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滿腔熱血澆灌底層

秋 楊

夏天敏是一個以寫底層生活為主,并以寫底層生活成名的作家。雖然他也寫過很多其他題材,像工廠題材的中篇《絢麗波斯菊》、情感題材的中篇《北方、北方》、歷史題材的長篇《極地邊城》、《兩個女人的古鎮》等,但對底層生活、農民題材的寫作一直沒有間斷過。隨著農民生存形式發生的變化,他的寫作視線也發生了變化。面對數千萬農民離開故鄉的土地,遠到大大小小的城市打工生活,他的筆觸也隨之伸到了這些農民工的身上,探進了這些農民工的心里、靈魂里。他發表于《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09年第4期的中篇小說《跳呀,別愣著不跳》,就是他這種寫作視線發生變化的一個體現。

《跳呀,別愣著不跳》所呈現給我們的,是農民工們的另一種無奈。

在農民如潰堤的洪水般涌向城市,涌進城市里的工廠、工地、酒店等等場所,用自己對待土地一樣的勤勞對待他們擁有的或這或那的工作后,他們所耕耘的這另一種“土地”,卻不能像他們老家的土地一樣,隨著季節的輪回,給予他們該得的回報。因為得不到工錢,因為工錢被拖被扣,而跳樓自殺,而鋌而走險,對老板進行威逼,甚至進行武力報復的事,在我們的生活中并不鮮見。新聞媒體上所報道的相關的事件,就更是千奇百怪,讓我們看后觸目驚心。

這篇小說寫的,其實也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小說中的主人公劉叔,因為和工友打了一個賭,便去向老板討要欠發民工的工資。那不是欠他的工資。作為一個農民,而且是一個為了家,為了在讀大學的女兒省吃儉用,還偷著摸著地進行撿垃圾的劉叔,并不是因為什么正義感而去討那工資。有如說他是去討那工資,不如說是去討他那不堪一擊的尊嚴。一個農民的尊嚴,被那些城市人、有錢人糟蹋也就罷了,偏偏又遭到了和自己一樣是農民工,是窮人的人糟蹋。為了這尊嚴,他差不多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他用自己的性命去作了一次賭注。通過精心設計,他走向了高高的樓房。好在,劉叔的性命沒丟,最終有驚無險地把他的尊嚴討回來了。討回了尊嚴的他,成了一個英雄,成了一個名人,成了一個具有轟動效應的人物。

一次通過跳樓自殺以討工錢的事,從此以喜劇式的結果結束。如果是一篇新聞報道,那這件事便從此嘎然而止了。但作為小說,這不過就是一個鋪墊。有了這個鋪墊,因為劉叔成了一個英雄,一個名人,一個人物,所以在他們自己的工資被拖被欠后,他們所有的工友,就又想到了他。似乎,只有他,才能為他和他的工友們討回那些被欠的工資。對此,劉叔沒有爽快答應。雖然他也需要那錢,也內心焦慮,婆娘生了病,幾個娃娃在讀書,特別是讀大學的女兒到了畢業的緊要關頭,但因為有人說他“那次去要錢是得了好處的”等等閑言碎語,還因為一段時間來,大家對他不再是那么尊重,所以他心寒,不愿再出頭。只是在大家對他進行了又一次反復的恭維后,劉叔還是答應了,答應去為他自己和他的工友們討這次被欠的工資。故伎重演,卻出現了意外的結局。設計中的,或者說前次出現的那些記者們、領導們,這次沒有出現。不是他們沒來,而是記者們被堵在了門外,領導在來的路上。這些人沒出現,那劉叔他們的計劃便化成了泡影。跳樓自殺,那本身就是一個假象,這劉叔比誰都清楚。不過就是做做樣子,以此來討回工錢罷了。做這假象,也需要精神的支撐,這支撐就是領導和記者的到來。領導和記者沒來,他的精神便沒了支撐。因為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他們考慮得很周到,前面的所有細節他們都做得很好。但領導和記者沒能出現,這似乎是他們沒意料到的。出現的人就那個老板和另外一個副經理,他們站在那兒悠閑地抽著煙,漠漠地看著劉叔。他們已經斷定,劉叔不可能會跳。他們那神態,無形地把劉叔推到了一種不是懸崖的懸崖邊。這個時候,處在進退維谷中的劉叔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當副經理用冷冷的而又充滿嘲笑意味的聲音說:“跳呀,別愣著不跳……”時,心如刀絞、羞愧萬分的劉叔卻緊緊地抓住了擋墻。巨大的屈辱感和強烈的求生愿望交織在一起,讓劉叔不知道是跳呢,還是不跳……

