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康隆 楊 成
【摘 要】在人類社會的一切生產活動中,都要求人們在生產過程中必須進行廣泛 的合作,而有效的合作就需要有制度的保障。貴州清水江下游侗族人工營林業在清代的形成 與發展,就是侗族社區的家族制度的保護下得以實現的。人工營林業是一個連片經營與產權 穩定基礎才能獲得發展的長周期產業。人工營林業的這些特性在侗族家族制度中得以契合, 從而最大限度地降低了這種經濟活動方式的風險性和不確定性,推動著侗族地區人工營林業 的發展。
【關鍵詞】侗族;家族制度;人工營林業;契合
【作 者】羅康隆,博士,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研究員;楊成, 吉首大學人類學與民族學研究所碩士研究生。吉首,416000
【中圖分類號】C912.4 【文獻標識碼】A 【文 章編號】1004-454X(2009)03-0076-007
Dong's Traditional Family System in Qing Dynasty
and the Labor Camp Forestry Development
Luo Kanglong ,Yang Cheng
Abstract:In all production activities in the human society, are asking people m ust be carried out extensive cooperation in the production process, and effectiv e cooperation requires a system of protection. Dong group in Guizhou Qingshui R iver downstream of artificial forestry business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Qing Dynasty, that is, under the protection of the Dong family system can be re alized. Forestry is a long labor camp cycle, contiguous operation and stable fo u ndation of property rights in order to access to development industry. These ch aracteristics of artificial forestry camp in the Dong family system to be fit, t hus minimizing the risks of this mode of economic activity and uncertainty, driv ing Dong area of artificial forest camp development.
Key words:Dong, family system ,artificial forestry camp, combi ne
一、引言
人類社會的一切生產活動中,不論是小農經濟,還是手工作坊生產,甚至大機器生產都要 求人們在生產過程中必須進行廣泛的合作,也正是在這種廣泛的合作與互惠關系中,潛藏著 鄉民之間在利益分配基礎上的沖突與糾紛的可能性。因此,不僅合作需要有規范,而且排解 各種利益分配基礎上的沖突與糾紛也需要規范。在這些規范中有些規范只是約定俗成,不牽 涉人們之間的利益關系,而有些規范就特別涉及到人們的利益分配問題,梁治平將前者稱為 普通習慣,將后者稱為習慣法,“普通習慣很少表現為利益之間的沖突與調和,單純之道德 問題也不大可能招致‘自力救濟一類反應,習慣法則不同,它總涉及一些彼此對應的關系 ,且常常以利益沖突的形式表現出來,更確切地說,習慣法乃由此種種沖突中產生?!雹?然 而不論是普通習慣還是習慣法,其實就是一種人們在勞動和生活中達成的一種默契或共識, 又是一種公認的行為規范或慣例。所有這些規范或慣例就構成了特定共同 體社區的制度。
