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長鴻
振興中華民族偉業的時代,呼喚著詩歌的繁榮。從中國傳統文化中汲取精華,是現代詩歌繁榮發展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這里,不揣淺陋,就唐詩的語言藝術作一些探究和思考,以饗同好。
一
唐詩傳誦至今并為大眾耳熟能詳,其藝術魅力何在?原因固然很多,諸如有優美明快的語言、瑯瑯上口的韻律、回味深長的意蘊以及貼近生活的內涵等。其中,語言是具有承載作用的。這里,就唐詩的語言風格和語言運用技巧作以簡要分析。
——唐代詩歌既有質樸的語言,也有華美的語言,是以文質相兼的語言為主要特征。初唐詩作大多辭藻華麗,是為六朝典雅綺靡之余緒。自初唐四杰王、楊、盧、駱起,注意關注社會生活,詩歌語言也開始平易明快,如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中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楊炯《從軍行》中的“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對四杰評價“詞旨華麗,沿陳隋之遺,氣骨翩翩,意象老境”。宋之問、沈佺期的同題之作《奉和晦日幸昆明池應制》是唐人筆記和后之詩話常提話頭,其實這種宮廷體雖然用辭藻麗,一派富貴氣象,但藝術性并不高。他們反映社會生活的一些詩反倒語言清新,如宋之問《渡漢江》中的“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陳子昂倡導漢魏古風,語言古樸蒼勁,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宋代劉克莊《后村詩話》稱其“一掃六代之纖弱”。
李白、杜甫是唐代詩人的杰出代表,一個富有浪漫主義色彩,一個屬現實主義創作,他們的語言風格都是有質有文,文質相兼。李白的《將進酒》語言直白精當,詩意自然流暢;《蜀道難》多有渲染夸張,筆法變化莫測;《夢游天姥吟留別》既有平直的描述,也有藻麗的修飾,營造出縹緲瑰麗的藝術效果;《靜夜思》《早發白帝城》《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等短詩,語言樸實凝練,直到今天仍婦孺皆曉。杜甫的“三吏”“三別”,寫的是民間疾苦,無論敘事、寫景、抒情,都用質樸無華的語言,是一種感人至深的傾吐。而他居蜀后的詩作極講格律,語言也多雕琢。
盛唐詩人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王昌齡、王之渙等,詩作大多文質并茂。中唐詩人韋應物、盧綸、劉禹錫、孟郊、賈島、李賀、張祜等,以元和體著稱的元稹、白居易,詩歌語言大都有質有文,呈現百花齊放的氣象。晚唐詩作又多有造語婉媚,以李商隱、溫庭筠為最,但也不乏平白易懂的佳構。
——唐代詩歌既注重對語言提煉,又注重對詩句修飾,常采用多種修飾手法增強語言效果。杜甫是錘字煉句的大師,“語不驚人死不休”,《春夜喜雨》中的“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前一句的“潛”字是神來之筆,形象傳神;后一句體貼物情,細致入微。這樣的例子在杜詩中俯拾皆是。盧延讓的“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賈島的“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都是唐代詩人提煉、推敲字句的例證。
在對詩句的修飾方面,唐代詩人借鑒前代,采用渲染、鋪陳、剪裁、描摹、模想、象征等多種形式,使詩歌語言富有感染力。這里分析一些主要修飾手法:一是渲染手法,李白的《蜀道難》是用賦體寫作,詩中多有渲染,如“飛湍瀑流爭喧豗,砅崖轉石萬壑雷”等;二是鋪陳手法,白居易的《長恨歌》是長篇敘事詩,在敘事、抒情中多有鋪陳,如“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飄處處聞”“黃埃散漫風蕭索,云棧縈紆登劍閣”等;三是夸張手法,李白《北風行》中的“燕山雪花大如席”、李賀《雁門太守行》中的“黑云壓城城欲摧”等,都極有夸張力。四是模想手法,李白《望廬山瀑布》中的“疑是銀河落九天”,《月下獨酌》中的“舉杯邀明月”,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忽聞海外有仙山”,都富于想象。五是象征手法,李商隱的《錦瑟》名為詠物,實則以物抒懷,他的許多愛情詩都有象征色彩,《無題》中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以蠶和蠟炬的意象隱喻相思癡情。
