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發玉
這是通往城外的一條大路,王學兵是第N次走在這條路上了,要不是為了討要工資,王學兵無論如何也走不到這兒來。這兩年,城市擴建,逐漸向郊外發展,好些人忙著在城市外圍蓋廠房,這兒也不例外,來來往往的拖磚瓦水泥的車揚起一陣陣塵土,行人只好掩著鼻子靠邊行走。王學兵兩手插在衣服口袋里,一邊走一邊想著要是遇見楊大威,一開口要怎么說才好呢,想著想著就泄氣了,連一點信心都沒有,特別是想起前幾次的無功而返,王學兵渾身都軟了下來,腳步就變得猶猶猶豫豫的,心想這次肯定又是白跑一趟了。于是王學兵的腳步就慢了下來,最后停在路邊,將臉背對著行人低下頭思考。其實思不思考就一個簡單的問題,那就是要么掉頭不去了,那半年的錢就這樣白白讓楊大威吃了去,要么就熬著一趟趟地去,直到哪天楊大威發了善心給了他完事。王學兵想著來都來了,最起碼也應該到狗日的家去看一趟,找他給個說法。這樣想時王學兵還是繼續走下去,岔上條土路,遠遠的包工頭楊大威家所住的村子在望了。包工頭楊大威的家在村子的東頭,三層的小洋樓外圍著圈高高的圍墻,很霸氣很顯眼地雄踞在東邊的坡頂上。王學兵知道楊家的大鐵門內拴著條大狼狗,王學兵每次走近大鐵門,這條狗都發出兇惡的嗷叫作勢欲撲,那陣勢就仿佛王學兵跟它或它的主人有階級仇民族恨,要不是有鐵鏈拴著,早就撲上來將王學兵生吞活剝了,于是王學兵就只好一直在大門外遠遠地看,根本走不進院門一步。王學兵在家的時候,就曉得狗是勢利的東西,像那些鄉下的狗,不管平時怎樣的溫順,可只要見了穿得筋筋綹綹的人,總是一幫狗追著又撕又咬的,另外狗還會看主人的眼色,有一次王學兵在遠外看見楊大威的婆娘送個人出來,那狗非但不叫,還跟在來人后邊搖尾巴,一副巴結逢迎的討好相。王學兵曉得自己不受這家人的歡迎,連狗都跟著仗勢欺人了。
終于走進村子,不遠處就是包工頭家的院子。院墻內的樓房原來貼了洋紅色的磁磚,在太陽下看去,熱烘烘的像一堆著了火的積木,眩目得有些刺眼。從看見這樓房,王學兵就感到喉頭像卡了塊什么東西,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肯定又是白跑了!狗日的楊大威,心黑得跟吃了煤炭水一個樣,這么有錢了,還要黑鄉下人這幾個流血流汗的錢,也不曉得有好多人著了他的道,人家上門去討要,狗日的還一副對待叫花子的嘴臉,連理都懶得理。有人一趟又一趟地找上門來,弄得他家人煩了,還唆狗去咬。王學兵想怪不得人們常說“雷打孝順子,財發狠心人”,是不是有錢的人心都這樣狠,這天下哪還有打工人的活法!狗日的楊大威,看你狂到哪天,等老子哪天不想活了,先把你家房子炸飛掉!王學兵在心里憤憤地想。不過想歸想,王學兵曉得自己是做不出來的,每次王學兵面對楊家人的時候,心中的底氣就泄了大半,人家財大氣粗,從哪方面來說你都不是人家的對手,只是一想起自己整整幫他做了半年的活,整整半年沒領到工錢,心里就摘肝掏肺地疼。半年,整整三千多塊錢,在鄉下種地就是兩三年你也見不到這么多錢。因此王學兵一遍遍地找到楊大威家,好多次在楊大威家大鐵門外張望,他希望哪天楊大威家人心一軟就把這筆錢給他了。王學兵一邊想著一邊往楊家走去,好幾個過路的村里人都轉過頭看王學兵,有個婦女小聲說:這鄉下人怎么又來了呢?
楊家的鐵門開著,院里除了那條狗正蹲在地上休息,再也看不見一個人。王學兵還是不敢走近去,他怵著那條狗。王學兵在門口晃過來晃過去地朝里張望,這引起了狗的注意。狗站起來,朝門這邊走過來,要到門口了卻被鐵鏈拴著,于是抬頭向門口叫了兩聲。狗見來人沒敢踏進院門只是在外面張望,于是就虎視眈眈地望著,脖子里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吼叫。聽見狗叫了,院子里有間關著的門內傳出個人的聲音,窗簾拉開只角,一個腦袋朝外望了望,隨后窗簾放下,人不見了。見沒人出來,王學兵只好退到鐵門對面的一棵花楸樹下,面對楊家大鐵門蹲下來,從兜里掏出支煙來點上,一邊抽一邊等著,心想難道你楊家人都死絕了,一輩子就這樣躲著不出來了嗎?
院里的狗見來人走開了,也就地蹲下來,眼睛望向門口,嘴里居然一嚼一嚼的,像牛在反芻,不時還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舔嘴邊。先前他看見楊大威家院子地上扔了幾個骨頭,可能自己來的時候這狗在啃骨頭,是自己的出現打攪了這只狗對美味大餐的品嘗。這個年頭,有錢人的狗比人過得還好呢,你沒看見建筑工地上工人的伙食,十天半月難得看見一點肉星,鍋里的油花稀少珍貴得像飄浮在水面的珍珠,數都數得出有幾顆。王學兵想自己在投胎的時候真應該看著點,現在窮鄉僻壤的窮人還不如有錢人家的狗,有錢人家的狗整天趴著躺著,或者是在人前耀武揚威,還不愁吃不愁穿,不用整天撐著攆著人家求爺爺告奶奶地找點活做,做完了連工錢都得不著。一想起這些王學兵就無可奈何又憤憤不平,直怨命運真的是他媽的太不公平了。
其實王學兵怨來怨去只能怪自己,誰讓他當初不好好念書,一心想著出來打工呢?王學兵是家里的獨子,兩個姐姐都早早嫁出去了,父母像待個寶樣地對他,那時候父母整天懇求他好好讀書,說讀了書考起個中專大學的,以后有個正式工作,日子就好過了。可他偏偏就是不聽,他說那中專大學有啥球的考場,你們沒看見鄉政府那個小楊?鄉政府的小楊原來就是本地人,初中畢業考取了省城的中專,三年中專讀下來后分配回本鄉本土。那小楊以前讀書的時候傲得很,雖然生在鄉下,卻瞧不起鄉下人,一心要靠真本事飛出這屙屎不生蛆的窮山溝,考取中專后自以為這下成功了出去的時候揚言以后再怎么說也不回來了,大有“仰天大笑出門去”的傲岸與豪情,可誰知小楊畢業后偏偏就分回了鄉政府,這樣一來他就算原地轉了個圈,終點又回到了起點,過起了他歷來不屑的鄉下人的日子。于是小楊就怨命運捉弄人,怨自己命不好父母都農民,不像他的那些同學有后臺有勢力。小楊的同學基本上都留在了縣城,小楊分回鄉的時候心里不服氣,跑去問了主管分配的有關人員,小楊質問鄉下怎么說偏偏需要他而不需要他的那些同學,而只是城里那些舒適而又前途無量的單位需要他們時,人家給他講了冠冕堂皇的一通大道理,人家說鄉下需要你家鄉需要你,就是因為你有能耐,那兒等著你去建設去改變落后的面貌。這樣的話在小楊看來看似有理實則暗含嘲諷,意思是你說你有能耐有本事就把你分回鄉下,看你還有本事沒有。受到了蹊落和嘲弄回來后,小楊整日牢騷滿腹以酒澆愁,后來由于個人問題還鬧過自殺,幸好發現及時才留下了條命。說起鄉政府的小楊好些人都知道,都說就是讀書讀好了也沒啥了球不起,還不如好些出去打工的,人家打工還有打出頭揚眉吐氣回來的,可這個小楊,倒像個地獄邊上的小鬼,整天癆頭雞窩臉上瘦得白寡寡的,連走路都像要被風吹倒,這種書有啥讀場。王學兵正是受了這樣的影響,鐵了心想著要出去找工。另外書也難讀得很,王學兵勉強在鄉中學讀完了三年的初中,那三年初中跟坐飛機一個樣,暈暈乎乎就過來了,什么也沒學著。那時的王學兵常常逃了課跑到周圍的山上老林子里玩,逮野兔捉野雞,三個一群兩個一伙的,盡情玩過后 ,第二天回到教室里,班主任老師必然將王學兵罰到后面站著,不僅班主任的課,連其他老師講的課也不準下去,可王學兵常常是等班主任前腳一跨出教室,他后腳就跑下去,到座位上坐了下來。就這樣班主任也不知道,反正其他同學也不會去打小報告的。那時候王學兵沒少挨老師的批評,班主任常常恨鐵不成鋼地說王學兵:現在不好好讀書,二天一輩子窩在農村挑大糞,到那時候后悔就晚了。王學兵低頭聽著老師的訓斥一聲不吭,其實心里并沒有聽進去一句半句。王學兵陽奉違地對付老師的教誨直到初中畢業,在開完散學典禮走出學校的時候王學兵一身輕松,心想從此就可以天高任鳥飛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未來的太陽屬于王學兵了,那時候的他真的是很無知啊!
