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新
編者按
當前國際關系正在面臨深刻變化,許多新的問題、挑戰及其解釋范式正在不斷出現。如何確定這些問題和挑戰所蘊含著的變革意義,通過何種路徑可以來認知并把握這其中的變革,建立什么樣的指導框架可以幫助我們在這樣的變革面前把握先機,掌握主導權,成了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重要課題。
為此,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在2009年6月11-12日組織召開了“國際關系研究的創新與發展:新問題、新理論與新方法”全國學術研討會,對上述這些問題展開了深入廣泛的討論,這里擇其四篇加以刊登。
許多變化只有把它放在一個長遠的歷史進程背景中,才能認清其是否具有本質性的意義,因此歷史社會學在這里是一個非常合適的考察路徑和方法。至于當前正在經歷的變化是否具有范式性意義,則見仁見智。超國家治理的提法也純屬一家之見。而任何關于變革的討論最后都必然落到我們自己的戰略選擇上。
編者謹識
摘要一個理論范式的形成需要經過多年的知識積累,目前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已經形成了四種范式,這意味著突破舊范式、創立新范式的可能性越來越小,并且新理論和新學派的發展也日益困難。與此同時,中國國際關系研究正在努力“去西方化”,尋找中國問題,喚醒中國意識,構建“中國學派”的呼聲一直很高。這個過程中出現了“歷史學派”和“問題學派”兩種路徑,不過,他們都陷入了各自的困惑。與西方 相比,中國古典國際思想是相對貧乏的,“歷史學派”從中國傳統知識中汲取智慧的做法有一定的局限性?!皢栴}學派”的困惑在于如何形成對特定問題的抽象化的理論解釋,即對理論假設的推理和證明過程。
關鍵詞 范式 中國學派 理論自主性
中圖分類號:D8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4812(2009)05-0009-16
20世紀中葉以來,西方國際關系研究突然發生了知識“大爆炸”,大量知識、觀念的“碎片”相互撞擊,融合成為比較系統的學說,稱之為理論學派。大小學派之多,令人眼花繚亂,影響范圍之廣,幾乎囊括世界各國。近年來,雖然西方國際關系知識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長,但是知識增長方式切合波普爾的漸進積累模式,即單純的數量增長,而不是托馬斯?庫恩的激進革命模式,沒有出現理論突變(質的飛躍)。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范式演進已經停滯了,現在很難在范式上取得重大突破。而理論創新的進展也明顯減慢,在最近的十年里,沒有出現過有影響力的理論或學派,出現了普遍的理論創新疲憊。而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在國際上的影響力正在降低,特別是在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西學東漸”已近極限。
十多年來的中國國際關系研究,一方面奠定了這門學問的理論基礎,構建了學科框架。另一方面,中國國際關系研究沒有擺脫對西方國際關系知識體系的依附困境,未能打破西方學術的話語霸權,尤其未能對國家利益和外交政策做出系統的、規范的理論解釋。中國崛起呼喚著理論創新,中國國際關系研究開始出現脫離“美國中心”、“西方中心”、回歸自我的趨勢,“中國意識”和“中國學派意識”日漸濃厚。創建“中國學派”之目的,從理論目標來說,在于強調中國國際關系研究的原創性和自主性,以便從真正意義上把“我們的”和“西方的”區別開來;從學術功能來說,在于為國家利益和外交戰略服務。然而,構建“中國學派”絕非輕而易舉,我們需要面對多種多樣的復雜難題。
一、西方國際關系范式的終結與理論創新的疲憊