——唐代詩歌既有以物比興,也有以事比興,用典現象較為普遍。自《詩經》后詩作多以物作比興,晉代有些詩人采取以事比興,至唐而盛。以事比興即用典,劉勰《文心雕龍》解釋:“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初唐詩作用典偶一為之,中唐后用典較為普遍,至李商隱、溫庭筠幾乎每詩必用典故。用典過多,會讓不熟悉典故的后之讀者有生僻晦澀之感。施蜇存先生在《唐詩百話》中說:“唐宋以后的詩人,以用物作比為膚淺,用事為高深淵博,于是用事的手法愈來愈復雜,……詩本來是抒情言志的文學作品,用了典故,就等于給讀者設置了語文障礙,不能一讀即懂。今天我們讀漢魏詩,反而比讀某些唐宋詩容易了解,大多是由于漢魏詩不用典故,而唐宋人愛用典故。”這個分析較為中肯。
——唐代詩歌既注重字句的對偶、又注重語言的和聲、葉韻,講究語言的音韻美。對偶工穩是唐代格律詩的基本要求,一些古體詩也有對偶。王維《終南別業》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杜甫《登高》中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中的“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溫庭筠《商山早行》中的“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等,都是流傳千古的名對。
《文心雕龍》說:“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即平仄相從是為和聲,同聲相應是為葉韻。對偶、和聲、葉韻,構成了律詩的基本要素。南北朝時周顒的《四聲切韻》、沈約的《四聲譜》,是平仄和聲的理論基礎。謝朓、王融等人的永明體,是格律詩的雛形。至唐代宋之問、沈佺期等人,五言律詩基本成型。唐代律詩由于對偶工整、和聲相從、葉韻有律,形成一種內在韻律,讀起來瑯瑯上口。由于對語句、平仄、韻腳有嚴格規定,也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詩歌創作,一些詩人力圖突破字句、音韻限制,作出許多探索。李白《遠別離》起始幾句是:“遠別離,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突破了每句固定字數的約束。《蜀道難》的基本句式是七字句,但開頭為“三、四、四、五。五、五”句式,中間還有九字句、八字句、五字句、三字句、四字句、十一字句,幾乎是一種自由體詩。閻朝隱的《采蓮女》,句式是“三、三、七。五、五。七、七。”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基本句型是三句一韻。杜甫以吳音為基礎,創造了吳體詩。沈佺期、王維、劉長卿等人都作過六言詩。此外,張志和的《漁歌子》、白居易的《憶江南》、劉禹錫的《竹枝詞》、溫庭筠的《菩薩蠻》等新創長短句,后來發展成為曲子詞。
——唐代詩歌常通過語言塑造形象、意象,傳遞特定的情感和意蘊。杜甫《春望》中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以花、鳥反襯作者“國破山河在”的悲痛心情,感人至深。杜牧的《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后二句是一種假設,假如赤壁之戰時沒有東南風,杜牧不去說東吳可能國破家亡的厄運,卻說“銅雀春深鎖二喬”,用一幅很美的畫圖,把曹操修的銅雀臺與東吳的兩個美女聯在一起,形象性強,又有浪漫色彩,這種藝術手法是高超的。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沒有細述當時金陵的頹廢,而是通過穿梭廳堂間的燕子引發感慨。清代施補華《峴傭說詩》評價:“如此則感慨無窮”。
此外,唐代詩歌還有一些語言現象,如化用前人詩句、俚語入詩、以文入詩、打油詩等,由于不是唐詩語言藝術的主流,這里不予細說。
二
詩歌的語言現象不是憑空產生的,它是本時代社會生活的反映,也受前代詩歌語言現象的影響。
古人作文,無論韻文還是散文,大抵文質二端。文,指修飾的語言;質,即質樸平白的語言。孔子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在孔子看來,過于質和過于文都不可取,“文質彬彬”才是君子之道。孔夫子講的是禮義之道,后代文人大都也把“文質彬彬”視作為文之道。唐代殷璠《河岳英靈集》選錄了開元、天寶間的二百多首詩,多為盛唐精粹,其“集論”說:“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半取,風騷兩挾”。所謂“文質半取”,反映了盛唐詩歌的語言特色。其實,有質有文、文質并茂,不僅是盛唐也是整個唐代詩歌語言運用的基本特色。唐詩語言實際上是以質樸語言為底色,經過提煉、修飾形成特定的詩歌語言,它比同時代散文的語言相對易懂,更貼近百姓。詩歌語言的質樸平實,使唐詩具備了大眾性特點;對語言進行提煉以增強感染力,又使唐詩具有藝術性特點。大眾性、藝術性,是唐詩歷經千載仍具魅力的根本原因。