后來在工地上不堪勞累的無數個夜晚,王學兵就想起在學校的日子,在踟躕在城市的街頭無處可去的時候王學兵還是想起那些日子,那些懵懂時代的往事歷歷可數卻又多么不堪回首啊!那時候的王學兵最討厭班主任教師一次又一次婆婆媽媽的說教,可后來再想起時,竟然有了慈母般的用意和苦心,王學兵痛切地覺得等到自己飽嘗過打工的苦難,意識到讀書的重要時,真的已經太晚了!往事不再,時光不可能倒回那時候去啊!
附近的小學放學了。背著書包回家的學生們一個個從王學兵面前走過,你追我我追你的,一路嬉鬧著走進村子。王學兵看著他們一蹦一跳地走過,恍惚有一種時光交錯倒流的感覺。楊家院子里的狗又叫了:昂昂,昂昂昂。
已經到吃中飯的時候,王學兵的肚子開始嘰哩咕嚕地叫,腸胃空空地蠕動,絞得像麻花一般難受,從一大早上搭車進城,王學兵就一直空著肚子了,此時他有一種虛脫般的感覺,臉蒼白蒼白的,腳蹲得發麻了,剛想站起來,眼前突然一黑,好多金色的星星在眼前迸濺開來,腳下就虛了,耳朵里就嗡嗡響起來。王學兵趕緊坐在地上,坐了好半天上述癥狀才消失。這時王學兵看見一個女人走近,仔細看時認出是楊大威的婆娘。王學兵趕緊上前,楊大威的婆娘發現了王學兵,微微吃了一驚,隨即臉一沉,露出一副不堪其煩的嘴臉。王學兵厚著臉問她楊老板在嗎?王學兵每次來都只見著楊大威的女人,剛開始這女人還回答王學兵的問話,她說楊大威的事她不管,有什么事各人去找他。后來王學兵來的次數多了,這女人就不耐不煩的,見了王學兵不再理睬,再跟她說話就跟沒聽見一樣。王學兵像塊橡皮糖樣緊跟在女人后面,一連又問了好幾次,女人才馬著臉說早跟你說過不曉得不曉得,你偏偏不聽。王學兵又問什么時候回來?女人說他什么時候回來我咋個曉得,煩死了。女人頭也不回地邊走邊說,一腳跨進院門。王學兵緊隨其后,本想跟著她進去,這時楊家的狗迎著主人站了起來,見后面畏畏縮縮的王學兵,“昂”一下沖了過來,王學兵趕緊退出,女人也不理睬王學兵,自顧打開廚房門進去了,屋里隨即發出鍋勺相碰的聲音。王學兵覺得無趣,又退回對面的小土堆上蹲了下來。
咫尺之隔的楊家院子在一條大狼狗的把守下成了禁區,王學兵無論如何都進不去,又見不到楊大威的面,因此王學兵無論在外面守多少時間都是枉然了。轉眼小學生們又背起書包上學去了,楊家院墻的影子在太陽下開始向一旁拉長,大門口人們來來往往的,沒有一個人拿正眼看一下王學兵,王學兵像個無人理睬的討飯花子,百無聊奈地在土堆旁的花楸樹下坐著,直坐到下午三四點鐘才一個人悄悄走了。
其實楊大威的女人正煩著呢,楊大威平時不怎么回家,她還以為自己的男人像原來一樣,要么忙著工地上的事,偶爾出去雞店里花一下,這些楊大威不會告訴她,但她是知道的,她自己的娘家兄弟跟著楊大威,有些事還是會悄悄跟她說的,但說了就說了,她也不能拿楊大威怎么樣,有時候她問得多了,楊大威還幾大聲吼過去,倒把她嚇得不敢多嘴了。一開始她有點想不通,但想不通又能怎么樣呢,自己又找不來錢,想不通也無法,于是就寬慰自己說,管他呢,這年頭,男人的本領大,找得來錢,脾氣大點是正常的,偶爾去玩一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玩過后他終究還不是要回到老娘這兒來。可是這次就不同了,這次她聽人說楊大威包了個小姐,還在城里買房子跟這個小姐住著,說娃娃都生下來了。怪不得這段時間這狗日的總是不落屋,肯定是一有機會就跟狐貍精混在一起了。她每每一想到這兒,心里就不平衡了,她好幾次都想到縣城去找那個臭不要臉的女人,帶幾個人去撕爛她,可她兄弟說這樣惹惱了姐夫,要跟你離婚跟不要臉的女人過那咋辦?她聽了才勉強按下這口怒氣。這幾天跟人打麻將手氣又背,叫得再寬都和不起,還專門放人家的炮,昨天還跟牌桌上的對家吵了一大架,心里正毛焦焦的找不到人出氣,哪還有心腸去理一個窮打工的。女人想起前幾年,找到點錢的人都紛紛在城里買了房子把家小搬進城去了,那時候她也想進城住,可楊大威硬說老房子風水好,硬是不讓她進城去住。一想起這些她就傷心,關于他的事不提還好,一提起就讓人煩,見三天兩頭的有人找上門,女人就在心里想:管他媽的,等這些人去找楊大威狗日的,別來煩老娘,他們有能耐就是把他撕來吃了也不關她的事,反正他弄來的錢都拿去供他養的爛女人去了。
楊大威這段時間都在城里泡著。現在的楊大威真的是牛氣得很!包工頭楊大威荷包鼓鼓的,自然就腰圓膀壯財大氣粗了,要不怎么大家都說有錢使得鬼推磨,其實大大小小的鬼們都是沖著楊大威的錢包去的,楊大威自然清楚這一點,因此楊大威在大把揮灑錢財的同時野心和豪氣也跟著茁壯成長,成大威每每看到單位上的那幫龜孫子們,你只要把他們喂飽了,他們保險樣樣聽你的,一幅點頭哈腰唯令是從的樣子,每每這時候楊大威就想起家中養著的狼狗,你供它吃供它喝讓它過舒適的日子,它自然就對你忠心耿耿幫你看家護院,有誰跟你過不去它還咬誰。楊大威這些年正是因為深刻認識到這一點并且加以合理利用,所以他在生意上就一天比一天順趟。錢多了好啊,錢多了你可以用它打通關節可以用它生兒下崽可以用它唬人,反過來你要是沒有錢就沒有人看得起你,沒有人會怕你即使你占盡了理由,最后無理的仍然是你。楊大威想起工地上那些做工的鄉下人,一年到頭只曉得低著頭干活,只懂得像牛下死力耙田拉車一樣,做到頭來牛還是牛,得到的報酬也只能跟一頭牛相比,沒有腦子的人活該就讓人當牛使。有一句話不是說弱肉強食嗎,楊大威認為自己既然是工頭,手里掌握著工資的主動權,當然就是強者,而那些打工的自然是弱者,他們活該讓自己給吃了,這就好比草原上的動物一樣,獅子是理所應當要把羊啦牛啦的當做食物的。楊大威認為在人類這個特殊的動物世界中,自己當然是一只獅子,因此他對這些打工的人從來就沒有產生過一點點憐憫,這是些渺小得象螻蟻一樣的人群,每年成群結隊地來了,浩浩地奔向工地,就好象饑餓的羊群奔向草原,們不怕下苦不怕受罪,怕的是找不到錢,因為他們的家里正等著他們掙錢回去,好買化肥買種子,好給娃娃報名,他們的家庭太需要錢的支撐了,這就好比久旱的土地急需甘霖,焦渴的心靈急需撫慰,可農村里面的錢太少了,莊稼地里掙不來錢,家里的土地除了能收獲點糊嘴的糧食,再也產生不出鈔票來。于是他們茫目地來了,追不及待地加入到打工的隊伍中,有誰消失了就消失了,引不起誰的注意,你想一大群打工的人中突然消失了小小的一個,有誰會注意到呢?當然實在不順心的時候,這種人也會發脾氣,但發了也就發了,這些蟲蟲螞蟻一般的人,即使發了脾氣也不過是螻蟻之怒,楊大威知道他們在遇到自己用金錢鑄就的擋墻時,就只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份了。楊大威每每一想到這些心里就舒坦得很,楊大威不僅是包工頭楊大威,他的所作所為是有理論作基礎的,他不象一般的包工頭,錢到了手里舍不得拿出去,過后良心不安了還要家里人去燒香還愿的,他不信這一套,不是連菩薩都還要香油煙火的供奉嗎?這個世界不信別的,只信金錢,沒有人不愛錢的,有錢才是硬道理啊!
楊大威想起他剛剛開始包工的時候,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里他才剛剛起步,帶著的又盡是些三親四戚鄉里鄉親的,工程完了楊大威一麻一縷仔仔細細給每個人結了工錢,等到最后時楊大威傻了眼,那剩下給他自己的根本就沒有了,一年到頭算是白忙活了。那時他的一個同鄉也是帶人包工程來做,可人家不到兩三年就發了。楊大威想自己包的也是一樣的工程,怎么人家就賺錢了而自己怎么不但不賺,白白干上一年,還差一點倒貼了?楊大威到處打聽,最后終于得出結論:第一,人家在用工用料上該省的都省了,不該省的還是省了,而自己卻實打實按合同要求用了該用的料,這樣一來用料上就一分沒賺。第二,人家的工人是流動的,中途不做走了就一分錢不給,一年下來總有個一二十個人沒堅持到結帳,這樣一算又是一大筆。第三,既然偷工減料又得通過驗收人員這一關,必要的打點是免不了的,這就要舍得花錢出血。楊大威總結出了包括上述三點在內的竅門,在家里痛定思痛作了深刻檢討和總結。來年楊大威只帶了七八個人出去,其余的全是在工地上招的臨時工。楊大威不覺悟則已,一覺悟就變本加厲,用盡了欺、瞞、哄、騙等各種招式,到年底果然成果初現,凈賺了個讓老婆驚喜得嘴都合不攏的數字!楊大威那時要不是向人家取經學習要是那時硬不下心來,那有現在的今天啊!這真是活到老學到老,楊大威每每想到那些歷歷往事,心里就充滿了自豪,這并不是每一個男人都能達到的輝煌成果啊!
