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春
我只需帶著耳朵,聆聽就好
2009年7月11日,先于季羨林先生幾個小時,93歲的任繼愈先生駕鶴西去了。
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教授謝冕說,“他的離去使我感到悲涼”,我也感到了這種悲涼。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的心像被剜去了似地疼痛,仿佛失去了自己的親人一樣。
1999年,是“五·四”運動80周年,從這一年年初就有許多媒體發表紀念文章,到了4月,當我們要組這組稿子的時候,基本上我們知道的能寫這樣文章的人都巳寫過了??偩帉ξ艺f,向任繼愈先生約稿吧,有他的稿子,我們的這組文章就會有分量。
在此之前,我對任先生的了解很有限,只知道毛主席稱他是“鳳毛麟角”,以及我父親書架上任先生的關于佛學的和哲學的書。10年前的互聯網很不發達,在去向他約稿之前,我去報社的圖書館查閱有關他的書籍,記憶深的是《任繼愈學術文化隨筆》一書,在匆忙地閱讀這些書后,我打電話給他,向他約稿。他猶豫了片刻,說,好吧,但最好你能來一趟,商量怎么寫這篇文章。我心里想著,他說什么我就應著什么,我哪里敢跟他商量文章該怎么寫呢?我只要提出文章的主題,讓他寫德先生和賽先生就行,至于怎么寫,我只需帶著耳朵,聆聽就好。想到這兒,我便匆匆忙忙地奔向北京圖書館。
這么多年后,我已記不真切那一次談話的詳細內容了,只記得他說,回頭審視“五·四”運動,不難發現有很多缺點,即對舊文化打擊過多,肯定過少,懷疑過多,相信過少。他問我交稿日期,我看得出來他有些為難,但他還是說,好吧,寫好了,你來拿。到我們約定交稿日期的前一天,他的秘書給我打電話,說,你來取稿子吧。我急忙趕了過去。秘書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說,任先生剛做完手術,醫生囑咐他不能再看書、寫稿,但他還是寫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愧疚地不知說什么好了。
走進任先生的辦公室,他正低頭看稿子,卻比上一次我見到他時明顯地虛弱了,見到我進來,他顫巍巍地站起來,伸出他的手,我連忙迎了過去,那一刻,我的淚直在眼眶里打轉,我沒說出感謝或道歉的話,但我相信,他能從我的神情中看得出來我的不安。他說了他稿子的內容,說了李鴻章簽訂《馬關條約》的往事。簽訂《馬關條約》時,日本全權代表是伊藤博文,伊藤很霸道,強迫李鴻章簽字,李鴻章說,難道不允許我申述理由,雙方商談嗎?伊藤說,申述盡管申述,簽字還是要簽字。任先生說,那時候,弱國的處境就是這樣,所以,中國要變革,“五·四”就是以破竹之勢沖擊舊制度的……我不敢再打擾任先生了,我接過他的稿子,仔細看了一遍,沒有我看不清楚或者是不理解的字詞,我就對任先生說,您多休息,多保重,等雜志印出來后,我給您送過來。
雜志印出來后,我沒敢再驚動他,我去了北圖,把它們交到了秘書手中。
從此之后,我特別注意關于他的消息,比如,他的新書(包括重印等)或者是他主編的書出版了,我就會及時在我供職的媒體上介紹,因為我知道,從他手里出來的東西都值得向讀者推薦。只說自己懂了的話
任先生出生于山東省平原縣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族,“那種像巴金筆下《家》的味道、北方傳統的封建主義大家庭”。他少小離家,進入北平大學附屬高中讀書,并于18歲時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研究西方哲學。在那時的社會環境下,讀哲學很難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所以學哲學的人很少,當時進北大哲學系的只有十幾個人,最后剩下三人,任先生便是其中之一。抗日戰爭爆發后,北大南遷,任先生隨校輾轉至湖南衡山腳下的北大文學院,半年后又遷往設立在云南蒙自縣的西南聯合大學。經過體檢、填寫志愿書、打防疫針一系列程序之后,他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湘黔滇旅行團”步行去西南聯大。這個團,學生284人,教授11人,年齡最大的是聞一多先生,他們一路風餐露宿,行程1300多公里?!斑@次旅行,使我有機會看到中國農村的貧困和敗落。”任繼愈后來寫道。中國農村的荒涼破敗、農民的貧窮困苦,強烈地敲擊著他的心,也正是這一次的文化苦旅,使得任先生轉而研究中國哲學。