在國際關系研究中,范式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它被用于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指國際政治范式。范式用來說明國際政治的基本特征,如國際體系中行為體的數量和類型等,根據行為體的類型及其變化,可以把國際政治劃分為國家中心范式和非國家中心范式。所謂范式轉型就是“強調從由國家構成的范式向由多種行為體構成的范式轉變。”[1] 在全球化時代,國際政治從國家治理向超國家治理演變,以多邊主義為基礎的全球共治成為一種國際政治的新范式。這里使用的范式概念實際上相當于“歷史類型”。
第二種情況是指國際關系理論范式。托馬斯?庫恩(Thomas Samuel Kuhn)在研究17世紀力學起源時,發現讀不懂亞里士多德,必須要換另一套思路才能真正理解古代物理學,所以提出了“范式”(paradigm)的概念。庫恩用“范式”表示,當一個科學理論取得了巨大成功,吸引了大量的人在此框架下繼續研時究,該理論就成為科學的“典范”。庫恩認為,范式是學術共同體承認的,否則它就不可能成為范式。庫恩沒有對范式給予精確定義,瑪斯特曼(M.Masterman)總結了范式的21種用法。[2] 勞丹把庫恩的“范式”概念細分為三個層次:首先是本體論,范式提供了說明現象的概念框架;其次是方法論,每個范式都包括各自的研究規則,也包括一些價值判斷;最后是價值觀,每個范式都規定了科學的目標。[3]
庫恩反對卡爾?波普爾(Karl Raimund Popper)的證偽主義和關于科學知識增長的漸進主義學說,主張科學革命論。庫恩說,“意料之外的新發現,日積月累,積少成多,這已證明不是科學發展的規律,即便有之,也是微乎其微的例外?!盵4] 在庫恩看來,科學革命就是“范式的轉移”,表現為新范式對舊范式的徹底顛覆與全面否定。當一些學者在廣泛接受的科學范式里,發現理論難以解釋的例外(反常)時,就會嘗試用競爭性的理論取而代之,進而排擠掉不可通約的原有范式,于是新范式就出現了。一個新范式的確立需要由大多數科學家的“選票”來決定。
范式不等于學派,而學派可以成長為范式,從學派到范式是一種理論進化現象,標志著從學派紛爭走向了學術一統,即“萬流歸宗”,如進化論取代了神創說。但是,在社會科學中,這個過程并不是絕對的。社會科學不同于自然科學。因為社會科學追求解釋的逼真性,而不是真理性。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是非常特殊的人的行為,社會科學難以出現真正意義上的科學革命,即一種理論范式完全取代另一種理論范式。在國際關系學中,多個學派、多種范式百家爭鳴,一個范式難以顛覆另一個范式,一個學派在論戰中難以全面勝出,這樣就出現了多種范式并存的局面。
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已形成了三種傳統范式: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多元主義、相互依存與世界社會)和馬克思主義(激進主義、結構主義和全球主義)?!斑@就是國際關系的‘永恒模式——即使在經典著作中,我們也可以找到這樣三種思想形式?!?[5] 現實主義范式,通常被追溯到修昔底德;自由主義范式,從亞當?斯密開始,學脈延續了200多年;相對來說,馬克思主義范式稍微晚出。在國際關系研究中,三個范式定型于20世紀70年代。
肯尼思?W.湯普森精心挑選了16位“國際思想之父”,從柏拉圖到卡爾?馬克思,他們分別生活在公元前427年至公元1883年期間的歷史年代里,實際上正是這1310年間的偉大國際思想家為西方國際關系研究奠定了三大范式。在這些范式出現以后,后來的理論家長期未能取得范式上的突破。1998年,斯蒂芬?沃爾特提出:“我們最好將國際問題研究理解成現實主義、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三種傳統之間延續的競爭。現實主義強調國家間沖突的持久傾向;自由主義尋找減輕這些沖突傾向的若干方法;激進主義則描述國家關系的整體系統如何可以被改變?!盵6] 根據約翰?劉易斯?加迪斯的說法,“任何未來的觀念只能來自對以往某種觀念的認知,否則的話,沒有語言能表達它們?!盵7] 如果說過去的國際思想觀念已經被三大范式所圍困,直到冷戰終結前西方也未能取得范式的突破,那么未來的國際思想家如何才能逃脫傳統范式的“捕獲”呢?