這天楊大威去了一趟省里,回來的時候就遇見質監局的幾個人。幾爺崽老遠就說發財了啊楊老板。楊大威也站定了說哥們幾個要去哪里?幾個人說正是星期天也不曉得要去哪里,只好出來遛遛就遇見了楊大老板了。說的人還對其他幾個擠眼睛,說看來是要聽楊老板的安排了。楊大威一聽,明白幾公子又要揩油了,這伙油嘴貓!楊大威心里罵,臉上卻賠笑,曉得是得罪不起的,說干脆再調幾個弟兄來,大家一起玩玩。幾個人笑而不答。楊大威摸出腰上的手機,打電話叫來兩個平時的哥們,一伙人就鬧鬧嚷嚷的往輝煌大酒店去了。楊大威叫服務員拿來菜單讓幾公子點菜,又喊先來兩瓶五糧液。酒菜上來,剛開始喝,楊大威又說不如叫兩個小姐來,說完出去叫過老板,悄悄吩咐完仍坐回去。一會兒小姐來了,酒桌上的人越發活躍,各人摟定一個,大呼小叫地喝酒劃拳,直喝得酒水橫流杯盞錯位,喝得不知東西南北哪兒是哪兒了。完了小姐們各人扶上各人的客人到樓上的房里,一個戴眼鏡的胖子一手搭在小姐的肩上,趔趔趄趄扭過頭大著舌巴說:楊…楊哥真夠哥們兄弟我就…就服你。那天楊大威其實還沒完全喝醉,心里的意識還有一點清醒著,聽胖子這么一說,也故意大著舌巴歪歪倒倒地扶在小姐的肩頭,回了句:服個球,我才…才服了你們呢。不過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沒有誰在意誰說了什么,就是在意楊大威也不怕,反正這伙人是拿了還吃了他的,不是說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么?第二天中午楊大威睡醒下樓來結帳時,幾公子早走了,等楊大威一個人留在后面收拾殘局。楊大威一面在心里罵這幾個狗日的真跟白眼狼沒得兩樣,一面昏頭脹腦地走出來,招手攔了輛車坐進去,直奔幸福小區馮麗麗的住處。楊大威在小區門口下了車就徑直拐入二幢二單元,剛拐進樓梯就看見下來個伙子,伙子身上穿得很漂,在跟楊大威錯身的時候瞟了眼楊大威,這時楊大威也正在打量這個人。楊大威走到馮麗麗的門前時見門開著,楊大威來不及多想就一步跨進去。這時坐在沙發上的馮麗麗見了楊大威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但隨即就隱去了。馮麗麗問楊大威吃過飯了嗎,問要不要來碗面條?
馮麗麗就是楊大威包的二奶了。
王學兵是搭晚班車回去的。到銀坎鄉的私人中巴車上人擠得滿滿的,好幾個往返于城里販雞和雞蛋的小販把個車箱占得亂七八糟,過道上全是他們的雞籠,一股混合著餿汗和雞屎味的臭氣彌漫在空氣中,有個婦女抱在懷里的娃娃大聲哭鬧,雙腿亂蹬著不準大人把屎把尿。中巴車的油箱上擠著坐了五六個人,把后面的視線都擋住了。司機一邊和身邊油箱上的人大聲說笑一邊轉著方向盤,窗外的景致就不斷地變來變去。王學兵上車時沒占著座位,只好抓著車頂上的扶手搖搖晃晃地站著。王學兵心里木木的,雙眼重得很,隨著車在路上的起伏,只差打起瞌睡來了,他想要是有個地方坐下去就好了,可這種想法目前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王學兵只好大睜著一雙倦眼看著側邊的窗外,肚子已經不曉得餓了,想來肯定是餓過性了的緣故。這時隔著幾顆頭有人跟王學兵打招呼,王學兵努力看過去,就看到一個人看著自己,仔細想想,果然是認識的人,只是比原來老了,呈現出鄉下男人常見的黛黑和皺紋。王學兵認出打招呼的人是鄉里小時候的同學,自己這兩年出去打工,兩人很少遇見,不想就長成這般模樣了,只有臉部的輪廓沒變,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只小的眼睛原先受過傷的,所以就瞇得小了。王學兵隱約記得他是結了婚的,忙往這個人旁邊看時,果然就看見有個背娃娃的婦女就挨在老同學的身后站著,也正拿眼看王學兵。王學兵趕緊沖他們點頭。老同學問王學兵到城里干什么?王學兵不想告訴別人自己被人昧了工錢的事,就隨口說進城玩。王學兵也問他們到城里干啥,老同學說帶娃娃進城看病。王學兵說看好了嗎?同學說看是看好了,可一頭豬的錢都扔進水里了。老同學說先是在鄉醫院看,沒看好就賣了豬進城,還感嘆說縣城醫院醫生的技術好條件設施也好,可收費也嚇人的貴,挨著住個院的邊邊就少不了一千八百的,這次娃娃病可把他整慘了,除了賣一頭豬的錢不說,還欠了人家好幾百塊錢。老同學問王學兵有沒有路子,他說他也想出來打工,老在家里蹲著不是個事,一家人開支太大,娃娃大人的,計劃生育又被罰了好幾千,靠種莊稼就是到下輩子也還不清了。王學兵說他就是沒找著活干才在家里玩起,要不然怎么還在家里呢。老同學說等有路數了就喊他一聲,兩個人一起出去。同學的婆娘也在一起幫腔說如果找到事情了喊他一聲,兩個人結個伴一起去,好叫人放心。
王學兵一邊答應要得一邊在心里想,我都沒得辦法還咋個喊別人,又想沒出去的人不曉得打工艱難,還以為跟在家里一樣,等出去才曉得,那時候哭都哭不出來呢。老同學兩口子不再說話,王學兵也把頭轉向窗外,才覺得舉起來抓著扶手的手有些軟,腳也麻了,很想坐一下,但又不能放手,再說過道上也擠,根本沒有坐的地方,手更不能放下來,一放就摔倒壓著別人,只好調整一下姿勢,暗暗在手上和腳下用勁,這樣一直堅持著到了銀坎。
好不容易到鄉政府,人們爭先恐后地擠著下車,老同學跟王學兵說得閑到家里玩,說完就跟媳婦提著臟衣服鍋碗瓢盆轉過鄉政府背后的小路走了。王學兵連腳都站得直僵僵的好像不能動了,甩了好半天才活動過來,看著人們陸續走了,只好一個人跳下鄉政府院壩的坎子,抄田野里的小路回家去了。王學兵很希望回去好好吃兩碗飯,再倒頭足足地睡上一覺。他想老爹老媽在家里怕不曉得他今天要來,也不曉得他們做好飯沒有。
提起討要這半年的工資,王學兵成了老爹老媽埋怨的對象。每次王學兵無功而返,母親都要癟著嘴嘮叨:誰叫你過去聽你幺爸的話要打工?我們讓你好好讀書你不聽,都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人家連工資都不給這下知道了?王學兵自知理虧地低下頭,有時實在聽不下去就摔門而去。盡管如此,下一次母親仍然是埋怨個不停。王學兵為了討要這點工資閑在家里好久了。看著弓著個腰捂著肚子走進走出的父親,心里就愧疚,父親喊肚子痛都喊了有將近兩年了,王學兵說肚子痛就去找醫生看看 。父親說不礙事,人老了哪會像年輕時候,頭疼腦熱的是正常的事,忍忍就過去了。父親讓王學兵去買點去痛片回來,實在熬不起時就吃止痛片。王學兵曉得這止痛片根本就頂不了事,他常常看見父親痛得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順著臉流下來。他曉得父親不是不想到醫院去看,而是怕醫藥費太貴,家里本來就沒有錢,幾十塊上百塊的錢咬咬牙還能支持,可要是檢查出來是個什么大病的話,家里是拿不出多少錢來的。父親抱著僥幸的心理花幾塊錢買些便宜的止痛藥吃,有時還吃從別人處聽來的草藥偏方,心想萬一花點小錢就治好了呢。可從年初到年尾,父親依然是臉色蒼白地弓著腰,人也越發地憔悴越發地瘦了,一家人商量無論如何都要讓父親進趟城,到醫院查查去了。