任先生是熊十力先生的弟子,對儒釋道都有研究。然而,與熊十力先生不同的是,他后來并未堅持自己的儒學思想,這一方面是他認同和接受了當時的意識形態,另一方面是受了賀麟和馮友蘭先生的影響。任先生是一直敬重熊十力先生“浩蕩為學,高尚做人”的品格的,在他的自述中,他寫道,1956年,他給熊十力先生寫信說:“我已放棄儒學,相信馬列主義學說是真理,所信雖有不同,師生之誼長在,今后我將一如既往,愿為老師盡力?!毙芟壬亓艘环庑?,說任“誠信不欺,有古人風。”此后他們兩人雖有書信往來,但再也不探討學問了。任先生始終記著老師熊十力先生的勉勵:做學問就要立志做第一流的學者,要像上戰場一樣,義無反顧,富貴利祿不能動其心,艱難挫折不能亂其氣?!贝蟀雮€世紀以來,他正是如此身體力行。
任先生經歷了中國歷史上最為動蕩的20世紀,這種巨大的世紀動蕩促使他探尋人的價值、社會發展的方向以及中國現代化的軌跡。他以驚人的興趣和精力廣泛研究哲學、神學、歷史、文學等等,并且在相關領域成就卓越,《漢唐佛教思想論集》(1963年)、《中國哲學史》(1979年)、《宗教大詞典》(1981年)、《中國道教史》(1990年)、《中華大藏經》(漢文部分)、《中華大典》等學術著作為他贏得了持久的注意力和廣泛的敬意。他同時創造了一個“奇跡”:他是他那一代知識分子中極少數的幸運者,無論時局如何變遷,始終未被湮滅,他在學海中浮沉,為教育盡力,毛澤東都稱他“鳳毛麟角,人才難得?!?/p>
任先生是一個謹慎的人,毛主席夸過他的話,他只字不提。你要問他早年和毛主席的交往,他會說,你問這些干什么?你要他說說干校時的經歷,他總說“往前看”。
那一代知識分子都有過這樣悲哀而慘痛的經歷,或被強行停止了學術生涯,或走了一段長長的彎路。他常說:“承前啟后,是我們這代人的任務”、“我只說自己懂了的話,吃不透的話,不要跟著亂嚷嚷,不要跟著瞎說,免得自己后悔。…二三十年內,中國不會出現真正的文化大家,但是30年后,中國真正的文化勃興時代將會到來?!边@些話是一個學者到了晚年最為珍貴的體悟。怕老婆的用。對老婆不忠的不用
在學界,公認任先生對中國哲學的最大貢獻則是:他認為儒、釋、道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三大支柱,并深刻而又廣泛地影響著我國社會各階層。他力圖把中國佛教思想納入中國哲學發展的主流,并認為,道教對中華民族的重要性決不下于佛教。在他的思想意識當中,始終認為思想文化的研究也要從國情出發,而“多民族統一大國”則永遠是中國的國情。當然,他仍然堅信人類走到某一天,有可能便會進入“大同社會”。國家組織消亡,而宗教與哲學依然存在。
任先生的治學態度和性情品格被世人稱道。任先生家鄉人帶來一部《紅樓夢》清代評本,讓任繼愈辨識一下版本,任老給推薦了馮其庸,“因為他專門研究《紅樓夢》”;我國“再造善本”工程由他主抓,但討論到哪個善本需要影印,他總是逐一讓相關領域專家定奪;一部《中國佛教史》,任先生寫到魏晉南北朝,別人問他要繼續寫下去么,他的回答是,下面寫不寫都無所謂了,不像魏晉南北朝之前比較難,下面史料多,好寫。
任先生用人也特別有自己的原則:“士先器識而后文章”,“他總先看一個人品性好不好,再看人能不能干什么事?!庇腥碎_玩笑說,他是“怕老婆的用,對老婆不忠的堅決不用”。他當了18年的圖書館館長,卸任時,他卻說:“我想了半天也沒覺得我做了什么事情,工作都是大家做的。我給圖書館玻璃的門上貼了個條,省得大家撞到玻璃上,這可能就是我做的工作?!?/p>
任先生住院前還在編《中華大典》和寫《中華大藏經(下編)》的序?!吨腥A大典》有7億字,已經完成一多半了。那陣子,他的精神狀態還比較好。最后半個月身體就很不好了,住院的最后9天已經深度昏迷。
馮其庸先生去看他,看到的是——任先生渾身插滿了管子,手不停發抖。醫生說,他渾身都是癌細胞,骨子里都是癌細胞,疼得不得了。最后的那些時日,他就一直這么掙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