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旗
摘要20世紀70年代,以新現實主義為代表的主流國際關系理論不能解釋國際變化,于是,歷史社會學重新大規模地進入國際關系研究領域。國際關系中歷史社會學涉及眾多的理論流派,它從不同于政治學的視角重新審視國際關系,注重國際關系的社會和歷史屬性,尤其是把國家重新引入到國際關系分析之中,以此為基礎重新銓釋了國際關系的基本概念如“國家”和“國際”等,并把它們置于社會或世界整體中考察其演進過程,嘗試建立替代性的解釋模式。這些解釋模式遠遠超出了傳統國際關系研究的視野,是一種新的探索。
關鍵詞國家 國際 歷史社會學
中圖分類號:D8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4812(2009)05-0030-36
自20世紀70年代起,國際或國家間關系、世界的結構與進程開始大規模地進入歷史社會學家的視野。[1] 與此同時,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如結構現實主義等已不能解釋世界變化,特別是冷戰前后的變化,相同或相似的研究區域使兩門學科走到一起,國際關系研究便有了“向歷史學轉向”和“向社會學轉向”。[2] 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具有自我意識的歷史社會學開始出現于國際關系學科之中,歷史社會學在國際關系研究中復興了,其中涌現出了許多著名的學者,如沃勒斯坦、霍布森(John M. Hobson)和羅森伯格(Justin Rosenberg)等,[3]英國國際研究聯合會(BISA)也成立了“歷史社會學與國際關系”研究平臺。
人們用不同名稱界定自己的研究領域,如“國際關系的歷史社會學”、“國際社會學”、“世界社會學”等,但歷史社會學本身就是一個充滿紛爭的概念,是跨學科研究的產物,其中充斥著眾多相互競爭的派別,國際關系理論的多派別界入加重了這種混亂,國際關系中歷史社會學由此很難形成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學派,充其量只是研究方法的大致統一。霍布森把“國際關系的歷史社會學”分為八類:新韋伯主義的、建構主義的、世界體系的、批判的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的、后現代的、結構現實主義的和女性主義的歷史社會學等,[4] 內容涵括太多,本文只能從其核心或要義方面簡述歷史社會學對國際關系研究的影響。
一、 歷史社會學的分析方法
主流國際關系理論不能解釋世界的變化,這是歷史社會學吸引國際關系學者的主要原因之一。 [5] 沃爾茲強調國際體系中無時間變化的結構(世界的無政府狀態),實際上繼承了行為主義的反歷史主義傳統,因而被指責為“現世主義”(presentism)的、 “現世崇拜”(chronofetishism)的和“現世中心論”(tempocentrism)的,國際關系研究應該“向歷史學轉向”。[6] 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受政治理論影響很大,盡管沃爾茲結合經濟因素闡述國際政治結構,但忽視了其他因素,這是反社會學論(asociologism)的,[7] 其后果導致了國際與國內區域的分離,國內政治是有等級的,國際政治則被稱為“沒有政府的政治”,從而忽視了國內政治的具體特征及其對國際關系的影響。 [8] 因為國際區域并不是獨立于國內事務之外;單位或個體之間的空間關系是不斷變化的,主權國家的邊界并不總是清晰的;國際無政府狀態與等級結構不是完全對立的兩種形式,它們可以共存;世界上不只有一個國際體系,而是很多,兩者相互聯系。
變化的根源來源于行動層面,產生以上弊端的原因就是忽視了這個層面,尤其是國家層面。例如,在行動與結構關系圖式中,沃爾茲強調結構對行動或個體的制約作用,但排除了對單元或國家的分析,忽視國家和國內政治的具體特征及其對國際關系的影響,國家因此被踢出分析之外。[9] 此外,主流國際關系理論也被指責為歐洲中心論的,[10]因為國際關系建立在威斯特威利亞體系之上,非歐洲地區人們理解國際關系的方法和社會建構的方式沒得到認同,無政府主義偏好是歐洲中心論的自然延伸,等等。[11]