上古民謠留傳不多,從《彈歌》《蠟辭》《孺子歌》等少數遺存看,最早的詩歌語言是樸實的,如《擊壤歌》中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詩》約成書于公元前六世紀,被后世尊為“經”。其中《國風》是從不同地區采集來的民謠,語言質樸。《國風·關雎》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國風·碩鼠》中的“碩鼠碩鼠,無食我黍”,《國風·蒹葭》中的“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等,都是用語通俗的佳句。《小雅》《大雅》也有一些句子較為通俗,如《小雅·鹿鳴》中的“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楚辭”源自楚地民謠,語言質樸又追求華美,具有浪漫主義色彩。《離騷》中的一些詩句,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等,句末都使用“兮”,強調詩歌的口語化和詠嘆性;并采用鋪陳、渲染、描摹、象征等手法,追求詩歌語言的華美。
古人多把《詩經》、楚辭視為詩之源,把“風騷”(即《國風》和《離騷》)視為詩歌的最高境地。《詩經》的賦、比、興手法,為唐詩所繼承。楚辭中的修飾手法在唐代有了極大發展。唐詩中的現實主義、浪漫主義風格,無疑是源自“風騷”的。
漢代古詩、樂府,“建安七子”風骨遒勁的詩作,兩晉的游仙詩、田園詩,南北朝民歌和山水詩、邊塞詩,無論是創作手法還是語言風格,對唐代詩人多有影響。由于相距年代較近,齊梁以來詩歌對唐代的影響更為直接,“四聲八病”理論、永明新體、梁陳宮體詩,成為初唐詩歌的直接源頭。
唐代詩歌繼承的,就是這樣一種前代詩歌傳統。唐詩的語言風格,不可避免地帶著前代詩歌的痕記。可以說,唐詩的語言運用,上承《詩經》、楚辭,下接兩漢、魏晉、南北朝各代詩歌,是在繼承基礎上的創新和完善。
語言是內容的載體,唐詩的語言運用是本時代社會生活的折射。宋代阮閱《詩話總龜》記載:“嘗有人問:“相國(指唐代相國鄭棨)近有新詩否?”曰:“詩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中安可得之?”詩意和靈感是來自生活的,又需要提煉升華,使之高于生活。我們看李紳的《憫農》之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這是對生活的觀照;“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是對生活的感悟。從留傳下來的唐詩看,大多數詩作都從不同側面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邊塞將士、閨中怨婦、雞黍農家、風中茅屋、夜泊客船、松下童子、秦淮歌女等,都是唐代詩人筆下的題材。由于大多數唐詩取材于社會生活,廣泛地反映社會生活,因此其詩歌語言是生動的,是充滿生活氣息的。
唐代詩歌的語言藝術,對宋以后詩歌創作有廣泛影響。宋初一些詩人學習晚唐,被稱為西昆體。蘇東坡等人倡導學習杜甫、韓愈,黃庭堅創立了江西詩派。其后的永嘉詩派、江湖詩人都以唐為師。金、元、明、清各代也都注意學習唐代詩歌。可以說,唐詩語言藝術上有源,下有流。
三
五四新詩運動開啟了由古典詩歌向現代詩歌轉變的新時代,經過幾十年實踐,新詩創作在借鑒外來詩歌創作思想、反映時代精神、挖掘主體意識、張揚現代人文精神、強調詩歌本體意義等諸多方面進行了有益探索,并著眼于現代詩的未來發展進行了許多理性思考和反思。
中國現代詩歌是現代社會條件下的新的詩歌藝術,無疑要以現代語言為基礎,從現實生活中獲取語言營養;要學習國外有益的詩歌語言藝術,增大與國際詩壇的交流;同時,也需要學習以唐詩為杰出代表的中國優秀的傳統詩歌語言藝術。唐詩語言運用的一些做法,例如采用平白易懂的詩歌語言、對詩歌語言進行提煉、采取多種修辭手段、塑造意象和形象來蘊意傳情、講究語言音韻感等,對于現代詩歌創作仍然有著重要的實踐意義。
新詩運動早期的一些詩作,是以白話語言為基礎,并適當吸取古代詩歌語言的營養,使作品增添了形象性、生動性。胡適是新詩運動的倡導者,他的《鴿子》有這樣的詩句:“回環來往,/夷猶如意,——/忽地里,翻身映日,白羽襯青天,十分鮮麗!”其中的“夷猶”出自屈原《九歌·湘君》的“君不行兮夷猶”,“忽地里”也是古代常用語匯。再如,劉半農《教我如何不想她》中的“西天還有些殘霞”,汪靜之《時間是一把剪刀》中的“把滿地殘紅踏入泥沙”,聞一多《荒村》中的“四合的巒嶂龍蛇虎豹一般”,饒孟侃《山河》中的“原野,望煙瘴外的津關”,于庚虞《長流》中的“今夜荒漠冷明的古寺前只有我在聽長流禪語”,戴望舒《我用殘損的手掌》中的“春天,堤上繁花如錦障”,卞之琳《尺八》中的“獨訪取一枝凄涼的竹管”,臧克家《難民》中的“滿染征塵的古怪的服裝”等,都是在白話詩的基礎上有機地融入了傳統詩歌語言要素,平添了詩歌的語言魅力。今天再讀這些詩句,絲毫沒有晦澀之感,反倒覺得親近貼切。
中國現代詩歌是在全球文化不斷加大交流的大背景下走向世界的中華民族的詩歌藝術,需要我們立足于中華文化之根基,汲取中國幾千年詩歌藝術之精華,宏揚本民族優秀的詩歌傳統,并且學習借鑒國外詩歌有益的創作經驗,才能以其獨特的民族性和日益增大的國際性特點屹立于世界詩歌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