在任何經濟活動中,制度是一個基本要素。制度和土地、機器一樣,也是社會生產方式的一 部分,如果不運行,土地、機器就一文不值,而制度則是其運行的有機組成部分。沒有耕作 和交換的責任和權利,農作物就得不到播種和收獲。沒有生產、交換和分配的某種制度秩序 ,機器就得不到生產,不能從生產者手中轉移到使用者手中,不能被使用,其使用成本和收 益也得不到價值。這種制度秩序本身就是一種資本形式②,然而,傳統的主流經濟學家們 往 往掩蓋了法律與經濟關系之間的聯系。其實,所有的經濟主體都是在法律或具有同等效力的 規則所規定的條件下從事活動。
在國家制度還沒有完全深入或左右其經濟活動的少數民族地區,這種社區制度就成為民族地 區各民族內部經濟活動的秩序安排,以協調經濟活動的有序進行。在清水江流域人工營林業 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雖然也是國家政權不斷深入的過程,但清朝政府在清水江流域侗族主 要實行“因俗而治”和“修其教而不易其俗,齊起政而不易其宜”,準許以“苗例”行事。 苗例就是當時該地區社區制度的表現形式。也正是在“苗例”的秩序安排過程中,使得清水 江流域人工營林業對林地制度的協調與保護,對森林資源的分配與利用都在這種地方性制度 的安排下得到了協調,維持了該區域人工營林業的持續發展。
二、侗族傳統社區家族制度與人工營林業長周期經營的契合
侗族傳統社區家族制度在穩定林地與合理利用的作用要關照人工營林業是個長周期這一產
業 特 性。林業周期的長短因林區的自然地理特征及經營的項目為轉移。但是不論差異多大,至少 得以10年為一個周期,最長的生產周期甚至長達半個世紀,比如我國小興安嶺的紅松林就是 如此。清水江流域侗族地區的人工杉木林,由于林區地理環境的優越,加上侗族人民有豐富 的營林知識和技巧,故而使生產周期大大縮短。然而即便如此,最短的生產周期也長達8年 以上,比起稻田農作的一年一熟或一年兩熟來就顯得長多了。由于生產周期過長,人工營林 業必須分批分片地連續進行,以保證分批的規模性收獲。這樣一來,林區土地產權的長期持 續性穩定就顯得絕對必要了。在林區土地產權的村寨家族共有制下,林區土地不允許個人或 家庭出賣、典當和租佃,產權的轉讓必須由有關家族作主,歷史上是由各家族長代表全家族 行使這一權利,因而林區土地產權的長期持續性穩定得到了充分的保證,人工營林業也才 得以正常進行。
在中國傳統社會里,土地一直是最重要的資產,無論是在山上刀耕火種,或是在壩區進行水 田稻作,各民族的生產均離不開土地資源,土地成為人們夢寐追求的首要財富。在社會總資 源稀缺的社會歷史背景下,清水江流域的侗族社會把家族所屬的山林土地視為家族成員生存 的根基,這是自然的歷史過程。資源總量制約著社會選擇組織形式,一個社會沒有足夠的資 源總量,它就只能選擇較為古老和簡單的組織形式。③社會資源總量的稀缺與不足,就可 能 使得處于同一區域的人們把地域與血緣進行整合,采取村寨-家族共同體的形式來占有和利 用生存資料,這種從內發的生存需求,外化為對家族共同體的凝聚力和親和力。因為“血緣 是穩定的力量。在穩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地域上的最近可以說 是血緣上親疏的一種反映。”④沒有血緣,盡管有共同的地域,仍不能形成村落家族。家 族 共同體在這種圍繞著資源控制與利用的內生與外化的交互作用下,構建起了一整套維持社會 運作的規則和運作機制,這實際上就是社會調控,建立一種社會秩序。這種社會秩序可以通 過各種活動來保證和促進家族成員擴大生存資源,從而保證整個家族的生存和興旺;并以各 種手段和一定的方式來維持家族共同體的內部秩序,鞏固和捍衛家族共同體的發展。
這種以家族更為細小的血緣對氏族組織功能的取代,一開始仍維系了資源公有的基礎。在對 土地實現公有共耕的基礎上,所發生的只不過是由原先的氏族公有轉變為家族公有。但是, 正是這一似乎是不經意的細微的轉變,展開了此后一切重大變化的通途。因為這一過程并未 就此止步,同樣的內在邏輯以更為親近的、直接血緣關系的家族共有形式,迅速在家族公社 內開始了對家族公有的破壞。家族共有作為侗族公有財產關系的一種表達形式,其意義并非 只是原有公有關系的一種回復、強調或變形,這種由資源配置家庭化過程而帶來的次生型公 有關系,已含有財產權力關系基點變化的意義。