王學兵回到家的時候就遇見了幺嬸。幺嬸是過來跟母親找頂針的,見了王學兵,幺嬸就說:王學兵錢還沒要回來嗎?王學兵搖搖頭。幺嬸說你幺爸為你好可你偏不聽,誰讓你只聽外人的話不聽你幺爸的話了。幺嬸不提幺爸還好,一提起幺爸王學兵的想法就大了。王學兵讀書的,幺爸每次打工回來都要到王學兵家來,對著哥哥嫂子侄兒大吹神吹,一幅見多識廣的樣子。那時候王學兵最佩服幺爸了,幺爸小時候沒讀好書,長大后就跟著民工的隊伍到外面去打工,據幺爸說好些一起出去打工的人都沒學著技術沒找著錢回來,可幺爸卻憑著自己的機靈能干學得了一手糊墻抹泥的過硬本領,成了施工隊里有名的大師傅,幺爸還吹說不僅一般的工人,就連老板都敬著他,人有技術嗎,老板當然舍不得你走了。幺爸有一次到鄉農技站去找那個姓楊的給寫個證明,可左跑一趟右跑一趟卻關門閉戶找不到人,后來終于有人開門出來,原來是姓楊的一個人關著門睡大覺,門外有人敲門他根本不理,幺爸當時說了一句話:我還說人到哪兒去了,怕是死球掉了。姓楊的不理會幺爸不接幺爸的話茬。幺爸遞上申請姓楊的接都不接,說改天來。說完帶上門就走了,把幺爸晾在外面。后來幺爸托鄉上的一個認識的人去打好證明并蓋了章。事后幺爸又吹說:如何!我請張同志去找他辦,他還是不得不辦!不就是個中專生嗎,連張同志都賣我的帳,我還以為他敢不辦給我呢!王學兵那時正在家里,聽著幺爸得意洋洋的敘述,心里愈發對幺爸佩服得不得了。王學兵在家里是惟一的男孩,爹娘從小舍不得打舍不得罵的,干什么都是軟口善面的靠一張嘴說。王學兵在外面內向話少,可在家里卻從不聽爹媽的話,尤其是讀書上,從小就沒管教好,應該說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幺爸的影響,一天只曉得聽幺爸天馬行空地吹,從來不知道腳踏實地地好好干事。那時候王學兵不曉得這樣做的害處,等后來真到了外面,嘗到了苦頭后曉得了,也想好好讀書了,可人年紀早混大了,失去了上學的機會,說什么都晚了。學校回不去,幫人干活挨罵受氣的。唉,都怨命。
老媽一看見王學兵,又開始埋怨了。老媽說上午你大姐過來你不在,老大不小的人了,連個媳婦都沒有。原來大姐過來是給他說親來了,大姐隔三岔五的來,今天說這個姑娘如何如何,明天又來提那家姑娘怎樣怎樣,一家人都為王學兵至今沒娶上媳婦著急。老媽說你看人家跟你同年齡的好多早就當上爹,娃娃都兩三個了,你看你是不是要這樣過一輩子了。老媽還說那錢實在要不來就算了,反正人家不會給你的,干脆不要去了。老媽常常坐在門檻上看著來串門找王學兵的年輕人,不是抱著娃娃來就是屁股后一顛一顛地跟個剛學會走路的娃娃。有時耍長了媳婦還追過來吵。老媽雙眼干干的漠漠的,看著看著就嘆一口氣,等來人走了就對王學兵說:你看看人家,娃娃大人熱絡絡的才是過日子呀!一旁捂著肚子的老爹聽了也搭起話來:找個過得去的就算了,還挑到老死不成。老爹說話的聲音虛虛的,聲量很小。老爹和老媽雙眼看著王學兵等著他發話,王學兵說你們說得輕巧,哪里有這個人。老媽就埋怨王學兵,說那時候人家小菊兒愿意你又不答應,現在人家娃娃都一幫,誰讓你那時候不理人家的。王學兵聽了不答話,心里的真的就生出了后悔。農村人醒事早,好些人小時候就訂了娃娃親,就是沒訂娃娃親在學校讀書的還有彼此相中了,背著老師偷偷來往的,大人也把這事視為正常,有些初中還沒畢業就弄出事來,只好退學回去結婚,生兒育女一輩子在農村干活種地。王學兵倒是沒訂過娃娃親,不是老爹老媽沒想到,他們倒是巴不得給他訂上一個,并且也向王學兵提出來過,可王學兵沒答應就沒訂。在鄉中學讀書時同村的小菊兒經常來找王學兵,開玩打笑的有意接近他,還經常來幫王學兵家干活,可那時候王學兵傲得很,一心想跟著幺爸出去闖外面的世界,因此對小菊兒的反應就很冷淡。初中畢業的第二年王學兵跟著幺爸出去了,小菊兒自討個沒趣,后來就嫁給了本鄉的一個石匠,幾年生了好幾個娃娃,聽說去年被鄉上逮去結扎了。前些年王學兵打工間隙回來,大姐也介紹過幾個,其中一個還訂了親,原來說好等第二年臘月間娶過來,可還沒等到臘月間,這個姑娘就被人家拐帶了,那時王學兵還正在省城的建筑工地上做工,接到家里打來的電話才曉得未過門的媳婦跟人跑了。王家約了人找到姑娘家問這事咋整。咋整?不就是退回彩禮了事!姑娘跑都跑了,也不曉得到哪兒去了,難道說還找得回來?就是找回來王家也不能要了。王學兵的婚姻大事就這樣屢屢不順,這就急壞了老爹老媽,王家就他一個獨苗,到現在都娶不上媳婦,這可真是愁死人的事。其實按道理王學兵年齡不算大,不就才二十四五,王學兵在省城打工時聽說城里人好些都三十好幾了才結婚,可在這偏遠的鄉下就不同了,一般一二十歲就開始考慮了結終身大事,拖到二十四五歲就不正常了,于是兩個姐姐也搞著急了,一著急就章法大亂,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地沒個準頭,這也難怪,人家一聽說都二十四五歲了,又聽說至今在外打工連房子都沒修上一間就猶豫了,王學兵現在成了被人挑剩的貨,一窮二白的寡公子一個。
王學兵現在很羨慕同村的好些年輕人,他想當年要是自己不傻不糊涂,那個叫小菊兒的女人就應該是自己的婆娘,那么他現在也應該是兩三個娃娃的爹,晚上就可以抱著腰象水桶樣粗的女人睡覺了。那樣的日子自然還是窮還得為吃飯穿衣這樣的事情勞碌,但是卻是平穩和暖和的,現在的自己要想擁有這樣的生活卻顯得有些困難了。
這是銀坎鄉外出打工的人的痛。
接近年關的工地上一下子冷清下來,腳手架碎石機靜靜立在那兒,好些工人都回家過年了。工頭和老板也一下子消失不見了,只有十來人工人在已經完工的門洞里圍著堆柴火烤。這兩年城里修房子,都是修好個框框交貨,由主人自己去按自己的意愿裝修,連門窗都不必安好。年關的天氣是很冷了,工人大多身上穿的還是干活時沾滿水泥灰漿的衣服,一個個面色黎黑清冷。其實這十多個人是老鄉,一起結伙出來打工的,原想都是家鄉人,結伴出來有個照應,卻不防一起被騙了,他們十多個給人家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做了一年,看看到年底了,大家正算計著等工程完工結了錢好回家過年,可工頭和老板都在一夜間消失了,他們一分錢沒得著,到處找不到老板,聽人說老板早就跟人家結了工錢跑了,有些工人是老板帶來的,這些人也隨著老板一起消失,工地上就只有他們一伙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大家一下子軟了下來。現在他們不但連回鄉的車費都沒有,就連吃的也要斷頓了。昨天他們跑到縣民政局去找政府,可等了好大一早上有個女的才來開門,那女的說管事的都回家過春節了,她只是來給單位澆澆辦公室里的花草,原來這女的只是個打掃衛生搞后勤的本地零時工。十多個老鄉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心情降到了冰點。年關的天氣真冷,一幫人瑟縮在民政局的大門外,后來有幾個沒講話就走了,原來他們在這兒有熟人,打算找人借點錢好買車票回去。好不容易人家答應借張車票錢,于是各人回到住處,各人捆扎了各人的行李,一言不發地走了,把其他沒有辦法的人留在工地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們離開。于是留下的人心情絕望得很,看來要回家就得討著飯回去了,留在這兒連吃的都沒有,到最后還不餓死!最后有人突然說,你們哪個能找人打個電話回去,讓家里寄點錢來,要不沒辦法,這些狗日的,喪死德了!于是各人都苦思冥想,其中有個想起工地外面某單位看門的老頭,他的值班室里平時有部紅色的電話,老頭看樣子倒是挺和善的,何不去求他打打!
