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福倉
多年沒有走親戚了。不是不想去。而是忙碌的生活使我無暇顧及,漸漸地將親情淡化和遺忘了。國慶回老家的幾天,正是開齋節,我被城市繁雜的生活異化的心靈,漸漸開始融化,想去探望多年未見的親戚的愿望,如同汩汩流淌的小溪在心頭蕩漾。
小時候我和姐姐都很喜歡一個叫尕魯個的小姐姐。她是我母親的姑姑的養女。母親的姑姑終身未育,姑父是退休的煤礦工人,兩位老人為了有人照顧他們的晚年生活,也為了他們辛勤積攢下的光陰有人繼承,更是為了他們百年之后,能有人去轉轉他們的墳頭,在他們的“熱期”上誦經祈禱,以至還有我們不知道的其他原因吧。他們從一個生活拮據的親戚手中,繼養了一個襁褓之中的女孩。這女孩就是尕魯個姐姐。
姑奶奶家住在川水地區一個平坦美麗的小村莊,門前有潺潺而過的流水,田野里麥浪滾滾,柳絮紛飛,房后的山坡上野鴿、野雞撲楞楞飛起飛落,兩排廂房組成的小院里紅的芍藥、黃的刺玫、紫的丁香爭奇斗妍。每年夏天我和姐姐總是盼望著母親帶我們去尕魯個姐姐家串親戚。
尕魯個姐姐比我姐姐大兩歲,比我大四歲,但見識比我們多,是我們最崇拜的人。尕魯個姐姐臉瘦瘦的,眼睛小小的,皮膚白白的,扎一根小辮子,無論什么時候都樂呵呵的,蹦來蹦去。我們永遠無法從她那雙迷人的眼睛里讀懂她,按道理說,她是我姑奶奶的女兒,我們應該叫她姨娘,但她偏不讓我們這樣叫她,而是讓我們叫她姐姐。起初母親想糾正這個稱謂,但后來由于她的堅持和我們的倔強也就默認了。
在尕魯個姐姐家的每一天,我們都在盡情地揮灑著快樂的時光。她帶我們拿著煤油燈到后院的窯洞里掏蜘蛛窩,在門前的小溪里趟水洗衣,到鎮上壓面條和打醬油,去她的親戚家摘草莓,在門前的地里挖洋芋摘豆角,圍坐在火爐旁聽她講故事,那樣的日子幸福得沒法說。每當分別的時候,我們個個都哭成淚人兒,直到母親和姑奶奶許諾我們下次相聚的日子為止。
開齋的第二天,我帶上女兒,和我父親一道,拿了母親準備的禮當,去看望尕魯個姐姐。摩托車的馬達聲在轟鳴,夾在我和父親中間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迎風亂叫,興奮勁一點也不亞于小時候的我。路旁已是秋葉紛飛,麥田里人們已經開始收割,雖說秋天該是收獲的季節,本叫人喜悅,但回憶起小時候與尕魯個姐姐共同度過的時光,就有一種難言的悵惆和苦澀涌上心頭。是對秋天蕭瑟景象的感傷還是對往昔歲月的留戀,怎么這么讓人心潮起伏,久久不能釋懷!如今姑奶奶已不在人世,姑爺已是耄耋老者,尕魯個姐姐也已作了婆婆。
跨過一座小橋,進入一條柳樹遮蔭的小道,便來到了尕魯個姐姐家。這座農家小院已不是當年的小土屋,也沒有了色彩斑斕的小果園。兩排新式鋁合金封閉的瓦房,院中放著摩托車和拖拉機。聽到我們進門的聲音,一個頭戴紗巾的小媳婦從廂房中出來,驚訝地看著我們幾個陌生的客人,靦腆羞澀之外,不知該說些什么。看出她的尷尬,我忙問尕魯個姐姐在嗎?她先是一怔,但馬上回過神來,高興地一邊喊:“阿達!阿達!來親戚了!”一邊把我們讓進正房里。
尕魯個姐姐不在家,她的丈夫,一個身材高大硬朗,不茍言笑的漢子,把我們讓到炕上倒水添茶,他那樸實憨厚的神態中透出心里的高興。生性子和的姑爺已是八十四歲高齡,雖然口拙耳聾,但他仔細打量我和孩子的眼神中透露著欣慰和激動。他問一句,我回答一句,但他似乎沒有聽到。父親悄悄對我說姑爺耳朵有些背,于是我就大聲跟他聊,他聽見后樂呵呵地直笑,提起姑奶奶和以前的事,老人深陷的眼眶有些發潮。姐夫手忙腳亂,一會兒拿來這個,一會兒拿來那個,我們有誰剛吃完一塊肉,他就馬上再夾一塊遞過來,實在吃不下了,他還是客氣地敬著,不讓我們放下筷子,似乎不給我們多吃點就表達不了他的情誼。
一下午的時光眼看就這樣過去了,我的尕魯個姐姐怎么還不來呢?已經分別十七八年了,不知多少次在夢里見到她,也不知曾經多少次想起她,也想過來看看她,卻一直沒有機會來,而這一次她又偏偏不在,難道是天意嗎?
