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 人
今天的人讀王維的名句:“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還有岳飛的“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想必以為嘯可能是幽人壯士情致勃發之際的狂呼大叫。其實那時的“嘯”,不過是吹口哨而已。
《詩經》、《楚辭》里都有對“嘯”的記載。但那時“嘯”是個專業技能,由巫師掌握,用于招魂或儀式表演。到了中古時代,幾乎認為嘯是隱逸修道的必修課。晉人寫過《嘯賦》,唐人寫過《嘯旨》,明人唐伯虎還為《嘯旨》寫了后序,說:“孫嵇仙去遠矣,白骨生蒼苔,九原不可作。”可見明朝已不見吹口哨的高士了。
唐伯虎追念的“孫嵇”就是孫登和嵇康,都是善吹口哨的。嵇康是大音樂家,孫登干脆是得道的神仙,他們是歷史上最著名的“哨”兵。和嵇康齊名的大詩人阮籍也是個善“嘯”的,而且“聲聞數百步”。阮籍去拜訪蘇門山上隱居的孫登,跟他談玄論易,講了半天,孫登就是不理,阮籍長嘯一聲,準備離去,孫登說話了:“不妨再嘯一聲。”阮籍再嘯,清韻響亮,可是孫登又不理他了。阮籍無奈下山,行至半山腰,忽聞有聲若鸞風之音,在山谷久久回蕩,原來是孫登在山頂吹口哨。
古人論音樂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是講手撥絲弦不及口吹竹管,口吹竹管不如喉舌直接發出的歌嘯。不是指音樂的等級,而是講音樂離“心”的遠近,歌嘯最能直接見人的性情。
東晉名士謝安和朋友在海上泛舟,忽然風起浪涌,諸人皆懼,唯有謝安“吟嘯自若”——悠然地吹著口哨。而謝安的伯父謝鯤,年輕時放蕩不羈,鄰家有女姿色姣好,便去調戲,那女子正在織布,便以梭子擲之,打掉了謝鯤的兩顆矛齒。謝鯤回來“傲然長嘯”,說:“好在不影響我吹口哨!”
較神奇的是西晉的羯人少年石勒,他隨鄉人去洛陽賣東西,倚在上東門長嘯。大臣王衍見到心有所動,對手下人說:“剛才那個吹口哨的胡人少年,我聽其聲觀其態,氣度不凡,恐怕此人以后要成天下之患。”隨后令人去追捕,石勒已經出城走遠了。后來石勒果然成為后趙的開國君主,是滅亡西晉的主要人物。
還有西晉并州的刺史劉琨,在晉陽時被北方胡人的騎兵重重包圍,城中窘迫無計。劉琨的空城計比諸葛亮更動人心魄。夜里劉琨登上城樓愴然清嘯,圍兵聽見,全部凄然長嘆。劉琨見之又吹奏胡茄,使胡人兵士頓生思鄉之情,天亮時,胡人棄圍而走。
再說唐時有一個身犯重罪的囚犯當受斬刑,在被太守審判定罪之時,他自稱善吹口哨,無人能及。于是太守下令寬緩他身上的枷鎖,讓他自由地發嘯,其清嘯之聲上徹云漢,太守被感動了,也可能是惜才,赦免了他的罪過。看來口哨吹得好,既可以覆國,也可以救國,還可以救命。
魏晉是口哨的黃金時代,到唐宋已是江湖技藝了。五代時開始有“指嘯”的記載,就是將手指放入口內,發出的嘯聲更加高亢及遠。所以依時代來看,岳飛壯懷激烈地仰天長嘯,不僅是直著脖子,還是將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猛吹口哨,想想有點不雅,但正因此口哨的隱逸高致的“嘯傲”(通笑傲)氣質開始不見了,代之的是“嘯聚”,所謂嘯聚山林,就是指口哨一響,一群山賊跳出來劫道了,流氓氣質畢現。因為“指嘯”雖然高亢,卻不能吹出旋律,所以只適合發指揮信號了。今天我們還可以在足球場邊,看見教練用“指嘯”指揮他的球員。
自此歷史上有關口哨的雅事仿佛消失了。我查到清時的王士禎《池北偶談》里有一條說,他有個族叔,美如冠玉,性聰悟,詩文曲藝過目成詠,“尤能曼聲長嘯,響震林木。崇禎壬午年死于兵。”結局黯然。
到現代,口哨“嘯”的光環已經褪盡,幾乎變成“噓”了。小時候我們就有個印象,只有小流氓才吹口哨,像魏晉的前輩謝鯤一樣,主要用來調戲婦女。聽說當年“嚴打”時期,就有向婦女吹口哨而被判流氓罪的。除此之外只能用來起哄一看中國足球必備的技能。想想口哨經歷的兩千多年的歷程,就知道什么叫人心不古了。
選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