尤其當林地家族共有由更為親近的直接血緣 關系擴展到不同家族的伙有共耕時,就已展示出資源配置的家庭化過程對血緣公有關系的跨 越,這種基點轉變了新的財產權力關系,正是借助于這種公有關系的形式,對立足于血緣基 礎的原始氏族公有制作了最后的否定。這種首先以財產權力關系的變化,而開啟了資源配置 的家庭化過程的。但在這里,財產權力關系由公有向私有的轉變,并不是直接完成的,而是 以公有范圍和性質的縮小和細化來逐步實現的。其中所發生的家族原則的破壞,也不是由一 種完全對立的力量來推動的,而恰恰是以一種表現為同體的力量來進行的,即是以更為親近 和緊密的血緣關系,開始了對氏族血緣組織的侵蝕。隨著更小更親近的血緣單位——家族— —對氏族經濟組織功能的取代與氏族母體的脫離,產生了侗族以家族為主體的地緣聚落形式 。同一個氏族分化為若干個家族,并形成獨立的聚居點,再以同一氏族或不同氏族的若干家 族匯聚成村落的存在。在這一過程中,原有的氏族公有土地部分地自然消亡于其中,土地的 公有直接落腳于家族組織,而表現為有限的公有制。通過對血緣關系進一步確認而展開的公 有制細化過程,以同樣的邏輯在家族公社內展開,最終確立起了個體家庭私有的財產權力關 系。
三、侗族傳統社區家族制度確保人工營林業的連片經營
林地都來源于氏族或家族的“公山”,林地家族共有制成為清水江流域侗族地區的人工營林 業的基礎。我們還可以從清雍正時期直到解放前夕,該區域侗族林農保留下來的林業契約關 于林地買賣與轉讓的關系中也將得到充分的說明。這些契約文書在不同歷史時期都關乎著不 同的家庭、家族甚或村寨的經濟利益和政治權利,村民不僅把這些契約文書作為確定其經濟 權屬的憑據,而且還作為維護家庭或家族團結的有力手段而世代相傳。從錦屏縣檔案館收存 林地契約來看⑤,其林地來源可以分為七類:一類是祖輩遺留下來的產業;二是在家族或 村 寨眾山分得的股份;三是以往賣主經手買下的山林土地;四是佃種他人山場所分得的股份; 五是與他人合伙買進的山林土地中屬于自己的部分;六是經由官府或民間權威組織如家族及 地域性的款組織的裁決而獲得的產業;七是從絕亡戶或外逃戶那里所獲取的山林土地。⑥ 這 種分類僅是從林地契約文書的字面表達中歸結出來的,結合田野調查所獲得的資料進行對照 分析,其實這些山林都具有家族占有的性質。發現林地來源主要來自家族或村寨的“共有土 地”。 在這些山林買賣契約中不論處于什么原因出賣山林,但都要說明山林的來歷,要么 寫有“上房××,因有祖遺山場一所”,“下房××,因有祖遺山場一所”,“房內××, 有公山×股”,“本房××將公山×股出賣”,“××將公山名下×股出賣”,“××叔侄 等,因為兄弟不和,遺下祖山一塊”“××眾人不得意言”,“××姓人等房族兄弟不得異 言”等等,要么在契約文書里列盡出賣林地家族成員或在買契的“憑中”列出家族成員的名 字。有的在契約文書里寫明了“公山”共有多少股,買的只是誰的名下的幾股;有的在契約 文書中還專門列有“外批”,在“外批”中書明“公山”分屬家族成員的具體股份和林地四 至,現擇出三份契約為例。
契約一⑦:
立斷賣山場契人族弟老路、老巖,為因要銀使用無出,兄弟商議,情愿將已受分祖遺公山一 股,坐落地名甘食,其山原作12股均分,巖、路兄弟各占一股,央中出斷與兄興周、佐周兄 弟名下承斷為業,當中實受斷價紋銀三兩二錢五分,親手領回應用。其山自斷之后,任二兄 管業,載查收租,賣主不得異言。此系宗人承買宗業,并不與外人相干。倘有來歷不明,并 私當等情,俱在賣主向前理落,不干買主之事。一斷百了,永不翻悔,今恐人難憑,立此斷 契存照。
賣主 老路 老巖
憑中 范文德
代書 姜國昌 乾隆四十一年九月十五日
契約二⑧:
立斷賣公山約人六房通甲人等。今因姜文彬招靖民老喬之母潘氏守倉臨死移尸共所一案,控 經經主朱,所訟費用,無處歸還,只得將公山一所坐落地名烏為出賣。仍仰本族姜德隆等承 買一股,下存兩股,仰姜德海、姜應貴承買兩股。三股共議成二十六兩買價,以充公用。自 賣之后任憑契內有名人等執契管業。其余賣主散戶子孫,不得異言。今欲有憑,立此賣契永 遠存照。
外批:所占古數人名列于左
有智占一股,德海占二股,應顯、應貴占二股,德隆占二股,所愛占二股,之琳、之
貞占二股,文佐、老膽占三股,有功占二股,明偉、啟漢占二股,老宇占一股,德貞占二股 ,老包、德華、之濱各占一股,連十巖占一股,啟華占一股,
乾隆四十四年十月十一日立 姜有隆筆,此老契今在正煒家存。