冷戰結束后,理論范式總算取得了新的進展。在西方學術圈,一些新穎、激進的理論逐漸嶄露頭角,如后現代主義、建構主義、后結構主義、批判理論和女性主義等,雖然它們的名稱不同,但在價值觀、認識論和方法論上是有重疊的。有學者認為,它們合起來構成了一種新范式,即反思主義?!叭绻覀冋J為馬克思主義、新馬克思主義和關于世界資本主義的認識觀是第三種范式的話,上述范式就應被視為第四種范式了?!盵8] 此后,西方國際關系研究出現了更為快速的知識增長,但沒有新學派的產生,更沒有在范式上取得突破。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幾乎搜羅了所有的國際關系理論,包括綜合性的大理論和對具體現象進行解釋的中觀理論,這些理論實際上都包含于上述四大范式之中。正如多爾蒂所說的,“今天的理論家們面對在很短的時間內(最好是十年內)創造出一種新范式的壓力?!盵9] 事實上,人們想象不到在四種范式之外,還會有什么范式存在。
基于此,聲稱西方國際關系理論范式的終結,也許并不是那么十分武斷的。范式的終結,不僅意味著西方國際關系研究很難取得范式的突破,而且表明由于四大范式鞏固了在思想領域中的統治地位,從根本上已經終結了西方國際關系研究關于本體論和認識論的爭論。
雖然范式已經相對固定下來,理論或學派取得進展卻總是必然的,這是國際關系知識增長的必然結果。20世紀70年代,在現實主義范式之內,新現實主義取代經典現實主義,就是這種理論進步的明顯范例;全球治理的觀念,也豐富了自由主義范式的內涵;依附論的興起,標志著馬克思主義范式的知識增長?!叭缃耨R克思主義學派尚在做著重要的工作,對國際政治經濟學(IPE)、外交政策理論、尤其是現代國家興起與發展的宏觀歷史反思做出了意義重大——也許會越來越大——的貢獻?!盵10]
盡管如此,西方國際關系研究仍然出現了理論創新的困難。已經有十年時間西方沒有出現新的學派了。也就是說,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更加確切地說,是在以溫特為代表的建構主義出現后,再沒有大理論和真正意義上的新學派出現了。從本體論看,當新自由主義把非國家行為體納入國際關系分析時,有關本體論的爭論事實上就終結了,而反思主義則填補了三大傳統范式留下的認識論空白(比如,建構主義強調的理念主義認識論),鑒于我們需要從本體論和認識論上對一個新理論進行標識和辨析,那么新理論產生的空間已經被舊理論壓縮得很小了,也許可以說當代新理論的創立在西方和東方一樣困難。有學者明確地指出:“最新幾代的學者們力圖在快速變化的世界里發展國際關系理論。人們試圖發展解釋范圍更廣泛和預測力更強的理論,但是21世紀初實現這一目標的難度也許比幾十年前更大?!盵11] 只是在方法論上還留有創新的余地,但僅僅依靠方法論的突破而構建一個邏輯性嚴密的大理論,還是相當值得懷疑的。
國際關系理論一直被認為是為世界強國量身定制的,隨著世界力量格局的變化,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在第三世界的影響已經被削弱了。過去幾百年,西方一直是各種知識生產的中心。一方面,出于西方世界本身的內在需要,即推動思想和觀念的不斷進步,另一方面,力圖以西方思想觀念統治和同化非西方世界構成了作為整體的西方知識生產的潛在動機,這一過程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西方世界在政治經濟上取得了不對稱的領先優勢。有學者認為,國際體系被分為核心和邊緣的二元結構,這與知識的生產結構相對應。所謂知識領域的核心區,是指那些創造概念和范疇的地區,而邊緣區自然是指那些消費核心區創造出來的概念和范疇的國家和地區。[12] 但是,如果西方失去了領先優勢,那么以美國為中心的國際關系學想象力就會逐步減弱,從而導致核心國家的國際關系理論創新動力不足。
一個理論至少應包括四個要素:符號通式(科學概念或術語);共同信念;共有價值;范例。如果西方真正衰落了,它在理論上首先就失去了自己的目標(共同信念),共有價值也不再具有普適性,從而使認識論發生“堵塞”,這也是發展中國家的國際關系研究過去難以成為產生所謂主流理論的原因之一。這時,國際關系研究僅能提出一些新奇的概念,而單憑這些概念已很難形成系統的理論,根據這些概念所發展起來的國際關系知識是支離破碎的。正如資中筠教授所說的,西方有些國際關系理論,脫離了實際,純粹只是在大學里自我循環。這些理論經常從概念到概念,發明了許多新名詞,故作高深,實際上意義不大。[13]
最重要的是,新興國家的崛起,有可能打破西方主導的共有價值,使認識論模式發生變化,這將導致西方國家的知識生產體系失去新興國家的知識消費者,當新興國家的學術共同體也成為知識的生產者時,西方國際關系理論還能像過去幾十年那樣受到各國學者的追捧嗎?