父親看出了我的失望和沮喪,眼看天色已晚,既想走又不忍心走。正躊躇間,一位農村婦女跨進屋里,頭戴黑蓋頭,一身淺灰色的呢料衣服,腳穿一雙布鞋,眼角布滿深深淺淺的皺紋,嘴角掛著笑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又實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而她驚訝地看著我。一絲喜悅掠過眉梢。她說:“爾里,姐夫,你們來了!”我一下子認出來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尕魯個姐姐。我連忙讓她坐,但她哪里肯坐,一會兒給我和父親添茶倒水,一會兒夾菜取饃,舉止間已沒有了當年的活蹦亂跳,也不見樂呵呵的神態,而像一位真正的農村主婦一樣,拘謹沉穩,若有所思,不時詢問我母親和我的情況。她蹲下身,抱起我的女兒,溫柔地看著孩子的臉蛋,讓女兒叫她姑姑,又說女兒跟小時候的我長得一模一樣,但女兒見生人就躲,眼中露出怯怯的神色。忸忸怩怩,硬是從她懷里掙扎出來。
無論我在異鄉求學,還是工作,有多少次想起尕魯個姐姐,想把我這些年來所知道和經歷的都告訴她。而此時,胸口有如一塊巨石堵塞,竟說不出一句話。幾句唏噓寒暄之后,我和父親就向他們告別了。
姑爺、姐夫和尕魯個姐姐以及她的兒媳把我們送出門來,我們道過祝福,就要騎上摩托走了。這時,尕魯個姐姐說:“等一下,我給爾里的丫頭買雙襪子了再走。”她說得那么誠懇,就像要哭出來一樣,我不得不下了摩托,陪著尕魯個姐姐走出了巷口。小巷深約二百多米,我走在她身邊,看著她瘦削的身影和蒼白的臉龐。她的肩膀在秋風中微微發抖。我心里淤積多年的話語,此刻如潮水般從口中噴涌而出,兩行熱淚奪眶而下。“尕魯個姐姐,這些年來你好嗎?”她低著頭,始終沒有正眼看我,過了半天才緩緩地說:“好著呢,我們莊稼人的命嘛就這樣,哪像你們城里人!”我有些哽咽,一個多年沒有機會表達的強烈心愿脫口而出:“尕魯個姐姐,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你。”她猛地怔了一下,肩膀顫抖得更加厲害,背轉過頭用蓋頭的下擺擦了幾下眼角,之后再也沒有說一句話。在巷口,見到父親和孩子,她又一下恢復了原來的神情,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從一家小賣鋪買了兩雙襪子和兩根棒棒糖塞到孩子的口袋里,把一只紅氣球拴在孩子的胳膊上,孩子高興得不得了。父親說,走吧。我騎上摩托,再一次向尕魯個姐姐道別,這時她的臉色更加蒼白,更加瘦削,兩行淚水從她那布滿皺紋的臉頰上流下,聲音顫抖哽咽。“爾里,夏天你把媳婦丫頭帶上了到我們家來……爾里,你們工作忙了,把丫頭放到我們家來,我給你們帶……爾里,今后你若做了大官,把尕魯個姐姐別忘掉。”看著她那雙渾濁的眼睛,我心里有萬千的難受,卻如鯁在喉,竟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冰涼的眼淚滴到了孩子的頭上,孩子回過頭來看著我,又看著尕魯個姐姐,一邊用小手擦我的眼淚,一邊說“好爸爸,不哭,不哭”,自己竟也哭了起來。父親紅著眼眶,嘶啞低沉地說:“孩子,走吧!”一踩油門,車就跑起來了。
“爾里,夏天你把媳婦丫頭帶上了我們家里來……”身后傳來尕魯個姐姐的聲音,我轉過頭,看見巷口的尕魯個姐姐用蓋頭的下擺捂著半張臉,向我們揮著手。片片黃葉從她身旁落下,那單薄瘦削的身影在秋風中顫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