契約三⑨:
立斷賣杉木并地人,本房侄子姜朝佐。為因家下缺少銀用,無從出處。自愿將到祖業山場一 塊,坐落土名綱晚山,三大股均分,朝佐弟兄名下占一股。今將朝佐半股杉木并地出賣與本 房內姜興周叔父名下承愿存買為業。當日議定斷價紋銀七兩整,入手領回應用。其杉木‘自 買之后,任從買主子孫世代管業,而買主不得悔言。如有翻悔言者,拘(俱)在賣主。一 賣一了,二賣二文,今恐言信難憑,立此斷契存照為憑。
外批:老官半股在外
憑中 叔姜喬香
此股四五分占
乾隆四十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朝佐親筆 立
從這些林地契約文書中反映出來的林地來源主要是“繼承祖業”和“公山”分股。由此也反 映出當時的林地經營仍然是以“家族共有制”為主體,林地家族共有是清水江流域侗族地區 人工營林業的形成基礎前提。 因為林木成熟周期長,中途還會發生多次林權的轉讓,以使長周期的產業分期實現其價值, 因此,栽植多不如管理好,如果管理跟不上栽植再多也同樣不能保證有較多的收入。林木砍 伐出售后,在家族內部有再次對林地又可重新協調,只要整個林地仍屬家族所有,林地就不 會外流,家族成員也用不著為無林地種植而擔心。但隨著人工營林業的發展,侗族社會對林 地家族共有制的占有形式在進行著不斷的調整。產生了輪換共耕的勞動組織形式。即把土地 分給每戶獨立耕作,各自收獲產品,并以輪換耕作其相互土地的方式,來消除耕地的自然差 異,而確保共同體成員對公有資源的平等利用。侗族地區人工營林業在林地占有中雖然沒有 超出家族的范圍。如果說,有限的公有制的細化,是經濟收入精確化要求的一種體現或表達 。那么,其所包含的內在邏輯,便將必然地促成決定經濟收益分配的勞動組織的細化,以實 現經濟收益分配精確化的要求。這樣,無論是以家族、還是以個體家庭為基本單位,來聯合 運用原有共同體的公有資源時,在“合力共耕”這種勞動組織實施的資源技術配置中,在家 族內部不同程度地開始出現了林地林木按照家庭分成若干股,從此也就開始形成了山林中的 山與林的分離。
由于山與林的分離,家族成員便可以有權處理實現自己所屬股份的林木,由此也開啟了家族 共有林地在家族內部的再分配與流動的社會機制,家族共有林地是只能在家族內部進行再分 配與流動,產生出了“份”這一財產權力關系和概念。而當這種資源技術配置的方式在個體 單位的擴展下,不得不包容越來越多的個體成分時,原來由共耕參與者共同負擔生產支出, 共同勞動、均分產品的合力共耕形式已不再適應經濟收益分配精確化進一步發展的要求,在 家族內部更多地采取了林地家庭股份占有的形式,單個家庭可以依靠自己的勞動能力在家族 共有林地中占有不同的股份,一旦林地上的林木砍伐出售后,家族成員又可以再次對林地進 行調整,當然,越是到了后來,林地資源配置家庭化后,這種調整的機會越來越少,以致于 出現了原屬于自己股份的林地可以作為家庭的固定資產傳給后代,后代可以將此作為祖產加 以繼承。這樣,隨著林地的逐漸固定化,確立了土地的家庭私有關系。為了保證人工營林業 生產的大面積和封閉性作業以及適應其長周期的生產,仍然在確保林地共有的基礎上實行了 林木家庭私有的經營體制,于是單個家庭擁有了地上財產的支配權,即使由于各種不同的原 因,不論的缺少口糧,生理虧本,還是父母故亡、治病、婚嫁等原因,要出賣自己所屬山林 股份時,只能在家族內部進行,林地必須牢牢地控制在家族手中。
但是為了適應人工營林業的長周期大面積和封閉性作業,這種林地資源配置的家庭化過程中 ,當“公山”以股為單元確立到個體家庭以后,便開始了個體家庭對自己所屬山股的支配權 。盡管個體家庭對自己所屬山股有了一定程度的支配權,可以在家境貧困生活無著或是意外 事故發生時,可以出賣自己所屬的山股。但是這種出賣并不是自由的,而是有諸多的限制。 按慣例,若有人買賣土地,同族人有優先購買權。同族優先買權得到嚴格的執行,如果有人 在未通知同族而將土地出售給族外人,該族有權宣布此項買賣無效。還有在山林出賣時必須 要征得家族內部的同意,如果家族成員不同意的話,那么,在以后可能會有“異言”而會發 生各種糾紛。在出賣自己所屬山股時,首先是要出賣給本家族的成員,只有在本家族成員同 意外賣時才能賣給家族以外的成員。這是侗族習慣法所確認的,一旦超越這一范圍就被視為 是一種“違法”行為,這種轉讓不僅是無效的,而且轉讓人要受到習慣法的嚴懲。