二、中國“歷史意識”與“歷史學派”的貧困
如果說西方國際關系研究已很難從范式上突破了,甚至新理論或新學派的形成也不再輕而易舉,那么這是否意味著中國國際關系研究脫離西方范式的時機已經來臨了?實際上,中國學者已經普遍意識到自己的研究存在這樣一個癥結,即國際關系研究過于“西化”或“美國化”的問題,且不說理論上嚴重的“拿來主義”,“連問題也要從國外引進?!盵14] 在這種情況下,有關構建“中國學派”的爭論已經成為一個焦點。
世界進入新千年以來,人們目睹和經歷了世界變化與中國變遷之間的共生關系。根據沃勒斯坦的觀點,在國際體系中,一個半邊緣國家可以成為中心國家,中國的成長驗證了這個觀點。正是因為中國從半邊緣向中心的運動趨勢已經明朗化,“中國意識”和“中國學派意識”才被喚醒,中國國際關系研究開始討論脫離美國中心的方案,產生了關于理論自主性的辯論。不論“中國學派”的提法存在多少爭議,至少它已喚醒了沉睡已久的“中國問題意識”,把理論自主性變成了學術共同體的一個目標,這是標志著中國國際關系研究“去西方化”的一件大事。
不少學者首先想到了要發掘東方歷史、文化和哲學思想的傳統,超越西方中心主義經驗論。這些學者致力于追溯古代歷史思想,尋找古典智慧,還原國際關系學的“中國本體論”,因此可以稱之為“歷史學派”。馬基雅弗利曾說,作為政治學的研究者,必須具有“現代生活的長期經驗和不斷研讀古代經典?!盵15] 在西方,現實主義向前追溯到了修昔底德,自由主義傳統往上追溯到亞當?斯密。同樣,中國古代也有著深厚的政治思想傳統。就國際關系而論,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中國古代以“天下”、“天下體系”為中心的概念體系可以幫助我們構建不同于西方理論的話語系統。春秋時期產生了霸權體系,戰國時代曾出現關于國家沖突、戰爭與和平的思想。比如,墨子提出“強必治,不強必亂,強必寧,不強必危”的思想,就是中國古代國際思想的精華之一。在這個基礎上,他提出了“國與國不相攻”、“視人之國若視其國”的國際和平觀(非攻)??v橫家的策論,在當代國際關系中演變成了權力政治,它包括了均勢主義(連橫)和反均勢主義(合縱)兩個戰略??梢哉f,當代大國聯盟戰略不過是“合縱”(合眾強以攻一弱)戰略的現代翻版,“連橫”(合眾弱以攻一強)思想則是現代均勢理論的古典表達。遺憾的是,先秦國際思想沒有完整、系統地傳承下來,秦漢以后,除了夷夏之辯,原創性的國際思想幾乎枯竭了。
與西方相比,中國古典國際思想是相對貧乏的。這種狀況說明,從中國傳統知識中汲取智慧的做法有一定的局限性。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中國古代哲學、政治思想通常與倫理思想融為一體,統稱之為“道術”或“學術”。哲學家和政治活動家本質上是倫理學家,他們的著述既是哲學和政治著作,又是倫理學著作,這種延續了二千多年的“三位一體”的狀況,一方面使中國古代倫理思想獲得了超常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又阻礙著哲學、政治思想發展成為獨立、多元的理論學說。一般認為,“中國哲學的特殊類型就是‘倫理型,即從倫理思想方面上升為世界觀,并反過來為倫理思想提供理論根據?!盵16] 在西方,國際思想起源于政治學思想,政治思想的獨立、多元發展,為國際問題分析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從15世紀到20世紀,從比代、馬基雅弗利到莫斯卡、帕累托,西方政治學達到了驚人的發達程度。與之相比,在中國古典思想中,缺乏對公共領域進行分析的傳統,這使當代有關公共問題的討論,從概念到問題,不得不依賴西方知識資源。從私有制的出現到現代國家的建立,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就合在一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觀念使國家治理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倫理問題。而且自秦漢至明清,除了典章制度的修修補補,國家政體類型基本上沒有發生變化,政治分析不僅被專制帝王視為禁臠,而且社會生活也根本不需要這門學問。多元政治思想的缺位,國際視野的缺乏,可能使“歷史學派”陷入知識的貧困。
第二,中國古代思想在形式上重省悟而不重論證,輕視事實和邏輯,缺乏對事件本身的觀察與分析。正如張岱年所說,“中國哲學不注重形式上的細密論證,亦無形式上的條理系統。中國思想家認為經驗上的貫通和實踐上的契合,就是真的證明。能解釋生活經驗,并在實踐上使人得到一種受用,便已足夠,而不必更作文字上細微的推敲。”[17] 在思維方式上,偏向具體的感性形態,形成了獨特的概念系統和表述系統。但是,大多數現代理論的形成,都是基于西方抽象的知性思考,因此在利用中國古代思想時,不得不依照現代理論思維邏輯對其進行推論和轉換。所謂現代理論思維,其實就是西方抽象思維和科學分析思維,這就導致一個矛盾,當我們分析古典文獻時,已經是帶著西方式思維來工作的,而把古典文獻中的概念系統轉化為當代概念系統,又進行了“二次西化”。如果“歷史學派”不轉換概念的話,就會面臨“話語消失”或陷入難以參與國際對話的困境。