終于電話打到了鄉里,于是有人把這消息通知到他們的家人。其實家里已經夠窮了,都還在眼巴巴地等著他們帶錢回來過年,現在聽說他們的當家人遭人家騙了扔在工地上,沒人管沒照應的,回不了家,連吃的都沒有,想回家連車費都湊不齊。家里人聽了只好趕緊賣包谷賣豆子東拉西借湊一二百塊錢寄過去,沒辦法,在外面的人人生地不熟的,家里再窮,畢竟是可以想得出辦法的。等這些人終于逃難般回到家里,一個個早凄惶得像好不容易撿了一條命的乞丐,以后說起打工再也不去了。
鄉下好些打過工的人都有類似的經歷。
這也是王學兵大姐夫的親身經歷,一提起來一家人都愛念叨這件事,目的就是為了教育他,打工其實并不好。可他就是聽不進去,他說都怪姐夫太笨,自己才不像姐夫。見拗不過他,老爹老媽說要去也只能跟著幺爸一起去,免得一個人在外面吃虧。于是初中一畢業王學兵就卷起鋪蓋跟幺爸去了。王學兵在車上的時候還一路設想著城市的洋氣與繁華。王學兵以前最遠就到過縣城,他想省城肯定要比縣城大得多,本來縣城的人就夠多房子就夠高夠大了,那么省城的人怕就更多吧,房子怕就高得直矗到天上。省城的人穿什么吃什么?肯定不會吃他們在鄉里常年吃的黃豆酸菜湯,而是頓頓吃糕點喝牛奶,或者手拿刀叉吃電視上的人吃的牛排西餐。王學兵就這樣幻想著到了省城,可剛下車還沒容王學兵多想,幺爸就招呼王學兵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一輛又臟又舊的中巴車,好些人都上去了,這些人破破爛爛的一看就跟他們一樣,是長期在工地上打工的。中巴車載著他們到了一處工地上,停下來,王學兵才緩過神來,原來自己是跟著幺爸出來打工,而不是來觀光的。王學兵后來一直念念不忘想找個機會好好進城去逛逛,可幺爸卻說:省城的東西太貴了,去一趟得花好些錢,再說人家看你是打工的,連東西都不賣給你。王學兵明知道幺爸是舍不得花錢,可自己腰無半文想去去不了,心里像噎了塊骨頭,明白自己與大城市之間就這樣隔著段距離,就是離得再近也去不了了。
王學兵跟著幺爸在工地上做了三年學徒,可三年都只是混了口吃的,到年底一分錢也沒掙著。工地上的活真是太苦了,以前王學兵在農村嫌農活苦,背糞鋤草黃汗白粒的,等到了工地上,才曉得這才是真正下大力吃大苦的地方,農村的活再苦也有個限度,苦不苦隨你,可這工地上,人簡直就是被逼著高速運轉的機器,人的身體就跟攪拌混凝土的機器跟鋼筋水泥一樣,任粗礪的石沙任沉重冷酷的活日復一日地磨礪。工地上好些人都有痔瘡,據說就是苦出來的病。王學兵在工地上干了三年,年年跟著幺爸回家的時候都是兩手空空,別人回家可以在城里買點年貨帶回去,可王學兵卻只能幫幺爸拎著大包小包,到家后把包交給幺嬸或者跟幺嬸一起來的幺爸的孩子,王學兵就只剩一包隨身的臟衣服以及滿身的寒氣了。為此老爹老媽私底下說幺爸心太狠了,拿著王學兵當苦力使,連一分錢都不給。王學兵也很有想法,再說是學徒么,一年到頭跟你苦,一千八百的總該有幾文吧。這種情況持續到王學兵幫幺爸做活的第三年,那一年的春節王學兵一如既往地兩手空空地回到家里來,老爹心里實在是氣不過,第二天就到幺爸家坐下,坐了會兒跟幺爸提出,說他過來看王學兵得了幾文工錢,幺爸一聽就說你還說工錢,工地上的小工一天才幾塊錢,再說王學兵又正是吃得做不得的年齡,你是曉得的,他做的幾塊錢夠他吃就好了。老爹想既然幺爸這么說了,看來他是不想拿出一分錢來了。老爹回去后一進門就氣鼓鼓地說:二年不跟他去了。王學兵老媽也極力主張王學兵不再跟幺爸出去。其實王學兵早就不想去了。就這樣王學兵在來年的春節就不再跟著幺爸出去,只是在鄉里偶爾幫人家做點零工,家里的地又不多,老爹老媽都老了,日子過得緊巴拮據,老茅草房想翻修一下都沒錢。
王學兵跟著人到鄉場上去耍,在街上走著就遇見了鄉中學讀書時的同學小牟龍。小牟龍問王學兵咋個不出去打工了,王學兵說去了幾年,找不到錢就不想去了。小牟龍說有人約他跟本城的一個包工頭做,說如果王學兵愿意,到時候他來叫王學兵。這段時間王學兵在家里實在玩膩了,聽說可以出去,就一口答應了。不久小牟龍到家里來叫王學兵,兩個人找到城里的工地,那人帶他們找到包工頭楊大威,讓他們自己跟老板說。楊大威把兩人安排去跟一幫挖基腳的人在一起,從此后吃住就在工地上,每天苦死苦活地干。有次姐夫進城來,在工地上找到王學兵,說家中的老兩個沒錢買化肥,愁得很,讓他帶信給王學兵,說如果做到錢了就帶點回去。王學兵下工后到工頭的小屋里,對工頭說能不能先支幾百塊錢,家里買化肥缺錢等著他帶錢回去。工頭看了看王學兵,冷笑一聲說,你大口馬牙的倒說得輕巧,剛來就開口支幾百塊錢,萬一你拿了錢跑掉我找哪個?你家里缺錢關哪個的事,你以為這兒是民政局?你自己找老板說去。王學兵被工頭幾句話說得啞口無言,站在身后的姐夫也不敢講話,兩個人只好悶著頭出來。姐夫說實在支不到也怪不得你,聽說還可以找人貸的,回去讓他們找私人貸點來先用著。王學兵曉得姐夫指的是借高利貸,鄉村里有專門放這種錢的人,專門對付那些急著用錢又沒有其它辦法的鄉下人,每個月付百分之三的利息。王學兵想開口阻止,但又考慮到自己沒本事拿出這筆錢來,就沒說出來。后來王學兵到工地上給工人做伙食的廚房里打了兩碗糙米飯,一盆白菜煮豆腐,兩人蹲在地上三下五除二吃過,姐夫就走了。王學兵看著姐夫匆匆走遠的影子,心里盤算著等工程一完工,結到錢后回家趕緊把這筆高息貸款給還了。要不然每個月都要付利息給人家,太劃不來了。
王學兵干活的工地是縣城新開發的一個小區,包工頭楊大威在這兒包到了好幾幢居民樓的工程,自從工地開工修建以來,每天除了車輛機械來來去去,除了固定的大工外,還有好幾十個男女小工幫著安彈簧石,攪拌水泥。工地上忙碌得很,尤其是挖機和攪拌機馬達的聲音,震得人和耳朵都要聾了。沒辦法,工程到一定的時候必須完工,工程監督處的人等著驗收,人家業主到時候一定要修好的樓,合同上寫好的,不趕忙點不行啊。
小牟龍和王學兵剛來的時候就有人催交伙食錢,兩人說身上沒帶錢,是不是先吃了記著,到結帳的時候從工錢里扣。其實工地上好些人都是先賒著,最后一并算的,可人家管伙食的說讓他們先去跟老板說,要老板答應了才行。兩人只好跑去跟老板說了,老板不耐煩地說就說這是我說的,讓他們先記著。此后兩個人再也沒跟楊大威見過面,偶爾看見了也是見他遠遠地站在工地上,指指點點地跟人說什么。想想也是,人家是大老板,操心著整個工地上的事,哪兒會有時間來跟個小工人見面呢?于是兩人安心地在工地上干活,眼看著一個個的土包被削平了,路修起來了,一幢幢樓從下基腳到灌圈梁,一層層地慢慢壘起來,樓與樓之間的間隙砌了花園,有人在里面植了草皮,栽了花草樹木,看著看著,原先凌亂的工地上就成了人居住的好去處。
王學兵想要是能住在這樣的大樓里才安逸,城里人的命真的是生得太好了。
后來工程終于完工了,工人們都息了下來,工頭拿個小本子喊名字,喊著的人上去簽個名,扣除干活期間的伙食費扣除自己的各種開銷,拿到手的就是厚薄不等的一疊錢。王學兵和小牟龍混在人堆里等著,看著一個個的人領到紅紅的一沓子錢離開,心里就雀躍著,巴不得立馬叫到自己。就這樣左等右等,眼看人越來越少,工頭裝錢的黑皮包越來越癟,王學兵心里就開始打起鼓來,越來越慌了,心想會不會輪到自己時那包就沒有錢了呢?其實不止王學兵,后面的人心里的想法都是一樣的,一顆顆亂蓬蓬的頭顱浮動著,額頭上都沁出了汗,眼睛急速眨巴著,巴巴地看著工頭。被喊到的人都快速地走上去,同時臉上的神色松馳下來,慶幸終于喊到自己了。最后工頭和負責算帳的會計把桌子上的本本收了起來,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還眼巴巴圍著的二十來個人,站了起來。這二十來個人看這個形勢,搞著急了,嘶聲問:還有我們的呢?還有你們的?你們叫啥?怎么這本子上沒有你們的名字?工頭問。沒有我們的名字?怎么可能,我們是親自跟楊老板說,楊老板親口答應我們的,不信去問楊老板。這二十來個人傻眼了,一下子嘴青臉青的,人家本本上沒有名字,就說明你沒跟人家干過活,人家不認帳,你就是渾身有口都說不清了。其實剩下的二十來人全是小工,都是各人找到工地上找活干,從來沒想到活干完了,等發錢的時候會沒有自己的份。一幫人全喊著說去問楊老板,我是楊老板親口答應我在這兒干活的,老板可以作證。