為克服主流國際關系理論的不足,應以歷史社會學視角重新審視國際關系。然而,與歷史社會學本身一樣,國際關系中歷史社會學也邊界模糊,其中不僅有一批具有強烈學科意識的學者,如霍布森、馬丁?修(Martin Shaw)、林克耐特、沃勒斯坦和布贊等,也有一些使用歷史社會學方法的學者,如費麗莫、艾肯伯瑞和克萊斯勒等。研究方法也具有多元特征,既可以是誘導式的或演繹式的,也可以建立在構成性理論(constitutive theory)或因果關系理論之上,在它們的一端是理性選擇、關系主義(relationalism)、路徑依賴、即時性(temporality)和歷史制度主義方法,另一端則為文化的、后殖民的和后結構主義方法。[12]
在方法論中,結構—行動問題尤其突出,其中至少包括結構主義、行動至上和結構與行動相互建構的三種觀點。結構主義強調人類行為的深層次的、普遍的原因,以及它對行動的限制作用,如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思想,沃爾茲的新現實主義;行動至上論則相反,否認結構(社會結構和歷史結構等)的限制性作用,只從具體行動中探尋它們存在或變化的規律與法則,某些韋伯主義者就是這個方面的典型;吉登斯的“結構化(structuration)”觀點認為兩者相互建構而融為一體,他似乎想建立一種包容一切的“宏理論”。[13]
多種多樣的研究方法與眾多學科和思想派別相關聯,其中馬克思主義和新韋伯主義影響最大,因此,國際關系中歷史社會學不能算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學派,充其量只是方法論上的大致統一,即歷史化、社會學化和人本主義(humanism),就是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中考察特殊社會變遷的類型,變化和“情境化”。
首先,歷史社會學堅持整體主義(社會學化) 觀點。“社會”是一個整體,其中多種要素如政治、軍事、經濟和社會文化之間相互作用,國內和國際因素結合在一起,相互作用。對馬克思主義而言,整體主義集中表現為一種社會結構或歷史結構,不管是以世界經濟為基礎的世界體系分析,還是考克斯以生產、勞動為基礎的批判理論,它們都是唯物主義的,即生產方式決定上層建筑,世界生產、交換或經濟是國家體系的基礎;新韋伯主義也把世界社會看作是一個整體,國家、經濟、軍事和政治等都“嵌入”社會之中,它們不是完全獨立的個體,而是相互建構,一種因素不能還原成另一種因素。它們都從整體中尋找部分的含義,戰爭、革命、主權、國家體系或世界革命等“國際”現象只有在這種框架下才有意義。
其次,整體主義主要是空間上的反映,而“變化”則是時間上的表現,二者相互交織。國際關系理論中有很多“不言自明”的前提,主流學派很少去質疑它們,歷史社會學家則不然,他們往往探究這些“前提”的來源,尤其是把它們放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中去研究它們與其他因素之間的互動關系及其進程。而任何事件都存在于時間長河中,他們對變化情有獨鐘,往往運用比較研究和個案研究去探究事物發展的歷時性,揭示“國際”或“世界”舞臺上存在的規律及背后隱藏的深層次結構,從世界歷史視角剖析國際關系理論的前提,力圖糾正其中存在的錯誤,并以此批判歐洲中心論。
最后,反對國家中心論,主張人本主義,即從人類個體出發,研究社會或國際關系的變化,反對國家中心論。現代國家加強了對社會的控制能力,其作用十分突出,但它鑲嵌于社會之中,是社會的一部分,與其他行動者相互作用,相互建構。這種作用也溢出國家社會之外,進入國際舞臺,成為國際關系分析中的一個重要因子,更為重要的是,它們的變化直接導致了國際關系和世界秩序的變化。因此,歷史社會學家更關注社會中的個體(包括國家)。
二、“國家”和“國際”的重新概念化
歷史社會學能給國際關系理論帶來什么?[14] 多數學者認為,歷史社會學的最大貢獻在于把國家重新引入國際關系研究之中,并重新概念化。20世紀50-70年代,國際關系理論一直把國家作為一個既定概念,沒把它與民族、社會等概念區分開來,國家研究成為空白。[15] 更為奇怪的是,國家被剖為兩半,分別置于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科中,形成了所謂的國家的“兩重生命”,前者發掘出國家的內部特征,而后者分析其外部特征。[16]
