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標



2009年2月20日,接到曲陽縣石雕藝人牛超打來的電話,告知我一個令人難過的消息——他敬愛的岳父、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盧進橋先生于兩天前去世了,享年82歲。
說實話,當看到來電顯示是“牛超”時,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畢竟盧進橋先生年事已高,而且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大家從心理上已經做好了他駕鶴西歸的準備。但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時,心里還是很不好受。
1998年春天,我供職的電視臺拍攝三十集系列片《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作為編導,我領到的拍攝任務中,就有《石雕大師盧進橋》這一集。由此,我認識并深入了解了盧進橋先生和他的家鄉曲陽。
曲陽歷史悠久,因地處古北岳恒山也就是今天的大茂山彎曲的陽面而得名。秦統一六國后,始置曲陽縣,屬巨鹿郡。源遠流長的歷史積淀孕育出了藺相如、杜弼、王安中、李左車、楊瓊等名垂青史的人物。曲陽之享有盛名,更因其燦爛的石雕文化。相傳是張良之師——與鬼谷子齊名的黃石公著下了《雕刻天書》,才有人在曲陽境內的黃山上創習石木雕刻。到西漢時期,此地雕刻已盛,被漢武帝盛贊為“雕刻之鄉”。從此,曲陽石雕步入輝煌,技藝日趨精湛,雕刻藝人輩出。元朝時期著名大師楊瓊雕刻的“一獅一鼎”,被元世祖忽必烈稱為絕藝。清末藝人的雕刻《仙鶴》《干枝梅》一舉在巴拿馬國際博覽會上榮獲第二名,更使曲陽石雕聲名鵲起。從云岡石窟、樂山大佛、敦煌石窟、五臺山佛像到故宮、圓明園、頤和園、天安門前的金水橋、人民大會堂、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等建筑,處處都留下了曲陽人的雕刻藝術。
曲陽縣城最有名的去處是千年古剎——北岳廟,歷代皇帝和百姓祭祀北岳恒山的道場。廟內留有唐代畫圣吳道子僅存于世的巨幅壁畫,壁畫因采用了瀝粉貼金的技法,歷經千年仍色彩艷麗堂皇。人物栩栩如生,縱觀畫面似有風嘯、雷動、雨施之感。廟內保存有北魏至明清期間200多件古雕刻,人物、動物、佛像、經幢門類齊全,造型優美,儼然一座古石雕博物館。160余通自北魏至民國的各代碑刻,草、隸、篆、行、楷書俱全,既是一座書法藝術的寶庫,又是研究我國古代祭祀文化及職官設置、地域區劃的史料館。
1927年,盧進橋先生就出生在這人文薈萃的曲陽縣。8歲起跟舅父劉東元學藝。從13歲開始,用一年多的時間,于易縣清西陵、正定大佛寺、趙縣趙州橋、山西云岡石窟、五臺山等地,琢磨古人的石雕、碑刻、泥塑、木雕等雕塑工藝。16歲,盧進橋就已經是方圓百里聞名的石雕藝人了。1958年,國家把人民大會堂、中國歷史博物館等十大建筑的部分雕刻工程交給具有石雕傳統的曲陽,盧進橋開始接觸到現代工藝美術家繪制的設計圖案,感悟到曲陽傳統石雕應隨著時代的變化有新的創意和突破。1965年,年近40歲的盧進橋又去天津牙雕廠學習牙雕,并兼學木雕。
能在1988年當選為中國工藝美術大師,盧進橋先生確實有著別人不及的長處。
盧進橋先生沒上過幾天學,他的文化知識幾乎都是從評書、小人書、戲曲、電影和親戚朋友講的故事中學來的。他對佛教故事十分熟悉,觀音菩薩、普賢菩薩、文殊菩薩等,是他經常表現的題材。雕刻屬于造型藝術,除了師父口傳心授之外,盧進橋先生早年的四處游歷對于他表現人物幫助很大。他還告訴我,他經常買來各種畫冊翻閱,以便在別人的作品中得到啟發。