剩下的人圍著不讓工頭和會計走,說你打個電話問老板。工頭罵罵咧咧地掏出腰上的手機,在電話里和楊老板通起了話。工人們都屏息聽著看老板和工頭怎么說。工頭在電話里對老板說有二十幾個人,在這兒說他們是你答應在工地上干活的,可花名冊上沒有他們的名字,還說你可以作證。工頭說完后就聽老板說,也不曉得老板說什么,只一個勁地點頭,嘴里嗯嗯地答應,最后說了句:那老板你就讓黑三幾個過來,他們硬說他們是干了活的,我現在走不脫吶。可能楊大威在電話里答應了什么,工頭“嗒”一下關上電話。有人試探著問工頭:楊老板咋說?咋說,楊老板說他答應的多得很,答應了哪個曉得你做沒做工?難道說你去跟老板說一聲各人走了,到時候就該發工資給你了?人們傻眼了,當初就沒聽說還要記個啥名,做個工還有這么多手續,都說有×××可以作證,其實這×××也是工地上干活的人,可工頭不聽,說老板說了有名字的就發,沒名字一律不認。工人們聽完曉得麻煩了,全都嚷起來,抱膀子圍住工頭,說不算錢就是不讓走。這時一輛小面包車“嗖”地開過來,車上跳下十多個大漢,全都手里拿著鋼管,拿著木棒,工人們還沒反應過來,這伙人就沖過來了,圍著的人怯了,趕緊紛紛跑開,跑得慢的吃了打,有人頭破了流了血,還有的膀子上吃了兩下,于是一伙人接應了工頭和會計,全都鉆進車子,一溜煙開走了。
王學兵和小牟龍混在這些人中,幸好兩人都沒受傷。車開走后把一幫人甩在小區里,一伙人只憤憤地罵。這時有個看熱鬧的人走過來說楊老板家就住在城外楊家灣,還說這工頭就是他的大舅子。有人就說干脆到他家去要,看他狗日的給不給。二十多個人就一起找到城郊的楊家灣,左問右問找到楊大威家,可等他們攏到楊家門外,才發現楊家大鐵門緊閉,其中一人拿著門上的鐵環拍門,院子里馬上傳來狗叫,一聲接一聲,就是沒人應。大家只好在外面等著。等到晚上楊大威老婆從別人家打麻將回來,村里人悄悄說這就是他婆娘。一幫人趕緊攏去,把事情說了,說他們來找楊老板,當時還是楊老板親自答應他們做工的,怎么到干完活就說沒名字了。楊大威的老婆臉一黑,說你們去找他,我不曉得你們的事。說完從兜里摸出鑰匙打開鐵門,工人們要跟進去,女人喊一聲大虎。院子里先前叫著的狗“嗖”一下從院子角落里竄出來,工人們趕緊退出去。女人趁機轉身“哐啷”一聲關上門。門外的人罵著從地上撿來石頭要砸門,同伴忙拉著說砸不得,你不記得下午的事情了嗎,惹不起算了,干脆各人先回去,等以后遇到他本人再討要。大家無奈只好散了。這些人絕大多數都空著手走出家門的,原指望掙點錢回去,這下一個個空著兩手,肚子也餓得狠了,各人在心里盤算著想個什么辦法過掉眼前的饑荒,熬到第二天回鄉下再說。
王學兵起先跟著一幫人吵,跟著他們追到包工頭楊大威家,后來看著大家紛紛散了,王學兵問小牟龍咋辦?咋辦?只好各人先找地方迂了。小牟龍開頭混在人群里氣勢洶洶的,現在見人都走了,氣就泄了下來,看上去可憐巴巴的。但王學兵卻突然恨起小牟龍來,都是他帶自己到這個工地上來的,王學兵于是就斜著眼看著小牟龍說難道說你就這樣走了?小牟龍說不這樣走了還能咋個辦?你有什么辦法?王學兵答不出來,但滿腔的怒氣此時都沖著小牟龍發出來,他一把揪住小牟龍的衣服說:我只認得找你,是你帶我來的。小牟龍曉得王學兵賴上自己了,心里也曉得是自己害了他,原來還是有一點理虧的,現在見王學兵這樣,一股火氣沖上來,口里說關我球事,我工錢都還沒得著。手上用力一甩,王學兵就被摔出幾步遠,趔趔趄趄退著坐下去。王學兵站起撲上來,兩人扭在一起,這時有人上來勸開,說大家都是一樣遭著了,你兩個打來打去的起不到作用。王學兵嘴被小牟龍打了一拳,此時咧著沾滿牙血的嘴喘氣。兩人被拉開,小牟龍趁勸架人推自己走開的功夫掉頭走了,一邊回頭罵:牛日的,一點道理都不講。王學兵一邊用手揩著嘴上的血一邊回罵,沒有再追上去。
那天王學兵沒有作一點停留就走路趕回鄉下去了。做了好幾個月的工,來的時候帶著一只吃飯用的口缸和幾件換洗的舊衣服,回去的時候還是那幾件舊衣服和一只舊口缸。天亮的時候終于走到銀坎,遠遠的鄉村籠罩在層白霧中,這時王學兵才渾身軟下來,再也沒有一點力氣挪動腳步,只好咬咬牙,繼續往離鄉政府不遠的家走去。
這時剛好是年底,幺爸已經從外面打工回來了。幺嬸不知道聽誰說了王學兵的事,回去跟幺爸說了,幺爸走過王學兵家來問,后面跟著兩個小孩。幺爸坐在王學兵家灶邊的床上說王學兵:你以為出門做工有這么好做?不曉得老板的底細就去了,那錢有這么好找?你以為有一身的蠻力氣不動動腦筋就可以幫人家干活了?幺爸還說你要是跟著我哪會吃這種虧呢?王學兵低著頭坐在幺爸的對面,明知道幺爸這是在趁機挖苦自己,想回幺爸幾句,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啥也沒說出來。唉,人倒霉了,連自家幺爸都跟著來欺負。
楊大威跟馮麗麗是去年在天意歌舞廳認識的。那次楊大威帶著某單位管基建的一個副局長和副局長的哥們兒到天意歌舞廳去耍,中途老板對他們說有新來的小姐,問要不要叫進來看看,楊大威問長得如何?老板說看了就曉得了。楊大威答應了,老板轉身出去,一會兒進來兩個四川姑娘,其中一個倒是挺平常,打扮也花哨,另一個卻讓大家眼前一亮。兩個小姐陪著唱了幾首歌,瘦高的那個陪著楊大威唱了首《枉凝眉》,這首歌本來就煽情,被小姐一唱,就多了好多纏綿的韻味。楊大威向來是個很實際的人,經常進出娛樂場所,形形色色的女人都見慣了,說起來都離不開一個錢字,因此他覺得他早把女人看透了,可那天那個小姐卻讓楊大威忍不住有了點憐香惜玉的意思,尤其是她看著楊大威時的一雙眼睛,像蒙了層霧,于是楊大威走時就要了小姐的手機號,說以后好聯系。
其實馮麗麗就是生了一副斯文的外表,在心眼算計上一點也不弱于歌舞廳的其他小姐,要不然怎么混這口風塵飯吃?那天馮麗麗一看楊大威的表情就曉得他讓自己給迷住了,她也清楚真正迷住楊大威的是哪一點,因此就愈加把尾巴夾緊,裝出一幅可可憐憐的樣子,就好比杜十娘。后來楊大威約馮麗麗出去開房,給她錢她就拿,不給也不主動開口要。這一招吊足了楊大威的胃口,于是楊大威提出來包她,讓她不要再去歌舞廳上班,馮麗麗期期艾艾地答應了,于是楊大威在幸福小區租了套房子讓馮麗麗住進去,直到馮麗麗懷了孕,楊大威答應她說她如果給他生個男孩,他就把這套房子買下來送給她。
結果呢,結果馮麗麗果然生了個男孩,楊大威高興得連連在馮麗麗兒子的小臉上親了好多下,說自己說話算話,等孩子滿月了就去把房子買下來,房產證辦成馮麗麗的名字。馮麗麗曉得楊大威家老婆給楊大威生得有兒子,都二十多歲了,只是不成器,成天只曉得玩,這段時間在外面讀什么自費大學,其實就是出去混日子。楊大威一直覺得一個男孩少了,再怎么說也得有兩個,楊大威老婆生了一個男孩后接著生了兩個姑娘,現在年齡大了,估計是不能生了。馮麗麗聽了楊大威的話后心里松了口氣,一心等著房產證到手。
楊大威進門的時候看見沙發上有點亂,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有好幾截煙頭。楊大威隨口問:有什么人來過?馮麗麗見楊大威眼睛掃過煙灰缸,曉得楊大威這樣問的原因,忙說是以前的一個小姐妹,說她還是以前的那脾氣,來了就要煙抽。楊大威看到茶幾的玻璃面子下自己放在那兒的一盒煙,果然癟了下去,只剩下兩三支裝在里面,露出白色的過濾嘴。楊大威說了句:你少跟這些人來往。也不理會馮麗麗,徑自到房間里看孩子。馮麗麗跟進去,看楊大威像沒事的樣子,自己也趕緊像往常一樣,偎在孩子的另一邊,假裝看孩子,其實在偷眼觀察楊大威的臉色。楊大威假裝沒事,他還不想過早驚擾了馮麗麗。
第二天早上楊大威對馮麗麗說自己要出去辦點事,還得回家去看一趟。楊大威說完就出來了。馮麗麗見楊大威走了終于松了一口氣,心想幸好他沒看出什么來,要不然熬都熬得要滿月了,可要是惹惱了他,那他答應了的房產證還不飛走了!