70年代,伴隨著相互依存理論的出現,國際關系學科中出現了第一次有關國家的爭論。新現實主義認為國家擁有較高的獨立性,是理性的國際政治的主要行為體,主要對有關安全的“高級政治”感興趣;而非現實主義者(包括自由主義者和激進的多元論者)則相反,他們聲稱國際間的相互依存使國家變得破碎,國家越來越把經濟、文化和環境問題等“低級政治”置于“高級政治”之上,國家的作用正在衰退。這兩種觀點都割裂了國家與社會之間,以及國內與國際之間的聯系,實際上都把國家從分析中“踢出去”了,歷史社會學要求運用社會理論理解國家,并把它重新引入分析之中。[17]
馬克思主義和新韋伯主義是歷史社會學中兩大主要學派,而它們有著各不相同的國家理論。20世紀70年代以來,世界體系理論、法蘭克福學派、葛蘭西理論等馬克思主義學派活躍于國際關系研究中。主流國際關系理論把國家當作一個地域性的概念,政治或國家體系是一個獨立領域,而馬克思主義則把國家放在社會或世界整體中,并以生產、勞動,以及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社會關系、權力等分析國家及其體系的進程、特征、行為和利益。其中,經濟、生產和勞動是基礎,這種分析方式被認為“基礎—上層建筑”模式。
在沃勒斯坦的現代世界體系中,世界經濟具有決定性作用,現代國家只是它的派生物,是階級斗爭的產物,也是中心和外圍資產階級獲取剩余的工具,國家被牢牢套在世界經濟或體系之中,缺乏國際行動能力。為克服這種決定論,葛蘭西追求國家的相對自主性和合法性,科克斯(Robert M. Cox)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新的觀點,認為生產具有中心地位,生產結構形成階級,而階級結構是國家的基礎,決定著國家的性質,國家又受世界秩序的束縛;同時,國家形式的變化導致生產關系的變化,也與世界秩序結構的改變緊密相連。[18] 羅森伯格認為國家并不是“自主的”政治行為體,它受社會關系結構和歷史結構的制約,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種社會結構。[19]
對新韋伯主義者而言,國家建立在制度之上,是擁有武力和管理職能的集權化群體,不但在內部與其他群體,而且在不同地域與其他行為者爭奪資源,國家、社會和政府既是相對獨立的,又是相互聯系的社會形式。[20] 他們擺脫了“基礎—上層建筑”分析方法,追求多元解釋模式,強調國內外多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主要包括多原因分析(許多相互依賴的權力來源)、多空間性(相互依賴的多空間層面)、權力來源和行為體的半自主性、關于歷史和變化的復雜觀點(歷史性)等,分析更加復雜。[21]
例如,斯科奇波爾認為國家對內維持秩序,對外與他國競爭,國家與國內的社會階級之間相互作用,它還要適應國際社會,尤其是戰爭對國家的影響,國家革命與國際戰爭關系密切。[22] 梯蒂也有相似分析,但他的研究重點是19世紀歐洲國家形成的國內外條件。[23] 與他們相比,邁克爾?曼的分析復雜得多,他認為國家處于多重社會權力來源(意識形態的、經濟的、軍事的和政治的)的網絡中心,不是一個單一的整體,而是多形態的(polymorphous)的(如資本主義的、軍事主義的、代議制的、民族的、意識形態—道德的和父系的等),它既是國際沖突的產物,也受資本主義、父權制、社會認同和規范等國內因素的影響。[24]
霍布森則總結了他們的分析,把結構和行動結合在一起,區分了國家的兩種行動能力:國內行動能力(domestic agential power)和國際行動能力(international agential power),堅持國家同時具有不同程度的國內和國際行為能力,企圖在兩者之間搭建溝通橋梁。[25] 此外,馬丁?修追溯了主權在不同時期的含義,布贊重新詮釋了“安全”,一些學者指出了國家地理邊界的社會和規范含義,等等。英國 “歷史社會學與國際關系”研究小組的議題更廣,包括殖民地獨立與主權;歐洲、主權和帝國;戰爭、帝國與民族國家;全球性、地區性和國家,民主與專制,等等。[26]
總之,歷史社會學把國家當作是歷史發展的產物,不同時期的國家有不同的特質。同樣,社會或國際社會被視為一個整體,只有把國家放置其中理解才有意義,社會結構和歷史結構中國內外因素互動是解釋國家的關鍵。這是 “國際”分析的出發點。然而,主流國際關系理論中的“國際體系”的概念化很不成功,沃爾茲的國際體系僅僅指國際政治體系,是靜態的和國家中心論的。布贊修正了沃爾茲的分析,運用多元分析方法把國際體系分成軍事、政治、國際經濟和社會文化四種邊界并不重合體系,相互作用把它們結合成一個整體,其中任何因素不能起決定作用,這與邁克爾?曼的觀點相似。他運用世界歷史觀點考察了國際體系進程,認為世界并不總是無序的,等級狀態和無政府狀態可以共存。[27]