在民國時 期,軍閥混戰波及到侗族地區,引起社會局勢不安,有的家族成員也趁此機會把家族共有林 地在不經家族成員的情況下就以個人的名義進行轉讓。如北伐戰爭中國民革命軍的高級將領 王天培(天柱人,侗族),早年家境貧寒。其父因家貧難以為濟,而在沒有得到家族允許的 情況下,私自把家族內公山中屬于自己的份額轉讓給了外族人。由此引起了家族成員的公憤 ,聯名狀搞其父的不法行為。結果,其父被關押服刑。由此看來,即使家境貧寒無以生存, 而出賣家族共有林地中自己的份地也必須經過家族成員的一致同意,否則被視為違反了社會 的習慣法而要受到懲處。從這些事實中也反映出家族共有林地產權在侗族社會中長期得到尊 重和維持。
查閱了文斗寨從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到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間的208張山林斷賣契 約,只有7份是賣給外家族成員的,其中一份是出賣給“南岳宮”,另6份是出賣給了范承堯 與將科鳳、范福香、范喜錄、范紹粹、姚白玉、李作豐,其余的201份山林都是賣給本家族 成員。據調查,文斗寨的范姓是通過過繼等手續加入到姜氏家族 的成員,被視為與姜氏家 族具有血緣性質的同胞兄弟。他們不僅可以長期定居于家族村寨里,成為家族村寨的當然成 員,他們具有了與姜氏家族成員對各種資源享有平等的權利。因此,從嚴格意義上說,在20 8份林地斷賣契約中,真正出賣給外家族的就只有兩份。在清水江流域侗族社會中把林地的 轉讓緊緊地控制在家族內部,已經成為一種社會的共識,成為該區域人工營林業運作的一項 基本規則。為了滿足家族成員生存發展的需要,山林土地只能在家族范圍內進行林地轉讓,一旦家族中有人提出要出賣自己所屬股份山林時,必須事先要通告家族長,如果所出賣山 林涉及到家族內的多個家庭時,家族長還要召開家族會議進行商議,在家族會議達成一致意 見后,才能在家族內部進行山林買賣,否者是無效的。若是家族內部沒有人承買,也可以出 賣給其他家族的成員,但這類買賣主要局限在林地上的林木買賣關系,即使是林地上的林木 買賣也事先在家族內進行,即使出賣給家族以外的成員,也多是與本家族有姻親或過繼關系 的成員。即便如此,在契約上還必須寫明“自斷之后任從買主管業,賣主房族弟兄父子不得 爭論,如有不清,賣主理落,不干買主”等語。如契約(10):
“立斷賣杉木約人巖灣寨羅咸泰,為因先年胞兄羅老久與子婿姜有保、老祥三人佃栽文斗寨 姜朝瑾、姜朝甲兄弟山場一塊,坐落土名綱晚上截,當日議定杉木長大,二股均分,地主占 一股,栽手占一股,這一股分為三小股,老久名下占一小股,不幸亡故,今胞弟咸泰父子, 請中出賣與地主姜朝瑾、姜朝甲二人承買為業,面議價銀六兩二錢正,入手領回。自斷之后 任從買主管業,賣主房族弟兄父子不得爭論,如有不清,賣主理落,不干買主,今欲有憑, 斷約存照?!?/p>
外批:四至有合同為據
憑中范紹賢、姜光祥銀六分
包承子婿 姜有侏、老祥
代書 王維城一人銀六分
嘉慶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立
山林土地即使是在家族內部流動,但為了使得山林地面產權的明晰,在處理林地轉移關系時 ,也必須對山場的來源進行清理,便在契約中寫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與此同時,還要將 出賣山林的地名與四抵范圍也要在契約中得到充分的體現,在比較復雜的山林,難以用文字 表達清楚時,還要在契約中附上一張山林地形圖,以標明山林的具體位置。如契約( 11):
立斷賣杉木并地人本房侄子姜朝佐,為由家下缺少銀用,無從出處,自愿將到祖業山場一塊 ,坐落土名綱晚山,三大股均分,朝佐弟兄名下占一股,今將朝佐半股杉木并地出賣與本房 內姜興周叔爺名下承買為業,當日議定斷價紋銀七兩整,入手領回應用。其杉木之后,任從 買主子孫世代永遠管業,而賣主不得悔言,如有翻悔言者,俱在賣主,一賣一了,二賣二文 ,今恐言信難憑,立此斷契存照為據。”
憑中叔 姜喬香
朝佐親筆
乾隆四十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立