其實馮麗麗是低估了楊大威,楊大威早就曉得馮麗麗私底下有個情人的,只不過楊大威實在太想再生個男孩,他想先哄著等馮麗麗生下來,看看是自己的就認,不是自己的就扔一邊不管。楊大威去省城的這段時間一直有人在電話里告訴他,馮麗麗就沒斷過跟小白臉的來往。這還得了,居然在他租來的房子里會別的男人!不過楊大威心里早有了計劃,先等這臭婆娘做著夢,以后慢慢懲罰她不遲。楊大威想好了,過幾天把孩子抱去做DNA,當然要瞞著馮麗麗,對她就說抱去打預防針,等結果出來了再走下一步棋,反正這女人就是個婊子,她也不會在乎孩子不孩子的,只要有男人跟她睡就可以了,再說她還可以回到歌舞廳去。
后來的有一天小區保安正坐在值班室里,突然一個女人披頭散發地跑下來敲門,女人連連問孩子呢剛才你看沒看見有人抱著個孩子出去了?保安抬頭一看,認得這女人是個包工頭的二奶,他也是聽小區保安說的,人們還說她以前是歌廳里的小姐,包工頭看她長得好就包了她,自從他在這個小區當保安就見這女人一直住在這里。保安回答說是有人抱著孩子出去都好一會兒了,我還以為抱的是人家自己的孩子呢。接下來保安問女人要不要報警,女人卻沒回答他,于是他就連著問了好幾次,幾次女人都像沒聽見,只怔怔地站在當地,愣了好久,突然咬牙切齒地說:我殺了他!保安嚇壞了,也不曉得女人說要殺了誰,就呆呆地看女人。后來女人突然轉身很快地走了,也不理身后的保安。保安想自己是不是還是報一下警,于是拿起桌子上的電話,剛要撥出去,想想又放下了,反正女人也沒說有人偷了她的孩子,萬一人家的孩子是自家人抱了出去,自己豈不是自討沒趣?于是保安又將電話放了回去。
父親的病越來越重了,吃什么吐什么,人瘦得像根干柴,腰佝僂得像只蝦。看看實在不行了,母親找到鄉場上專門殺肉賣的屠戶,讓他到家里來看豬。這豬養了近兩年,原來準備養到過年去殺的,可現在不行了,父親等著錢救命。屠戶給了母親一千二百塊錢,然后人家從圈里把豬攆走了。母親將賣一頭豬的錢全部交給王學兵,又對他和姐夫兩人千叮嚀萬囑咐,母親說好要跟著到城里去的,母親一輩子居住在鄉里,從來沒到外面去過,偶爾到附近去趕鄉場,路太遠只好搭車,可一上車就吐得昏天黑地,象這個樣子到城里去,不說是服侍病人,怕倒是要一個人來服侍她。由于考慮到這一層,大家都說算了,就讓王學兵和他姐夫兩人帶著父親去,母親留在家里看屋。走的那天母親和兩個姐姐到班車前送,消瘦的父親裹著件大棉衣縮在位子上,雙手按著肚子,兩眼茫然地看著窗外,母親跟他說話就點點頭。車都要開了,母親還在窗外跟王學兵和姐夫兩人隔著玻璃大聲說話,姐姐和母親的身影慢慢向車后移動。司機一踩油門,車子往前一竄,長長的象個盒子樣的班車載著一車人開始向盤山公路爬去。
到城里下了車,姐夫和王學兵兩人攙上父親一路打聽縣醫院的地址,終于找到了,有人指點說先掛號然后再到門診室找大夫診斷。老實巴交的姐夫只曉得盡職盡責地攙著老人,王學兵只好走一步問一步地到處打聽,掛了號,兩人把父親攙進坐滿病人的門診上。
門診上值班的是個胖胖的醫生,還帶著兩個衛校畢業的實習生,實習生按照醫生的吩咐在處方箋上開藥。終于輪到父親了,醫生讓父親伸出手來,一邊號脈一邊問那里不舒服,完了醫生說要做鋇參,還要照片。王學兵不曉得做鋇參要花多少錢,于是問醫生單單照個片不做鋇參或者是單單做鋇參不照片行嗎?醫生說不行,不做鋇參就不曉得胃里出了什么問題,不照片查不出肚子痛的原因。姐夫站在父親的旁邊插不上話,只靜靜地看著醫生和王學兵說話。王學兵想了想說就做吧。醫生于是讓實習生在箋子上寫了鋇參檢查還寫了CT檢查。兩個拿上門診的箋子扶著父親出去,先到收費處交了費,又到處打聽做鋇參的地方,好不容易都檢查完,只等著結果了,于是才喘了口氣,算算這兩樣檢查,一下子就花去好幾百元,王學兵手插在兜里捏著剩下的錢,心想不曉得這點錢夠不夠父親看病,這時扶著父親坐在邊上的姐夫問王學兵,是不是先去打個店子住下再說?姐夫以前進城住過兩元錢一晚上的私人小店,曉得點門道的,這會問王學兵是不是就到那兒住?那兒便宜。
第二天王學兵到醫院里拿化驗單看結果,醫生說化驗結果出來,是胃潰瘍和腎結石。怎么會是兩樣病?怕是父親這兩年亂吃藥吃偏方吃出來的。醫生說有病怎么可以不看醫生自己亂吃藥,還說好些西藥都傷胃得很,亂吃藥肯定就要吃出胃潰瘍來。王學兵盤算著兜里剩下的幾百塊錢,問醫生治好這兩樣病要多少錢?醫生說先往院,等開刀取出腎結石,胃上的病緩一步治。那往院要多少錢呢?醫生說先交三千塊錢的住院費,不夠以后再交。王學兵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六神無主起來,好半天才問醫生能不能開點藥回家吃算了?醫生說不行,還說這腎結石就是拖的時間長了,再不做手術恐怕會危及生命。王學兵回到小店時父親和姐夫都在等著他,一見王學兵姐夫就問結果怎么樣,王學兵說胃上和腎上都有問題,腎里有結石,要開刀才拿得出來,又說住院要三千塊錢。父親歪在光床板的席子上聽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一句話都講不出來。這時外面有兩個人在爭吵,聲音陡地大了起來,其中一個罵了一句臟話,接著就聽見“呯呯”的拳腳聲,屋里的人都跑出去,王學兵也站到門邊向外看。
一會兒大家都回來,說是吃飽了撐的。王學兵也走過來,重新坐在床邊,父親問說你媽給的錢還剩多少?王學兵說了。姐夫在一邊對王學兵說:能不能找人借點?王學兵沉默著搖搖頭。外面的過道上人們重新熱鬧起來,一幫歇店的鄉下人背起背籮要出去了,一面走一面高聲擺談。王學兵看一眼父親,見父親還是用只手撐著肚子,眼睛似看非看地對著門外,臉上的表情倒是很平靜,像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王學兵曉得父親是不抱希望了,父親知道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也知道王學兵打了幾年工沒打到一分錢,因此一心只等著收拾起東西重新回到銀坎去。等王學兵悟到這點時心里就非常難受,心想都怪自己沒出息,這么多年竟然沒攢下一分錢,連老父親生病住院的三千塊錢都拿不出。這時王學兵突然想起楊大威還欠自己大半年的工錢,自己去找了好多次都沒要到,現在父親要住院,說什么也要去找他要來,萬一不行就把自己的情況實話實說,也許楊大威心一軟就給他了。他想那怕就是跟他跪,說矮子話都要得,再怎么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他不信他楊大威就不是人生父母養的。王學兵想老爹老媽一輩子就自己一個兒子,兩個姐姐已經嫁出去好多年,都是兒多母苦的,指望不上,再說農村里的規矩,老人的擔子都落在兒子身上,現在父親生病要用錢,怎么說都不能就這樣回去,眼睜睜看著父親病死掉。
王學兵打定主意,轉身叫姐夫時,見姐夫已經在收拾行李準備回去,王學兵讓他先不忙著收拾,說等自己去看看。姐夫聽了王學兵的話,將他們帶來的裝衣服的挎包重新塞進床底下。王學兵叫姐夫弄點吃的,他立馬要去找人。姐夫借了店主人的鍋煮了點掛面,三爺崽吃了,王學兵一個人走出來,把父親留給姐夫照顧,一個人匆匆向城外的楊家灣趕去。
在楊家灣外面的土路上,好些車子從村子里一直排到村外,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這兒有個能人家辦事,有頭面的人來祝賀呢。這個能人不是別人,就是大包工頭楊大威。楊大威家今天一大早就在院子的里里外外帖了好些對聯,大鐵門早早就敞開了,院子里一張挨一張擺了好些桌椅板凳,準備著迎接客人的到來。昨天楊大威就請來村子里的鄰居,請他們過來幫忙。楊大威和老婆都結婚好些年了,姑娘兒子離結婚還早,究竟他有什么值得這樣大操大辦的?有,當然有了,人家楊大威都五十出頭了又添了個貴子,你說這算不算喜事?當然人們不便當面問:這孩子是誰生的?這樣問簡直就是故意揭人家的老底,人家本來不想讓人知道才不說,你這樣一問,不是明擺著不知趣嗎?如今的有錢人,生娃娃還會缺少女人!其實鄰居們私下都聽人說了,這孩子是個小姐生的,那么楊大威是要把這小姐帶進家門了?他老婆會干嗎?人們盡管心存疑問,但第二天仍然是高高興興地來幫忙了,都在等著看楊大威的老婆怎么辦,他們知道主家人不可能不出場,如果楊大威真的把跟小姐生的娃娃和小姐接到家里來平起平坐,那么這楊大威就真的是能耐大到家了。