對英國學派而言,國際體系可以進化為國際社會,但國際社會研究是以國家為中心的。歷史社會學超越了這種束縛,如馬丁?修提出了“全球社會”(a global society)觀點。冷戰后,全球社會正在形成,它不同于國家社會,是由世界范圍內所有社會關系組成的復合體,是一個有差別的社會世界,其中,現代生產、市場、交流、文化和政治現代化等聯合起來的力量與全球的、地區和地方的各個部分及其差異相互作用。他重點分析了全球社會中戰爭與安全的不同含義與形式,以及它們產生的全球、地區或國家層面的復雜原因。[28]
馬克思主義很少用國際體系或國際社會概念,而是從生產、勞動、生產方式、資本積累和積累方式等角度研究世界整體,最有影響的當屬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思想。對他而言,世界體系是一個社會體系,不同的體系都建立在不同的生產方式上,而每一種生產方式的基礎是剩余的不平等交換;資本主義世界經濟或現代世界體系起源于16世紀的歐洲,并最終擴展到全球,其中不停息的資本積累是發展的動力,也存在著中心—外圍不平等關系,國家間體系或國際體系只是世界體系中地緣政治的表現形式。
國際社會研究依賴于國際社會與國內社會的相似性,“國際”沒有得到很好的概念化,為此,羅森伯格引入了托洛茨基的“不均衡和復合的發展”(uneven and combined development)概念。“不均衡”指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世界是由眾多的差異組成的,這些差異包含社會間的、面積大小的、文化形式之間的、和物質發展水平之間的差異,而眾多社會之間,以及它們不同的水平和形式在時間上共存,即“非同時的同期性”(asynchronous simultaneity)。“不均衡”導致“復合的發展”,即沒有一個社會是孤立存在的,它們相互作用,相互依賴。總之,社會發展是一個由差異組成的整體,也是歷時性和同期性結合的產物。[29]
總而言之,與沃爾茲的新現實主義不同,歷史社會學更多地從社會或世界整體的角度分析國際現象,涉及到國際或世界、國內和個體三個層面的互動,國際體系或世界體系不僅包括政治—軍事間的相互關系,同時也包含社會、文化、經濟和意識形態等因素。
三、歷史社會學為國際關系帶來什么?
顯而易見,歷史社會學的新視角為國際關系學科帶來了新思維,激起了人們的興趣,也取得了豐富的研究成果。然而,社會學究竟能為國際關系研究帶來什么?這仍然是爭論的中心話題。一些學者充分肯定歷史社會學對國際關系研究的重要作用,但仍有不少人認為兩者的結合存在一些問題,甚至還有人質疑這種結合。從上文的介紹中可以看出,歷史社會學對國際關系的積極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質疑國際關系學科中既定的、毋庸置疑的基本概念與理論前提,運用歷史社會學理論重新審視它們的含義及其背后的深層次意義,為國際關系研究帶來了認識論和方法論的變革。盡管與社會學、經濟學和歷史學有著若即若離的聯系,但主流國際關系理論仍深嵌于政治學中,而歷史社會學則以社會學或社會理論為基礎,充分地吸納了歷史學、經濟學、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 兩種視角衍生出不同的知識體系:一種以社會為基礎,另一種則從國家出發,聚焦于國家體系。再者,理解不同流派的歷史社會學也涉及到本體論和認識論問題,如馬克思主義和韋伯主義有不同的哲學基礎,對人、世界、社會和國家等的看法大相徑庭,這也影響對國際關系的理解。同樣,認識論的差異帶來不同方法論。這一切使得國際關系不再囿于政治學、經濟學的窠臼,拓寬了人們的視野。
第二,在批判沃爾茲的結構現實主義時,引入“行動”層面,尤其重要的是把“國家”重新引入國際關系分析中,并打開了這個“黑匣子”,揭示其社會內涵;通過國家把國際、國家和國內三個層面的所有因素聯結為一個整體,并分析國際行為的國內根源或國家行為的國際根源,打破了國內與國際的分割,從整體理解部分,或從部分看整體,而不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這種“情境性”分析為國際關系研究添入了更多內容,如國家與社會,“國際”與“國內”之間的關系,戰爭、革命對國家的作用等,也使建立綜合解釋模式成為可能。
