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果
祖 界
無論你山遙路遠。無論你天南地北
遷徙。你沒有飄搖。你的根深深扎進
大西南的沃士。總不忘背著祖靈前行
無論你戰天斗地。無論你雄風獵獵飛翔
無論你仇深似山谷、熱情如火把。豪氣
勝烈酒。你都會得到祖界的包容。最后
你必須回到這個今你一生神往之地
一個沒有方向的民族,她的路不會很遠
一個沒有歸宿民族,她的靈魂
飄泊不定。失去依托。失去美麗家園
我的祖先,曾在氣候宜人之地
靠山而居。擇水而居
有山宜獵。有水宜漁。有草宜牧。有田
宜種。那是祖界。那是創世遠祖的
世外桃源呵!那是黑色民族黑鷹部落
精神和靈魂向往的圣地
雪洗過的烏蒙山,高處不勝寒
大風吹醒彝人之魂。灑漁河波濤滾滾
金沙江澎湃洶涌。黑虎怒嘯
黑虎之骨跨過二龍山。跨過九龍山
跨過五蓮峰。跨過彝人魂游的天空
篤慕,你住在祖界嗎?六祖,你住在
祖界嗎?支格阿爾,你住在祖界嗎
世世代代的大畢摩們,你們住在祖界嗎
狂飲的民族,怎能沒有烈酒
讓呷嫫阿妞唱著敬酒歌端上來
歸來吧!疲憊的鷲鷹
在大黑山歇歇腳再振翅高飛
歸來吧!失散的羊群
回到你蕎麥遍野,牛羊滿山的山坡
回到你大河彎彎,魚肥稻香的壩子
回到“鷲土木古”“茲住樸窩”來
讓擦爾瓦飄動,讓黑河激蕩。澎湃
回到馬櫻花樹下的馬拉益蚩來
喝一喝涼水,清一清嗓子,唱一曲彝歌
什么時候星星眨眼了,月亮爬上了天空
什么時候阿惹妞妞笑成了燦爛的索瑪花
又一個擦爾瓦娶走了美麗的百褶裙
黑風吹拂的山坡,寨子里飄著酒香
黑風吹著黑河流淌的峽谷
黑風吹著老畢摩的經頌。黑色的蝌蚪
在暢游。那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傳承
激活了。有一天她成長為豐收田野里的
青蛙。成長為山巖上的雄鷹;成長為
山頭的黑虎;成長為飛騰的蒼龍
那是祖界顯靈了。那是蠻影飛翔了
那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大旗隨風飄揚
野石山新石器遺址
何人的村落?在歷史的翎翅下
安然醒來。飛越三千六百多年的時光
訴說著古蜀國滄桑的人事和歲月
訴說著農耕文明部落爭戰人獸角斗的
歷史。在太陽歷旋轉了三千六百轉之后
我們仿佛還能聽見大風吹動森林的濤聲
古象群像遷徙的部落跋山涉水而來
古陶和青銅冶煉出一個民族的文明進步
“杜宇化鵑,杜鵑啼血”古陶罐盛不下
一個民族的靈魂。嗓子叫干了,血濃了
聲音嘶啞了。穿透厚厚大地的神箭
穿越了深深的民族魂。遠古部落的頭領
古蜀國的望帝,能否告訴我們
大風吹走古老的歲月,大風吹不走
不死的村落。大風吹開了邊緣文化
民族文化的奇葩。她注定綻放。默默
綻放。三千多年綻放出烏金的色彩和光芒
在烏蒙山魯甸的野石山,在烏蒙江南
閃爍著黑色文化的身影。像黑苦蕎
像燕麥,成為我們生命的食糧
那些身材魁梧黑鐵的祖先,那些
力拔山兮的勇士,我找不到你們的
勞動工具。看不見你們的勞動場景
以及你們的彎弓和戰刀。你們的狩獵和
爭戰。但看到了古老的陶器和銅器
象牙、象骨這些珍貴文物。看到了
燦爛的古蜀國文化。看到了三星堆文化
的投影。看到了古老的昂揚的民族魂
在大西南的山頭從容的行走。后來
又看見她燃起了火把,把象形文字
把別居一格的民族文化照射得更加輝煌
用戰刀劈開山路。用彎弓射出好夢
射出滿山紅艷艷的索瑪花和龍虎圖騰
讓我們為今天正在圖騰和飛翔的民族
祈禱一聲。歡呼一聲。
歌場的起源
那時候,還沒有鉆木起火的本領