如此一來,使得買主不但心理塌實,而且擁有完整所有權。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是林地買賣 還是林地上的林木買賣主要是在家族內進行,所出賣部分僅是“家族公山”是某些股份,即 使出賣之后,仍與“家族公山”連為一體,況且買主和賣主都在同一家族成員內進行,這種 林地關系的內部轉移并沒有破壞人工營林業所必須的大面積集約經營的特征。這樣,對于林 地的管理仍舊在原有的社會機制中運行,使得育林、管理、砍伐、林地更新都能與原有的家 族共有林地同步進行。因為林地、林木股份出賣后,并沒有造成同一片林地經營的不協調, 自然沒有影響到家族內部人工營林業的發展。
四、侗族傳統社區家族制度與人工營林業的產權契合
清水江流域侗族地區的林業契約對林地權屬的明確規范,也從另一個角度反映出侗族社會的 人工營林業已經具有了一般意義上的市場關系。對于交換來說不可或缺的轉移并不是物物轉 移而是權利的轉移,物體可以相互傳遞,也可以不用,但除非所有權轉移了,否者就不會有 法律上的交換。林地權屬的轉換實際上就是一種所有權的轉移,林地并沒有因為權屬的變更 而發生位移。林地權屬關系的轉換存在于所有權的轉移和雙方對各自所持權利的共同承認之 中,對這種權利的共同承認在林業契約中得到表達。這種權屬關系轉移的表達實質上是一種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侗族社會中他們每個人都承認對方是權利的擁有者,他們都承認對方 對于他手中的東西有權可以轉讓,在這種關系中必須包括擁有權利的人以及認可該權利的他 人。也正是由于林地權屬關系的轉移在侗族社會獲得了文化的認可,而使得清水江流域的以 木材為主產品的商品經濟迅速發展起來。
習慣法對家族內部的林地轉讓也有嚴格的規定,可以通過家族內對寡婦財產的處理、女兒出 嫁是的陪嫁物的規定,以及家庭的“分家不分山”的習俗中可以得到反映。從家庭再生產過 程看,婦女代際傳遞家庭角色不容忽視,其勞動對家庭生計的維持確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但 她們在家庭中的權利與此是不相稱的,她們在林地分配中是沒有權利的。家族成員對于寡婦 處理山林更是限制極為嚴格,寡婦守節也要將山林并入家族公產,寡婦改嫁更是不能把山林 帶走,山林必須留在家族中。在家庭中未出嫁的女兒從親情上當然與父母的關系密切,但在 家里人看來,他們是遲早要出嫁到別的家族的人。因此,在家族中也沒有山林的分配權和占 有權。侗族女子出嫁時曾有“嘎爭本”(爭山爭地爭權利的歌)的習俗(12),反 映了女子在家 族中爭取權利地位的過程,但是固定下來的習俗是在女兒出嫁時,可以陪送一點“姑娘田” ,但山林是絕對不能作為陪嫁物陪送的。這也反映出在侗族社會,稻田已經是家庭固有的私 產,可以根據家庭的具體情況進行處置,而山林具有家族共有性質,單個家庭對山林權力的 處置是極為有限的,同時也反映出侗族社會里山林貴于水田。因此,在女兒出嫁時,父母可 以給她金子銀子和“姑娘田”,就是不能給她山林。另外,在清水江流域侗族地區有“姑娘 林”的習俗。一是哪家有女兒出生時,其家族成員或其父母要為她栽上100株杉樹,18年后 ,姑娘出嫁時,樹林長大,以此作為姑娘出嫁的禮物,但砍伐后的林地仍屬家族共有。有時 候,姑娘長到十四、五歲,嫌家族成員給她栽上的100株杉木不夠,就單個或結伴去佃種家 族共有山林或家族成員的山場。到她們出嫁時,這種姑娘林也是不能隨身帶走的,她們只能 就把這些正在成長的林木轉賣給家族成員,而獲得更多的現金去購買嫁妝。
在侗族社會中,到長子成家生子后就要與父母分家,父母是跟幼子一起生活。在分家過程中 ,可以對水田和家用的財物、住房、家畜等進行分配,但山林是不納入分家過程中的分配的 ,侗族社會有句俗語叫“分家不分山”。分家后,山林仍然執掌在父親的手中,在他的安排 下對山林進行管護,直到林木成熟砍伐后,在家長和家族長的主持下,商議林地更新是繼續 按照原有辦法實現家族成員共同出力,林木按股分成,林地仍家族共有,還是將祖遺山場按 照家庭的男性成員分股到戶,自耕其地,各管其業。不論采取那種方法,在更新林地時,都 必須合力進行,并且要求不論是煉山整地,還是培育栽種,也不論是中耕管理,還是林木成 熟的砍伐等所有的營林環節都必須協調一致,以保證林地的大面積和封閉作業。如果其中有 人不論是處于什么原因,不能對林地進行有效耕管,家族長有權對其所屬山林股份進行處理 。如果是處于懶惰,那就要受到社會輿論的譴責。