劉叔沒跳,卻從此徹底地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只是兩個月后,小說中的“我”突然地收到了劉叔寄來的兩本法律方面的書籍。

小說的這個結尾出乎意料。這是小說的魅力所在,亮點所在。同時也可以看出,這是作家刻意為那些農民工們尋找的一條出路。雖然刻意,卻也是用心良苦。為解決農民工工資拖欠問題,我們的政府部門相繼出臺了不少法律法規,但我們的農民工,卻又很少會用這法律手段來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我想,作家寫作此文的目的,不只是要為我們展現那些農民工為討要工資而經歷的一幕幕悲慘場面,而是要挖掘這個社會現狀中,這些民工們的生存現狀,并提示這個社會現狀對這些民工精神尊嚴靈魂上的戕害,同時尋求維護這些民工合法權益的有效途徑。同時也是作家創作中的另一種追求,即:追求作品的唯美,使作品在冷峻之中多一份溫馨,險惡之中多一份盼望。

夏天敏在這篇小說的創作談中說到:“底層文學里的農村題材,永遠不會囿于一種寫作范圍和寫作模式,正像世界上沒有兩片綠葉相似一樣,農村題材也永遠處于發生發展不斷變幻中。中國幾千萬農民工進城,他們的文化背景、倫理觀念、生活方式,在城鄉之間碰撞沖突,在震痛之中裂變,不同的文化形態不同的命運走向,為我們提供了廣闊的取用不盡的題材資源。在一些地方,城鄉之間、農村人與城市人之間的差別已變得模糊,多元文化漸漸形成,一個有文化作底蘊的暴發戶可能不用三代而在短短的十多年時間就成了新貴族。而頑強地堅守著傳統文化習俗的人也會碰得頭破血流而癡心不改。”同時他又說:“在創作上溜了個小彎,我又回到了關注民生疾苦、關注底層社會的寫作題材上了。”這篇“關注民生疾苦、關注底層社會”的小說,讀來讓人大受震憾、感動,甚至淚流滿面痛心疾首傷心欲絕。合上書頁,那個副經理冷冷的而又充滿嘲笑意味的“跳呀,別愣著不跳”,一直如刀樣的割著我的心,讓我的內心里產生一陣又一陣的痙攣,不經意間,淚水就打濕了眼眶,模糊了雙眼。記得夏天敏曾說過:“用你的熱血和生命,用你的滿腔赤忱和無限的熱情,去擁抱這片赤貧的土地和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用熱淚去撫慰孤立無助的心靈;用熱血去澆灌荒蕪的靈魂;用投槍和匕首,去鞭笞丑惡的行徑;用仇恨和憎惡,去溶蝕一切卑污。”我想,這就是夏天敏寫作的出發點。他在用這些話激勵著自己,同時也在用自己的筆踐行著這些話的意義。在《跳呀,別愣著不跳》這篇小說中,我們就可以看到作者融入其字里行間的那腔赤忱,那腔熱情,以及他的那腔熱血。

“命運注定,我只能如此;命運注定,我將永遠背負沉重。”這不是命運,而是一個作家的良知所在。

【責任編輯 趙清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