也就沒有,火把燃燒的夜晚
但你們有了神秘的刻劃符號
那樣的歷史已經追溯到上萬年
那些骨頭、龜甲和木頭,能留下來的
在今天都成為了金條和宮殿
曾經讓考古專家都頭疼的刻符
事實上它已經閃現了黑色文化的身影
它生機勃勃,歲月打磨不掉
大風吹不掉,走到今天的陽光下
我們最古老最古老的祖先
都是些母性十足的野女人。以母虎自居
與今天弄潮的瘋野的美女們,截然不同
今天的彝人,仍然認舅舅為大
靈魂中依然游蕩著母系氏族的身影
而我們,都是你的根根和藤藤
你們開始結繩記事,刻木記事
那是一種經典。那是最響亮的骨笛之音
與大森林里的動物和諧相處
認萬物有靈。崇拜大自然。崇拜祖先
是彝人從古至今的信仰和圖騰
那時候,歌聲很近。而夢很遠
四面環山的壩子,美麗富饒
綿延起伏的群山,象征著心貼心
手牽手的力量。象征著團結和友誼
“天人與地人,相會在歌場。野人
舞歌帕,獐子吹蘆笙,狐貍圍歌場”
穿蓑衣草的古彝人。學野獸吼叫的
古彝人。邊歌邊舞。手舞足蹈
你們累了就歌唱
你們高興了就歌唱
你們為迷茫而唱
你們為混沌而唱
你們為采摘到野果而唱
你們為捕獲到獵物而唱
你們為遷徙而唱
你們為征戰和廝殺角斗而唱
后來,你們為一群人而唱
你們為部落的獨立和融合而唱
你們為今天的我們而唱
讓今天的彝歌越來越磁力滾滾
把歌場旋轉成一個圓。一個圓
像四面環山的壩子。像太陽。像月亮
像頭頂的天空。后來像金耳環像銀耳環
像一個民族成熟的句號
百褶裙
索瑪花一樣的百褶裙是彝家女的驕傲
從某種角度來說遠勝“皮爾卡丹”
我讓妻子穿一穿百褶裙
我想看一看,她像不像彝人之妻
我在心底呼喚著阿薩,阿惹妞妞
可讓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穿上百褶裙的妻子渾身不自在
別別扭扭想找個地縫鉆下去
攝像師在左選右選勉強留了個影
后來穿回便裝又照了兩張
怎么說都是穿便裝的自然和好看
她總是飄舞不起來
我怎么也見不到心中的阿薩,阿惹妞妞
我們正遠離著祖先神圣的根脈文化
我們正遠離著阿媽溫暖的懷抱
百褶裙美麗得如此陌生
讓妻子穿一穿百褶裙
僅僅只是我的一個想法而己
而妻子,根本沒從心底里喜歡
根本就沒寄托深深的情感和厚愛
僅僅只是為了我不失望而穿
那是遠離一個民族根脈文化的悲哀
雖然這早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但它還是讓我覺得失望和心痛
阿 媽
沉甸甸的
一聲阿媽有太多太重的份量
好久好久了,已失去這最親切的
稱呼。“阿莫”“古拉得索阿姆”①
您什么時候還回到烏蒙山
高舉著火把:照亮我、溫暖我
讓我體會一個民族燃燒的意義和價值
您什么時候還回到火塘邊
給我們講傳說。燒洋芋。烤苦蕎粑粑
今天,我管母親叫“媽媽”了
叫“阿媽”讓我好別扭哦
我好想披上您紡織的擦爾瓦②
我離地三丈、三十丈、三百丈……
鷹的翅膀一樣掠過我的頭頂
黑風一樣在吹拂我
黑血依舊在沸騰。在歌唱
我在拼命寫著黑色的詩
時光帶走了什么?您帶走了什么
您一定要帶回來什么?我相信您
回來吧,回到烏蒙山來吧,阿媽
回到篤慕和“六祖分支”的圣地
回到彝族文化的故鄉“茲住樸窩”來
左腳舞跳起來。朵洛荷舞跳起來
口玄吹起來。月琴彈起來。敬酒歌
唱起來…讓我們舉杯吧
朝著您慈祥的微笑和愛撫
朝著您溫暖的懷抱,用彝語說
“至朵!”③“茲莫格尼!”④
注釋:
①“阿莫”“古拉得索阿姆”:彝族稱謂語,意思皆為“阿媽”“媽媽”。
②擦爾瓦:彝族男子披的披氈。
③“至朵”:彝語,意為“干杯”。