從侗族社會對家族內部的林地所有權的認同以及對家族成員對林地所賦予義務與權利中,成 為一種無言的契約,是家族成員所共同遵守的規則,對于家族中的任何一個成員的行為有著 無形的約束力。盡管家族中的“寡婦”和要出嫁的女兒從個人理性來說,都希望占有家族中 的林地,但是在侗族文化的網絡中沒有生成滿足她們個人愿望的文化叢結。因此,無論何時 只要人的行為受到文化規范的控制,重復性規則這一要素就會被引入社會關系之中。源于文 化中特定規則,會以重復的方式被用來指導人們的行為。“共同的慣例和傳統在一個團體中 的存在,將使得人們能夠和諧地在一起工作?!?13)因此,只要一種行動體系在 它的文化中具 有合法性,人們就只能在文化的網絡中“妥協”,相互有責任遵守規范。如果人們的行為不 符合這個規范,就會在家族內部受到排斥或受嚴格的處罰。當奉行這些態度的人認為正義得 到維護,便會感到鼓舞。或者相反,當他們認為某個行為不端者逃脫了懲罰,便會感到憤怒 。對于侗族社會的這種一般性的社會秩序的型構來說,個人追求什么具體目標并不重要,家 族的整體利益是不能被損害的。從特定的意義上說,個人的利益、個人的目標也只能在家族 整體利益中得到實現。由此可見,把個人行動整合進社區共同體所憑依的那種社會秩序之中 的并不是人之行動的目的性,而是人的行動受著文化規則的支配。
注釋:
①梁治平:《清代習慣法:社會與國家》,中國人民政法大學出版社1996版,第165頁。
②Berman,Harold J.(1983) Law and Revolution: The Formation of the Weste rn Legal Tradition. Cambridge, 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557.
③王滬寧:《社會資源總量與社會調控:中國意義》,《復旦學報》1990年第4期,到2-11 頁。
④費孝通:《鄉土中國 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0頁。
⑤據錦平縣檔案部門的估計,在不到30萬人口的錦平縣其民間至今尚存的契約總數 就在8萬份 左右。目前,錦平縣檔案館存有山林契約文書10000余份,其中在加池村征集的契約文書就 多達5000余份,占目前館藏總量的一半。另有870份山林契約文書由唐立、楊有賡、武內房 司合編《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1736-1950),已于2001年由日本東京外國語大學 國立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出版。
⑥王宗勛、張應強:《貴州省錦屏縣民間山林契約簡介》,《華南研究資料中心通訊》第24 期,2001年7月。
⑦唐立、楊有賡、武內房司編《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1736-1950)第一卷,史料 編,A-0015。
⑧唐立、楊有賡、武內房司編《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1736-1950)第一卷,史料 編,A-0021。
⑨唐立、楊有賡、武內房司編《貴州苗族林業契約文書匯編》(1736-1950)第一卷,史料 編,A-0017。
(10)《侗族社會歷史調查》,貴州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15頁。
(11)《侗族社會歷史調查》,貴州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13頁。
(12)楊通山等編:《侗鄉風情錄》,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99-102頁。
(13)哈耶克:《個人主義與經濟秩序》,北京經濟學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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