第三,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主要發軔于近代,而同時期中國國際關系思想幾乎形同空白。近代以來,西方國際關系進入了空前的活躍期,而中國的國際思想反而進入沉寂期。歷史智慧從此幾乎完全斷層了,古典思想體系失去了連續性和傳承性。如果說西方國際思想起源于永恒的智慧(修昔底德)和16世紀以來的大師(馬基雅弗利等),那么同時期中國國際思想的貧困則是擺在中國學者面前的一道難題。眾所周知,當代西方國際關系研究主要得益于近代的國際思想?!?7世紀是產生國際關系巨人的時代,這些國際關系巨人的影響力持續至今。格勞秀斯被稱為國際法之父;霍布斯的著述展示了他在權力和國家方面毫不掩飾的坦率;約翰?洛克則被看作在國際問題上持自由主義觀點的典范。他們的觀點涵蓋了今天的整個政治思想光譜?!盵18] 反觀中國,17世紀到19世紀是中國歷史、哲學思想的貧困期,曾經產生過偉大思想的那種創造力突然消失了。當西方學者興致勃勃地研究新型的國際問題之時,同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對國際問題卻渾然不覺,這種狀況一直延續到19世紀中期,使當代中國學者不能不驚愕于17世紀到19世紀留下來的國際思想空白,不能不面對這漫長的文獻空白而興嘆。傳統思想的斷層,直接影響了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發展。當然,有人會舉出幾個代表性人物來反對這種說法,比如19世紀中晚期成長起來的“開眼看世界”的新興知識分子,從魏源、王韜、鄭觀應、薛福成到康有為、梁啟超、嚴復和黃遵憲等,的確具備了國際觀察的新視野,留下了豐富的思想遺產,但他們也正好是受到西方思想浸潤的一代知識分子,實際上他們本身就被認為是“傳播西方思想的先進人物”。他們對西學的譯介和借鑒,對中國命運的思考,與當代對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譯介和借鑒并無二致。從歷史角度來看,他們的學術活動對于近代中國的社會發展可謂功莫大焉,從國際關系學來說,他們的思想對于當今國際關系分析(特別是理論創新)沒有現實意義。
三、中國“問題意識”與“問題學派”的困惑
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構造與發育,固然不能脫離兩千年來的古典歷史智慧,真正意義上的理論分析不僅要滿足國家利益和外交活動的現實需要,而且還要超越現實,從未來國際關系形態來思考問題。正如王逸舟所說,國際關系學要讓自己成為真正的科學之業還需要一些超越當前現實的思考,然后再以這些思考來重新審視現實中的國際關系。[19] 古典思想資源不僅是有限的,而且可能與當代國際政治和國際關系的現實嚴重脫節。事實上,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主要來源于對當代世界現實及其發展趨勢的洞察,歷史思想和知識只不過提供了一種方便敘事的隱喻,更多的歷史知識其實只是理論化過程中必需運用的事實材料,它們被用來佐證觀點或理論的解釋力。當代國際關系理論的生成,無法脫離當代國際關系演變這個研究對象。“圍繞主權領土國家而出現的概念和問題群已經設置了這樣一個特定的議程,以至于難以把其他時代(其構成單位完全不同的時代)里的智慧應用過來。”[20] 一些學者主張中國國際關系研究應該朝前看,研究當代中國的重大關切,我們不妨稱之為“問題學派”。
學派始于理論,理論始于問題。對于當代理論建設來說,古代政治思想的借鑒意義并不是決定性的。理論定然生成于特定的“問題意識”,比如,理想主義起源于對戰爭(特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反思,現實主義成形于對理想主義的批判,霸權穩定論始于對美國霸權衰落的擔憂,新自由主義捕捉到一個新現象——國家之間的相互依賴。一個好的理論必須滿足兩個要求:首先,這個理論必須能準確地描述大量的觀測——這些觀測是根據只包含少數任選元素的模型所做出的;其次,這個理論能對未來觀測的結果做出明確的預言。[21] 因此,一個理論不過是做兩件事情:尋找當代世界面臨的主要問題(觀察),盡可能使對觀察結果的解釋適用于未來(預測)。