第三,在強調行動與結構的互動時批判“靜止的”觀點,把國際關系置于時間的長河之中,以歷史觀點重新審視它的發展過程,并分析變化的原因。變化來源于行動層面,如國家、國內社會、革命、階級沖突、認同和合法性等都能引起國際結構的變化,而對變化的分析豐富了國際關系研究,并以此挑戰國際關系中“不證自明的” 理論前提和“共識”。
第四,冷戰后,隨著全球化步伐加快,世界正在發展巨大變化,社會科學的理論前提面臨著嚴峻考驗,歷史社會學更關注這時世界的復雜變化及其對國際關系研究的影響,以突破冷戰思維的局限,探尋世界變化的邏輯。最后,歷史社會學崇尚實證研究,引入大量史實進行證偽,把國際關系史與國際關系理論結合起來,以確立具有實際解釋意義的分析框架。
總之,這些變革為國際關系研究提供了新的議事日程,如在構建“世界社會學”時,霍布森指出了實證和規范研究的十個關鍵分析領域,其范圍大大超過了既有國際關系研究領域。然而,歷史社會學與國際關系學畢竟是兩門不同的學科,兩者結合仍然有很多問題。[30]
首先表現為認識論和方法論上的差異,這也是最基本的差異。國際關系理論以國家為中心,而歷史社會學則從社會出發闡述“社會間的”特征及其變化,兩者很難相容,歷史社會學由此很難為新現實主義提供完整的國家理論。
其次,歷史社會學的國際分析中有著現實主義的傳統,如韋伯、斯科奇波爾、梯蒂和邁克爾?曼等的觀點與現實主義國際關系理論如出一轍,其結果是國內與國際研究之間缺乏粘連性。然而,歷史社會學畢竟與國際關系學不同,它并沒有把“國家”和“國際體系”當作是既定的前提,相反,它引入時間概念,具體地分析它們的產生與發展過程,并揭示其新含義。盡管如此,二者的結合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第三,在經典歷史社會學中,“國際”一詞缺乏明確的定義。古典社會學理論處于學科分離之前,是整體論的,目的是創立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的發展理論,并沒有建構起有關社會相互作用的分析框架。后來的社會學高度關注某一或某些社會內部,而對國際研究的依據是“與國內研究的相似性”,因此,“國際”一詞沒有嚴格的社會學定義。在歷史社會學進入國際關系學科之前,這個問題應該得到解決,但不同的學者對此看法迥異。
第四,歷史社會學對國際關系進行了歷史化,但忽視了史學理論。[31] 然而,對歷史的理論化有著太多爭議,如蘭克學派與年鑒史學派就有很大差別,前者是實證史學的代表,后者則強調“一體化史學”。既然歷史社會學進入國際關系領域,就必然要面對這個問題,但眾多的史學理論仍然讓人無所適從。最后,作為一個開放性的研究領域,國際關系中歷史社會學涵括眾多學派,各種競爭性觀點充斥其中,如何把它們抽象成簡潔的理論以指導國際關系研究?這又是一個棘手的問題,因為正如上文所言,國際關系中歷史社會學涵括眾多流派,來源于不同的認識論,如何把它們拿捏在一起十分困難,只有從方法論上去把握。
另外,歷史社會學具有強烈的批判性,有的學者擔心它會被國際關系馴服;[32] 歷史社會學強調結構與行動的相互作用與相互建構的關系,把兩者結合起來,其中包括國際和國內的各種因果變量都會得到應有的尊重,這實際上是建立綜合性的解釋模式,而學術界對此極力反對,在具體分析中更難以把握,如霍布森的財政社會學分析便是如此。正由于這些問題,歷史社會學在國際問題研究中仍處于邊緣地位,但它的獨特視角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學者,目前正在興起的國際關系理論研究中的新一輪的綜合也與之有關。或許,它將在其中發揮巨大的作用。
注釋:
[1] Stephen Hobden and John M. Hobson eds.,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3.
[2] Stephen Hobde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Historical Sociology: Breaking down boundaries, USA and Canada: Routledge, 1998, pp. 1-3.
[3] George Lawson,“Historical Sociolog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pen Society, Research Programme and Vocation”,International Politics (2007) 44, p. 344.
