作品;《揚子江暴風雨》,是受中國戲劇家協會之托,參加紀念人民音樂家聶耳的演出活動;他最著力的《同心結》則是以志愿軍英雄黃繼光為歌頌對象。作為這么多歌劇劇目導演的先期準備,韋明在1960年參加了蘇聯專家潘柯娃主講的進修班,系統學習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理論。那時的導演理論課,還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接觸流派紛呈的各種學說,但比起在戰爭年代行軍途中只有一本鄭君里和章泯合譯的《演員自我修養》相伴,已讓韋明感到很滿足了。
韋明清晰地記得自己在歌劇里程中的若干個“第一”:第一次看、第一次演、解放以后的第一次演。只有第一次導,他說不準到底哪一部才算。而后,又出現了評介歌劇的第一次寫,那是1964年9月,《江姐》公演時,應《光明日報》之約,他撰寫了《一片丹心向陽開——贊歌劇〈江姐〉》,成為該劇首演后的第一篇評論。三十年后編書時,他特意在這篇文章后面加了小注:“回顧當年我寫此文時,對《江姐》所顯示的無限生命力和歌劇的藝術魅力,以及它對我國歌劇事業所做出的貢獻,尚未能做出應有的評價。”
重讀此文,并聯想到這部的確至今仍保持不衰的藝術生命力的歌劇,不能不承認韋明的小注并非謙虛;但還要指出,他的第一篇評論,是很有藝術分析和藝術見地的。歌劇導演寫文章研究和肯定同時代的他人作品,是不是始自韋明,我沒有研究。我要強調的是,韋明自此文起一直寫到今天,仍未停筆,無論在當時還是現在,這都屬罕見。對中國歌劇的發展,韋明的文章無疑起到了建設性的積極作用。
書中還有幾篇相對重要的文章,一是《歌劇導演工作中的幾個問題》,二是《歌劇演員基訓簡論》,三是《試談民族歌劇表演學派的初步構想》。從導演到表演,再到表演學派,都是他在親身實踐、調研和思考的基礎上撰寫的,嚴肅嚴謹,有的放矢,至今仍不失其學術價值,甚至是很好的專業教材。
離休之后,韋明開始關注中外音樂劇的發展現狀,并借探親機會在紐約看了多部百老匯音樂劇。他的視野,從舞臺延伸到管理、制作,他陸續發出“弄它個紅紅火火的氣候”、“盡快建立音樂劇的演出實體”的呼吁。這些文章,讓我感到他的求實、期待,他的執著、感人。
嚴格講,《中國歌劇音樂劇散論》這次在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也是這本書的正式出版。對作者本人,該是又一個“第一”了。壯士暮年,壯心不已,可賀當賀!概括韋明與中國歌劇的關系,我要充滿敬意地寫下的最后兩個字是:無愧!
蔣力中國歌劇研究會副秘書長、中央歌劇院創作策劃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