這就是說,中國國際關系學應該有自己研究的基本問題(本體或實體),這是理論的起點。沃勒斯坦說,“我們時代的許多有關重大理論的爭論,在某種意義上可歸結為選擇研究單位的爭論?!盵22] 秦亞青認為,中國和平融入國際社會是應該研究的基本問題。理由是:現實主義否定這個命題,新自由主義和建構主義還沒有對這個問題進行經驗性研究。中國學者應該對“一個上升的世界性社會主義大國和平社會化的過程”加以理論化。[23] 不過,這顯然只是一種建構主義的思路,我們有理由擔心這樣一個問題的理論化會墮入建構主義的圈套。如果其理論化變成了對建構主義的變相套用,那又如何確定該理論的“中國產權”?也有學者認為,中國學派并非一定研究中國問題,而應研究世界的普遍問題,只不過這種問題和關懷恰巧由中國學者所發起而已。[24] 檢索一下西方國際關系研究文獻,西方學者關注的問題幾乎無所不包,恐怕很難找到西方學者“漏掉”的世界性普遍問題了。
所以,我們未必非要研究那些大問題,從小問題著手,構建小理論,從小理論到大理論,也許是一種有益的思路。這樣的問題很多,誰先提出來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看誰先把它理論化。比如說,20世紀70年代,美國霸權開始衰落了,并非羅伯特?吉爾平和羅伯特?基歐漢搶先發現了,也不是他們壟斷了“關懷權”,而是他們在理論解釋上相繼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有些中國問題實際上只有中國學者才能解答。比如:中國和平崛起作為美國力量衰落的反題,不可能指望西方學者從正面來論證這個問題,所以中國學者應該自覺地解釋這個問題。學者們的確提出了一些思路,遺憾地是,沒有取得理論化的成功。一個更具想象力的問題是,如果中國進入了“后崛起”時代(和平崛起已成為事實),作為一個矗立于國際體系中的超強國家,還會永遠以和平方式處理國家利益沖突嗎?這個問題本身是一個理論假設,直接涉及到對未來觀察結果的預測問題,簡單地列舉幾條理由是遠遠不夠的,也許不需要特別復雜的理論設計,但確實需要一個真正的理論才能給予令人信服的解釋。
對“問題學派”來說,找準一個或幾個基本問題并不難,因為沒有人能夠“壟斷”廣泛存在的國際關系問題。難就難在如何形成對特定問題的抽象化的理論解釋,即對理論假設的推理和證明過程。至少應解決三個層次的問題:上層是價值論,中間是方法論,底層是本體論。
本體論為構建中的理論提供觀察上的成功,觀察則需要相應的方法和手段,方法論的科學性是科學理論為真的基本前提。即使本體論沒有任何明顯的變化,僅僅因為采用的分析方法不同,得出的結論也有可能是完全兩樣的。一般來說,學者們首先依靠方法論創新來解決本體論爭論,如果方法論經得起檢驗,理論化就有了成功的可能性。如果方法論失敗了,對理論化來說幾乎是致命的。
認識論已成為國際關系理論的一個標準化的符號。認識論所解決的問題就是怎樣恰當地證實真實的相信,即“我們如何知道我們知道我們之所知(how do we know that we know what we know)。”[25] 有的學者認為,把各種理論區分開來的關鍵之處不是看學者研究的本體論是什么,而是考慮他們的認識論,即他們是怎樣著手進行IR研究的?認識論包涵著特定的價值觀,它甚至決定著一個理論的特質?!皬墓诺浇?理論的構建都是由時代的價值觀(規范)決定的。任何時候的理論分歧都包含了規范信仰與政治偏好的辯論?!盵26] 如果“問題學派”對國際關系問題的解釋建立在與任何西方理論都不同的價值觀(認識論)基礎之上,那就證明了該學派存在的合理性。
到目前為止,中國學者還在圍繞本體論問題而進行辯論,對于理論構建具有特殊意義的認識論(價值觀)和方法論,幾乎完全被忽略了。實際上,只有從中國視角提出帶有普遍意義的本體論(國際關系性質和概念系統),并建立具有中國特色的認識論框架(證實理論),并且整個論證過程貫穿著中國的價值觀念,才能形成真正意義上的中國理論,它將與任何西方理論相區別。這樣的中國理論的產生,不管是一個還是幾個,都標志著“中國學派”的真正形成。
注釋:
[1] [美]詹姆斯?多爾蒂、[美]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著,閻學通等譯:《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2] M.masterman, “the Nature of Paradigm”, I.Lakatos, A.Musgrave ed, Cristicism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0, p.61.
[3] 王巍:《科學哲學問題研究》,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0頁。
[4] Thomas S. Ku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 First edition and Second edition, enlarged.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 1970, p.96.