其實人們都低估了楊大威,楊大威怎么會把個小姐當真,又怎么會讓自己的后院起火呢?早在把孩子弄到家里來之前,楊大威就做通了老婆的工作。楊大威對她說:老子在意的就是娃娃,娃兒接回來了,就什么事都沒有了。老婆也曉得楊大威早就想再有個兒子了。楊大威這些年掙下偌大的家業,一心想多有個男孩繼承,其實不要說楊大威,就包括她在內,不管再怎么有錢,但畢竟是農民出生,根深蒂固把生男孩當作延續香火的大事,楊大威認為多有個男孩是好事,就好象上了雙保險樣。楊大威認為自己只把娃娃接回來,沒給她帶回個小女人來就對得起她了,再說現在這年頭,有點能耐的男人在外面包二奶三奶的多得很,就拉明了家里也不能把他怎樣,再說又不是哪個讓她生不起了嗎!因此楊大威的語氣硬得很,意思是你自己看著辦。女人懂得楊大威的意思,她知道如果一直拗著惹反了楊大威,結果對自己一點好處都沒有,于是只好答應了他。這樣一來楊家內部達成了統一的意見,孩子瞞著馮麗麗抱回來了,楊大威說要給小娃再補辦一次滿月,讓大家知道我楊大威又生男娃兒了。女人盡管千般不愿意,但又惹不起楊大威,只好哭臉打成笑臉,跟著屋里屋外的張羅。
村里有個來幫忙的女人沒眼色,趁干活的間隙逮住正忙進忙出的楊大威的老婆陪著笑臉問:姐,又沒見你懷起,咋個說滿月就滿月了?這本來就是人家的糟心事,不好對人說起的,可這女人偏偏不識趣。楊大威的婆娘臉上沒跟著笑,回她說:怕是要懷給你看?做事就做事,多嘴多舌的問個啥?說完又踢了一腳湊到跟前的狗一腳:去,逗人恨。說完就上了二樓。院子里其他幫忙的人都笑這女人不識趣,該問不該問的都不曉得,傻逼。這女人討了個沒趣,趕緊混在撿菜的人堆里,低頭干活不再說話。
楊家里里外個熱鬧得很,院子里支起好幾張桌子打麻將提大二,城里好些穿制服的人都來朝賀,一個個玩得臉紅脖子粗,不時有人高聲嚷起,這邊聲音小下去,那邊又鬧了起來,先前吃了一腳的狗在人堆里鉆來鉆去,這張桌子下嗅嗅,那個人的腳尖上聞聞。楊家安排了干凈利索的年輕媳婦給賓客們泡茶續水,見哪張桌子的杯子里水喝下去了趕緊提著壺過去,一個一個地續滿,嗑瓜子以及劃拳的聲音夾雜在人們的嚷嚷聲里,楊家大院的人們真的是樂翻了天。
二樓的房間里也擺滿了桌子,楊大威在這兒陪幾個副局長玩牌。二樓上的都是些重要的客人,平時在楊大威的生意上都是起著關鍵作用的人物,連一點都怠慢不得,因此楊大威出面親自陪。茶喝的是好茶,一兩百塊錢一斤的本地苦丁茶,不喝苦丁茶的就泡杯龍井,煙抽的是極品云煙。楊大威不時招呼隔壁房間里自家的姑娘來給客人續水,一邊問:你哥還沒到么?每次都回答說還沒到。楊大威前兩天就吩咐老婆給在省城的大兒子打電話,讓他請假回家來一趟。楊大威還讓在縣城讀高中的女兒也回來了,他認為他籌辦的這一樁事算得上家里的大事,以后好讓他們心里都有數。添丁進口的,不算大事算什么!
到下午的時候姑娘進來說,大哥打電話來了,說在高速公路上堵車,估計今晚到不了家里了。桌上的人問:你家大娃兒在省城做點啥?楊大威說球本事沒得,鬧著要去讀啥藝術學院,看他讀出個名堂來!只曉得造錢!另一個人理著牌說:你楊老板還怕造,反正找錢就是找來造的,看他造夠了還造不造!說完“叭”的一聲甩出一張牌,馬上就有人和了,大家都扔下牌重洗,準備下一盤。
正玩得興起,外面突然傳來爭吵聲,聽上去不像客人間的爭論,接著好些人朝院門外涌去。楊大威聽到動靜,站起來到窗邊看,又問院里的人怎么了怎么了?有個幫忙的鄰居回答說是個鄉下人在外面跟黑三們吵呢。黑三是楊大威的侄兒,平時楊大威帶著在工地上,脾氣是出了名的暴躁,也正因為這一點,成為楊大威在關鍵時刻的得力干將。楊大威正要問為啥事吵,身后的幾個人催了,說會有啥球的事,管他吵不吵的,吵會兒就不吵了。平時楊大威家經常有人上門來討要工錢,楊大威認為這些人你跟他說不清,都是一概的不理不睬,讓他們找來找去找不起就不找了,想不到今天辦喜事,還是有人追上門來。楊大威對下面說喊黑三來我跟他說。馬上有人出去喊,黑三就進來了。黑三站在下面仰頭喊了聲叔,楊大威問是咋回事。黑三說是個鄉下人,說是上次修××小區的工資沒給他,硬要喊算給他,說不給他就不走了。楊大威吩咐黑三,喊幾個人把他拉遠點,實在不聽就教訓教訓狗日的。黑三答應一聲出去了。后面的人已經理好牌,又催楊大威快坐過來,說別日高尿白的了。楊大威一邊坐回桌子邊一邊說道:這些刁民。好一會院子里又恢復熱鬧,玩牌的玩牌,幫忙做事的各人只管做事。到晚飯時候大家都玩得興起,幫忙的人早已擺好碗碟,有人站在院子里喊:入席了入席了。于是人們紛紛擲下手里的牌,十人一桌開始大吃大喝起來,楊大威和幾個副局長照例另擺在二樓吃。楊家院子里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喝酒劃拳之聲響徹整個楊家灣,在公路上的人遠遠的還聽得見。
王學兵去時正好碰到楊大威家在辦事,王學兵走進院子時見滿院的人自己一個也不認識,這時看到有個面相兇惡臉色黢黑的人過來,王學兵還沒想起在哪里見過,那人就問他要干啥。王學兵剛說一聲來找楊老板算工資,那人兩眼一瞪指著門口說聲“滾出去!”
這一聲王學兵聽了心里本來是害怕的,也想起這個人正是那天在工地上開車來接工頭的人,但想著連楊大威的面都沒見著就這樣出去了,心里實在有點不甘,于是就說了聲:我找楊老板。話還沒說完那人就一下拎著王學兵的衣領,連拖帶搡把王學兵甩將出去。院子里的人注意到這邊,都出來圍著看。王學兵衣領被扯得聳起老高,見這人不問三不問四就把自己提出來,心里老大不舒服,梗著脖子嘀咕了句“狗仗人勢”,這黑三馬上走上來問:你說哪個狗仗人勢,你說哪個是狗?
那天的王學兵真的是見著鬼了,一句話就招來一頓劈頭蓋腦的暴打,要不是后來有人實在看不下去勸著,幾個如狼似虎的楊家侄兒怕不打死他才怪。村子里好些人可憐這個鄉下人,但可憐歸可憐,誰也犯不著去得罪楊家,這年頭,可憐的人多著,人們也只能是在心里嘆嘆氣了。
王學兵從地上爬起來,慢慢走了。有人看見王學兵沒有走遠,而是走到楊家房子背后的小路,一瘸一拐的地扶著受傷的膀子。可憐的鄉下人!誰叫你生成個鄉下人,惹不起人家就算了,還來算什么工資,白撿了頓打。這個看的人回去后對別人說起這事,發出感慨道。
夜深了,先前喧騰的楊家大院安靜下來,客人都走空了,公路上的車也走得一張不剩,夜便顯得神秘安靜。村子里的人經過一天的鬧騰,現在都疲乏地進入了夢鄉。楊家兩扇大門也關得緊緊的,曾經將整個院子照得亮如白晝的燈全都熄了,院門內的狗一聲不吭,估計是蜷在某個角落睡過去了。
王學兵一直躲在楊家背后的橘子林里,從下晚被扔出楊家大院起,他就拐進這片橘子林沒有離去。王學兵感到身上被打著的地方一直在火辣辣地痛,更要命的是噬心的屈辱感,這種感覺像把刀子一樣一下一下地刺痛著內心,隨時催促著他有所行動。他狠狠地盯著楊家大院黑黢黢的院落,在想象中一次次動作麻利地翻過楊家大院后面的院墻,先是趁那只狗還沒反應過來,一磚頭砸向狗的頭,把這仗勢欺人的東西結果了,順手再拿起墻邊的角鋼來,白天的時候他就看見楊家院子邊堆得有好多角鋼,等屋里的人一出來,就迎頭給上一下,下手要準,一下就得將人砸暈,要是出來的是楊大威那狗日的或是雜種黑三,得好好多給他們幾下,把狗日的胸膛敲開,看看那心子是黑的還是紅的……
王學兵兩只眼睛象兩把上膛的手槍,在想象中不斷將仇恨的子彈射向楊家大院。王學兵每每在感到氣血激蕩的時候也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不斷提醒自己:再想想,再想想,最好不要沖動,不要仇報不了倒先給人家發現,反倒又遭一頓毒打,而且這是犯法的,搞不好是要搬腦袋的。可是這個聲音實在是太微弱了,白天里挨打的一幕不斷在腦海中重復出現,隨之沸騰的熱血一陣陣沖擊著胸膛,屈辱的感覺使人不想再顧及一切,王學兵最后對自己說:你不過就是個鄉下人,鄉下人爛命一條,去,去跟狗日的拼了,拿你的爛命去跟他們吃香喝辣為非作歹的好命換,不這樣你就永遠被他們欺負,永遠是一個連幺爸都要笑話的廢物……
【責任編輯 劉平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