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以(土家族)
車過白果鎮時,金龍壩村主任張勇已等在路邊了。車停了,老張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一邊大包小包往車里放東西,他女兒也過來幫忙。他說,你們是稀客,貴客,接都接不來呢。沒么子招待,買點新鮮菜。他憨厚的臉上露出慚愧的笑意。
我們倒感到不好意思,又覺得很欣慰。下鄉的機會也不算少,有好些鄉村干部,跟老張是不一樣的,不怎么瞧得起文化人,甚至另眼相看。譬如招待同去的客人,每每請領導和經濟部門人士坐上席。文化人坐邊邊,甚至安排人另席,菜肴的檔次比正席低。他們覺得文化值不了幾個錢,又不能帶來經濟效益?!敖洕侵行?,文化自然是邊緣么。”
現在人們的觀念在起變化,像老張這樣看重文化的干部多起來了,這是可喜的。老張說,前不久,有兩位記者來采訪“大頭兒”,發現這里有一些文化“寶貝”,建議挖一挖。這對老張他們觸動很大,覺得應該請些專家來,把文化遺產挖掘整理一番,然后推介出去,把金龍壩的牌子亮高些。
正閑聊間,金龍壩已到了。這里的風光真不錯,恍如世外桃園。放眼望去。四山之間一塊大壩子,綠毯般平順,翠生鮮亮。小河如帶,繞壩而行。河水澄澈如鏡,間或有成群的魚兒游過,還有小娃兒鳧水,村婦洗衣,牧童騎牛趟水,增良多鄉野情趣。河上架一木橋,橋頭長一根大麻柳樹,臉盆粗細,樹干虬曲。枝柯橫斜,古樸而凜然,有滄桑之感撲面而來。
山邊立了一些吊腳樓,樣式很獨特。正屋踞實地,而兩頭的廂房則三面懸空,以柱子支撐。樓上住人,樓下喂牲畜堆雜物。樓欄上晾滿了金黃的苞谷。我們驚嘆于這種特殊的建筑構造,忙著拍起照來。然后進入內屋,去觀賞用石頭砌成的火坑、煮飯用的梭筒,及屋梁上那些神秘的圖案。
出門來,我們發現附近有幾棟小平房,鋼混結構的,雜在一群吊腳樓中,極不諧調。便建議老張跟農民打招呼,以后建房最好修成吊腳樓,原建的小平房也可適當改一改,突出民族建筑文化特色。老張連連點頭。
中午,我們在村委會用餐。正吃著,一位老人走了進來。老張請他上座吃飯,并向我們介紹,老人是位歌手,能唱幾百支山歌。光自記的歌本就有15本。我們來了興趣,請老人唱一支。老人說,行,跟大家上盤下酒菜,我先喝點水,我好多年未正式唱過了。
老人說,他自小跟父母學山民歌。快快活活唱了許多年,搞四清時說山民歌是低級趣味,是封資修,不讓唱,文化大革命更不許唱,聯產承包后又怕不文明,心里怯,不敢放聲唱,只躲在一邊小聲哼,過過干癮。我們說,不要緊,您只管唱,唱原始的更好。這好比喝酒,越是陳年老酒味道越好。老人把一杯酒倒進嘴里,一抹嘴,亮開了嗓子:
太陽出來一點紅,
月亮出來逗蚊蟲。
蚊蟲落進燕子口,
情妹落進小郎手。
老人吐字清晰,聲調粗獷響亮,博得滿堂喝采。
“像我這樣的金龍壩有百多人哩,好多人比我唱得還好?!崩先说靡獾卣f。
飯后,我們擬去三縣場。欲上車時,見三個小姑娘在捉黃鱔,覺得挺有意思。便趕緊抓拍了一張。旁邊一位農民稱贊我抓得快,恰到好處。特別是那個胖女孩神態好,歪戴著草帽,手捉一條大黃鱔,嘴咬一根草,很頑皮的樣子。沒想到他竟懂攝影,在這大山溝里還遇到了知音,我欣喜地和他交談起來。原來他兒子在廣東打工,去年臘月回家過年,給父親帶了部傻瓜相機,發燒友級的。沒想到父親真“發燒”了,有空就出去照。慢慢地還摸出了點攝影的道道。
三縣場是利川、恩施、咸豐三縣市交界處一個小鎮,好多年前,這里逢場,人多物多,很熱鬧,一場可賣十多個豬仔。后來漸漸冷清了,居戶紛紛搬走,街也被挖了,改成田,種了糧食和煙葉。
這是何原因呢?老向導說,主要是星斗山的廟拆了,廟會辦不起來,沒有了香客和趕廟會者,這場也就趕不起來了。
星斗山就在前邊不遠,過去有一神廟,每辦廟會,熱鬧非凡。真是廟早不熄火,路上不斷人。那些趕廟會者都在三縣場打住,便使這里烘鬧起來。后來上頭說這是封建迷信,派人拆了廟,趕走了僧人,取締了廟會,這里便孤寂荒涼了。
老向導的述說使我們生出了一些感慨,哎!太無知了,民族的宗教文化怎么是封建迷信呢?在那是非顛倒黑白混淆的年月,多少優秀文化遺產被所謂的“封建迷信”吹折了。老向導當年也參加過拆廟,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事很荒唐。
“但群眾還是以各種方式表示對自然的崇拜,對理想世界的向往。”他說,就在他家旁邊,有一棵大楠木樹,數百歲了,經常有人給它披紅掛彩,甚至還給它喂年飯,愿它護佑村人個個長命百歲。
老向導嘆服傳統文化的頑強:“優秀傳統文化,已融入了我們的生命,變成了我們血管里流淌的熱血,豈能為一時的強力所鏟滅。世界上那么多古文化都湮滅了,唯獨中華傳統文化越燒越旺,可見中華文化生命力之強勁?!?/p>
老向導說得很好,我們向他投去欽敬的一瞥。
我們在三縣場一家小憩。主人是個瘦削的老頭兒,八十多歲了,但很精神。眼不花,耳不聾。不咳不吐,利利索索。
他以為我們是看風景的,便建議我們去看看騾布梯。當年賀龍從那里路過,因石梯路太陡,紅軍戰士便用布裹緊騾馬肚子,從上往下放。
聽說我們是搞文化采風的,他立即進里屋拿出一根麥管嗩吶,吹將起來,嗩吶音色高亢明亮,屋里立時充滿了歡快喜悅的氣息。
老頭兒告訴我們,這管柚木嗩吶已跟了他七十多年,當年紅軍住在他家里,那個司號員教他吹軍號,吹土笛,吹嗩吶。如今,他帶了幾個徒弟,白天各忙各的,晚上聚到他家里,操練器樂?,F已學會了薅草鑼鼓和喪鼓并出外打了幾場,反映不錯。
可惜我們要立即趕回村里,老張已通知了十多位老歌手,請他們唱《哭嫁歌》、《陪十弟只》歌。不然,晚上還可欣賞一下他們的的薅草鑼鼓和喪鼓。
回村以后,把《哭嫁歌》和《陪十弟兄》歌錄完,已是深夜了。老張他們送老歌手們回家。我們幾個都沒有睡意,在電燈下聊著,抒發著對金龍壩的感慨。
忽然有優美的歌聲飄來,我們站在吊腳樓上觀望,發現山道上有一串移動的火把,暗夜里,那火把分外明亮灼眼。那是老張他們,正舉著火把唱著歌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