[4] Stephen Hobden and John M. Hobson eds.,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p. 20-41.
[5] J. G. Ruggie, “Continuity and transformation in the world polity: toward a neorealist synthesis”, in R. O. Keohane ed., Neorealism and its Critic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6, pp. 141-148; Martin Shaw, “State theory and the post-cold war world”, in Michael Banks and Martin Shaw eds., State and Socie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91, pp. 1-6; [英]羅森伯格著,洪郵生譯:《市民社會的帝國:現實主義國際關系批判》,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6、42頁。
[6] Barry Buzan and Richard Little, International Systems in World History: Remaking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18-22; John M. Hobson, “Whats at stake in ‘bringing historical sociology back in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Stephen Hobden and John M. Hobson eds.,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p. 5-20.
[7] Walter Carlsnaes et al., Handbook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AGE, 2002, p. 75.
[8] John M. Hobson, “Whats at stake in ‘bringing historical sociology back into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Stephen Hobden and John M. Hobson eds.,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p. 5-20.
[9] Stephen Hobde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Historical Sociology: Breaking down boundaries, pp. 66-69; Andrew Linklater, The Transformation of Political Community,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 1998, pp. 18-22.
[10] Chris Brown,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Theory—A British Social Science”(renew), in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2, No. 1, April 2000, p. 115; 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Capitalist World-Econom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9; Immanuel Wallerstein, Unthinking Social Science, Philadelphia: Temple University Press,,2001; Andre Gunder Frank, 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 London: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8; [英]羅森伯格著,洪郵生譯:《市民社會的帝國:現實主義國際關系批判》,第37頁。
[11] John M Hobson,“Reconstructing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rough World History: Oriental Globalization and the Global–Dialogic Conception of Inter-Civilizational Relations”,International Politics (2007) 44, pp. 414–430.
[12] George Lawson,“Historical Sociolog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p. 346-349.
[13] [英]吉登斯著,李康、李猛譯:《社會的構成》,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89-90頁。
[14] 這個問題出現得很早,有關討論也持續了很長時間,如英國國際研究聯合會的“歷史社會學與國際關系”研究平臺在2004年12月19日和2005年3月5日召開研討會,主題為“國際關系遭遇歷史社會學”。
[15] Martin Shaw,Global Societ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ocial concepts and political perspectives, by Polity Press in association with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4, p. 61.
[16] Richard Little, “Liberal Hegemony and the Realist Assault: Competing ideological theories of the state”, in Michael Banks and Martin Shaw eds., State and Socie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p. 19-20, 24-34.
[17] John M. Hobson, The Stat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 2-5.
[18] [美]考克斯著,林華譯:《生產、權力和世界秩序:社會力量在締造歷史中的作用》,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4年版,第73-74頁。
[19] 洪郵生:“一種有‘本體論深度的視角:羅森伯格《市民社會的帝國》評介。”[英]羅森伯格:《市民社會的帝國:現實主義國際關系批判》,第256—272頁。
[20] Stephen Hobde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Historical Sociology: Breaking down boundaries, pp.4-5.
[21] John M. Hobson, The Stat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 194.
[22] T. Skocpol, States and Social Relations: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France, Russia and China,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29.
[23] Charles Tilly, Coercion, Capital, and European States, AD 990-1992, Oxford: Blackwell, 1992, pp.1, 58-59, 76.
[24] Micheal Mann,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ume Ⅱ: The Rise of Classes and Nation States, 1760-1914,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55-56.
[25] John M. Hobson, The State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p. 217-235.
[26] http://www.historical-sociology.org/archive.html.
[27] Barry Buzan et al., The Logic of Anarchy: Neorealism to structural realism,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22-80; Barry Buzan and Richard Little, International Systems in World History, pp. 26-28.
[28] Martin Shaw,Global Societ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ocial concepts and political perspectives, by Polity Press in association with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4, pp. 17-19.
[29] Justin Rosenberg, “Why is There No International Historical Sociology?” pp. 307-310.
[30] John M. Hobson, “On the Road towards an Historicised World Sociology”, in Stephen Hobden and John M. Hobson eds.,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p. 279-284.
[31] “History and Theory in the New Sociolog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review by Paul A. Kowert (Historical Soci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dited by Stephen Hobden and John M. Hobson), in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 (2003) 5, pp. 77–79.
(作者簡介:孝感學院副教授,博士,孝感,432000)
收稿日期: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