[5] [美]伊弗?B.諾伊曼、[美]奧勒?韋弗爾主編,肖鋒,石泉譯:《未來國際思想大師》,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頁。
[6] [美]詹姆斯?多爾蒂、[美]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著,閻學通等譯:《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6頁。
[7] John Lewis Gaddis,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ies and the End of 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No.17 (Winter 1992/1993), p.6.
[8] [美]詹姆斯?多爾蒂、[美]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著,閻學通等譯:《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42頁。
[9] 同上,第2頁。
[10] [美]伊弗?B.諾伊曼、[美]奧勒?韋弗爾主編,肖鋒,石泉譯:《未來國際思想大師》,第31頁。
[11] [美]詹姆斯?多爾蒂、[美]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閻學通等譯:《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701頁。
[12] 王正毅:“成為知識的生產者”,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6年第3期。
[13] 資中筠:“理論創新從研究新問題中來”,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3年第3期。
[14] 蘇長和:“問題與思想——再談國際關系研究在中國”,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3年第3期。
[15] [意]薩爾沃?馬斯泰羅內:《歐洲政治思想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8年版,第26頁。
[16] 陳英等:《中國倫理思想史》,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0頁。
[17] 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轉引自陳英等:《中國倫理思想史》,第14頁。
[18] [美]肯尼思?湯普森著,謝峰譯:《國際思想之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9頁。
[19] 王逸舟:“過渡中的中國國際關系學”,載《世界經濟與政治》2006年第4期。
[20] [美]伊弗?B.諾伊曼、[美]奧勒?韋弗爾主編,肖鋒,石泉譯:《未來國際思想大師》,第10頁。
[21] [美]史蒂芬?霍金著,許明賢、吳忠超譯:《時間簡史》,長沙: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08年版,第17頁。
[22] [美]伊曼紐爾?沃勒斯坦著,尤來寅等譯:《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頁。
[23] 秦亞青:“國際關系理論的核心問題與中國學派的生成”,載《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
[24] 王義桅:《超越國際關系——國際關系理論的文化解讀》,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版,第238頁。
[25] [美]詹姆斯?多爾蒂、[美]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著,閻學通等譯:《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24頁。
[26] 同上,第699頁。
(作者簡介: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副教授,博士,上海,200433)
收稿日期:200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