④“茲莫格尼”:彝語,意為“吉祥如意”。
聽蘇畢摩一席話
讓人失望讓人心痛的事,是不是
就這樣繼續?八十高齡的蘇畢摩越來越
遠離彝族文化。五六百萬人的烏蒙山
博士都不止讀出三個五個
五六百萬人的烏蒙山最后一個畢摩
他不能面對彝人祖先的發祥地
他不能面對厚重的彝族文化會越來越薄
他不能面對失去烏蒙方言的彝族文化
又將失去芒部方言的彝語文字,和傳說
磅礴的大烏蒙,群山環繞綿延起伏
點燃了遠古彝人的歌舞,歌舞出獐子
狐貍、野人的瘋狂…今天,蘇畢摩
他愿意失去黃金失去生命,他不愿
失去經書和彝文典籍。他不愿
失去夜夜咬他的黑色文字。他不愿
失去老畢摩親手傳給他的
曾經熊熊燃燒的火把。那曾經相傳了
多少代人,曾經傳授給隴氏土司的
神秘的象形文字和經文
說到他頭戴叩牢洪他就激動
說到他腰掛維庹他就激動
說到他手持臥通切他就激動
說到他吟頌酒香飄動的經文他就激動
他老淚縱橫,他鷹一樣盤旋的雄風猶在
他眼中還有焰火在燃燒、在飛翔
在那個“裝神弄鬼”挨批斗的年代
蘇畢摩丟失經文已經幾十年
再沒有了祭祖招靈的圣典
再沒有了經文滾動的場面
通往“茲住樸窩”的靈魂不認識他
他還慚愧將來能不能回到“茲住樸窩”
一個民族的信仰、文化和精神之路
該怎樣行走?我在馬鞍山拜見了蘇畢摩
他原本是一只雄鷹,一匹黑駿馬
他老了。但他越來越思考著他的
黑色文化。我用他的小木盆洗臉,很舒服
坐在火炕上,吃著老臘肉,喝著罐罐茶
就著烈烈的燒酒,一夜的攀談
他的馬兒馱不動的只有深深的嘆息
一個彝名的重要
早就想擁有一個彝名。這個想法
蟲子一樣不停的咬我。曾經讓我
流淚。讓我悲喜交加。曾經像火把
照亮著年輕的我。迷茫的我
我認為,這是我同遠祖唯一的溝通
我沒有大愛。更沒有崇高。我愛得
這樣偏執而頑固。甚至狹礙了
在越來越模糊的意識中,常常模糊得
只剩下錢、剔除骨頭的肌肉和勢利
越來越強調自我,又越來越失去自我
的年代啊,讓我拼命尋找:我的根
拼命維護我的血脈。以及硬硬的骨頭
面對祖國燦爛文化的一部份,我敬仰
遠古部落時代的祖先,鐵骨錚錚的
部落,永遠鮮活的神秘符號,她浩翰
一枝獨秀。我讀不懂。我身后更多人
讀不懂。在尋找金子的年代,在丟失
母語的年代,他衍生我的好夢
像生養我的阿媽,她最親最重
她作為一個符號。僅僅作為一個符號
太普通。但又太彌足珍貴
早就想擁有一個彝名。生養我的父母
他們不能給我。他們自己都沒有彝名
還好他們還知道自己的彝文姓氏
那也就是臉上還常洋溢著的那種自豪
她不是文字。她勝似文字。在沒有
文字,又被文字噬咬的年代。像火把
她的足跡散落夢中。她的焰火照亮
夢境。灼傷我。提醒我。鞭策我
又像不斷線的淚雨,濕潤的疼痛
鉆心的疼痛。早就想擁有一個彝名
我不倫不類自以為是給自己取名
嘎足特?李果。后來又莫名其妙改名
叫嘎果。在漸漸成長的歲月中,終于
有了同外面的溝通。是大涼山的發星
幫我更正了彝名。現在我叫嘎足斯馬
為這個平凡的彝名,我高興得快瘋了
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沿著《指路經》
回到祖界。我的靈魂也能夠閃亮
縱然我無語。但那不是我的過錯
我甘愿做一個充滿愛心的啞巴了
我也能把我的愛神游靈界。告訴選祖
我是從他們骨頭中站起的。我是從
他們血液中乘風破浪而來的。是他們
鷹翅下的剪影。是他們虎背上的雄風
是他們彎弓上的一支箭。是圖騰
告訴他們:那個叫嘎足斯馬的彝人是我
【責任編輯 趙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