盧進橋先生雕刻傳統作品,一不繪圖,二不塑稿。最令人驚奇的是,他干活所使用的錘子,比其他石雕藝人的重五倍。要知道,如果手上沒有準頭,一錘子下去,一件作品就報廢了。
傳統的曲陽石雕,因石材硬脆,雕刻難度較大,一般只適于雕大型的石獸和碑刻,雕刻人物、佛像,其衣紋、服飾、首飾的細微之處往往死板、僵硬。盧進橋在熟練地掌握了牙、玉、木、石雕的刀法后,將這幾種雕刻技法反復嘗試、比較,經過數年不斷探索,獨創出剝荒、定型、雕琢、磨光、打亮結合的鏤雕技法。在作品《天女散花》中,他運用了牙雕的玲瓏手法,讓人物的飄帶、羅裙飄離主體,回旋轉折進行部位的連接,易斷處讓飄帶穿越其間進行加固。雕刻首飾、服飾紋樣時,他糅進了木雕的細膩手法,再經玉雕精細逼真的手法全面處理后,形象典雅高潔,生動細致。
在一份資料中,曾經記錄了這樣一件事——
“文革”期間,盧進橋被打成“牛鬼蛇神”,1973年,他在“牛棚”中無石可雕,心里又十分憋悶,只好找了一截木頭,冒著遭受批判的風險,雕了封神演義中的《三大仕》,即文殊坐青獅、普賢坐白象、觀音坐獨角獸。三菩薩各乘坐騎,羅衣披于兩肩,中胸袒露,皺折精細流動,衣裙曳地,衣袂飾帶隨風飄逸。作品完成后,立刻被廠內掌權人抄走,并惡狠狠地說:“這些東西,只能賣給外國人!”三件作品被送到了廣交會,一日本收藏家一眼相中,如獲至寶,后將作品在日本東京、大阪、神戶等地展出,作品以靜中有動,動中有情的藝術形象征服了日本觀眾。
盧進橋先生的代表作品主要有《臥獸觀音》《坐獸觀音》《三大仕》《木蘭從軍》等。他把西方古典雕塑的寫實手法、現代雕塑的抽象性以及中國古代廟堂藝術的寫意性,貫注在傳統的漢白玉雕刻中。其刀法圓渾淳厚,巧取俏色,能雕出不同姿態的神像與坐騎。專家們說,他雕的作品很難模仿,而且不用標明印記,一眼就能認得出來。拍片時,我們專程驅車趕到北京人民大會堂,拍攝陳列在河北廳的著名作品《三大仕》。
近些年,盧進橋先生的大型雕塑也走向了城市園林。北京濱河公園北園,有他雕刻的《兒童與天鵝》《鶴鹿同春》等10組作品;天津海河畔,有他雕塑的漢白玉《母子情》;廣州越秀公園的《五羊》哈爾濱的《天鵝》……他的作品遍及全國包括臺灣、香港在內的20多個省份、40多個城市以及日本、意大利等40多個國家和地區。所以,拍片時,我們也曾在北京、天津等地去取景。
在拍片過程中,我和攝制組的同事們在曲陽住了四五天,與盧進橋大師和他的家人,也結下了很深的情誼。那一年,興許是由于片子還算好看,電視臺多次播放,春節期間還做了特別播出。幾乎每次播出之前,我都會第一時間告訴牛超準確的播出時間,提醒他們收看。
1998年12月,在我任總導演的迎接澳門回歸倒計時一周年的晚會上,我利用手中的“權力”,特意請來了盧進橋先生。盧先生專門為澳門回歸創作了作品。我們又相會在石家莊。
后來,忙于其他的工作,去曲陽的機會就少了。
大約在2002年前后,我開始與定瓷大師陳文增時相往還。巧的是,陳文增大師所在的定瓷公司與盧進橋大師的雕刻公司是前后鄰居。所以,在每次去拜訪陳文增先生時,只要時間允許,我也會去看望盧進橋先生。晚年的盧大師身體不佳,再也揮不動他那把比別的石雕藝人大得多的錘子了。但他是忙工作忙了一輩子的人,仍然閑不住,改以制作木雕為主。畢竟雕木頭要比雕石頭省勁兒些。
2007年夏天,在位于羊平的他的石雕公司兼住所,我最后一次見到盧進橋大師。仍然是那么樸素,衣服上總是粘著些石粉、木屑什么的,笑起來憨憨的樣子。
也許,上天也舍不得這位才情出眾,卻不為常人所知的大師吧,我專程前往曲陽縣參加為盧進橋這位曲陽之子舉行的隆重的告別儀式時,天上開始飄起了紛揚的雪花。
(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