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袁學強,1947年12月出生。中共黨員,山東省榮成人。曾先后擔任威海市文聯副主席、黨組書記、主席等職;現為山東省電影家協會副主席。 現已發表文學作品一百多萬字;創作并搬上銀幕的電影六部(其中有與人合作):《咱們的牛百歲》、《破土》、《緊急救助》、《的哥的姐》、《白天鵝的故事》、《嬸子》等。先后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特別獎、百花獎最佳故事片獎、文化部優秀影片獎、中國夏衍電影文學劇本獎、上影廠最佳編劇獎等。
一年四季,莊稼地里的活兒,最臟最累,莫過于麥收。
不僅天氣悶熱,而且是多雨季節,稍微打個愣怔,眼看到手的麥子便泡了湯生了芽或發了霉,俗稱龍口奪糧。一個“奪”字,便把人搓弄得有皮沒毛。
這還是小意思,因為有句古話又早等在那兒:“春爭日,夏爭時。”雖略顯夸張,但今天種的莊稼,從以后的苗勢看,絕對不如昨天種的,這卻是不爭的道理。這邊又爭又搶,那邊剛收完麥子套種的春玉米又招了蟲災!若半天不噴藥,蟲子便能把春玉米吃成光桿!顧頭不顧腚,累得氣都喘不過來。
整個麥收,是讓莊稼人既喜悅又提心吊膽還十里地遠就打怵的日子。也是生產隊長最不好過的一道難關。難關的焦點,是在女人身上。這與“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句古話有著本質的不同。因為“頂著半邊天”的女人,到了中年以后,往往身上這兒痛那兒癢渾身零件不好用啦?!肮俨徊畈∪恕边@句話,在麥收當中是不管用的。
隊長急得猴跳,大喇叭喊銅哨子吹,嗓眼噴火嘴里冒煙罵聲不斷,一齊趕上山。有的隊長妻子真有病,為怕攀比,只好把病妻背上山,坐著能割多少割多少。這種典型往往又從公社廣播站的大喇叭里喊出來,稱隊長為“領頭雁”。村人便戲言隊長妻子為“母雁”。當年村干部家屬被逼迫當母雁落下病根至今不愈者,大多皆出于此因。
沒脫粒機更沒聯合收割機時,便用人或牲畜拉蹦砘學名卻叫碌碡的那東西滿場跑,甚或用搛子打麥子。
六三年初中畢業后,我在生產隊的麥場上拉著蹦砘打了兩年麥子,那個中滋味,至今記憶猶新。
越是日頭毒得連牲畜都熱得哈哧哈哧喘不過氣的大晌午,越要去打麥場。本來就曬得昏頭昏腦,還要拉著蹦砘小快步地滿場轉圈打麥子,更弄得暈頭轉向;本來眼睛發困睜不開,又從頭上往下越過了眼睛淌著汗水。往往轉著轉著,“撲哧”人就轉倒了。有時,蹦砘繩子斷了拉者不知,卻還在麥場上瞎轉,如是滿麥場人皆大笑,也如是眾人提神了許多。
那年代,雖然革命熱情高漲,但也講點小物質刺激以給大家提提神。在人工打麥子的最艱苦的那么幾天,生產隊長往往花上一點錢,分給大家每人一瓶汽水,或者打掃打掃倉庫底子弄點花生種炒炒或者到城里飯店買上幾斤油條或者買幾包八分錢的“風車”牌香煙,無償地讓大家享受一下。
我第一次喝汽水,就是在打麥場上喝的,那喝一口不覺得解渴只覺得麻舌尖的感覺至今不忘。
“四清運動”時,我們村買了一臺脫粒機,三個生產小隊共用,往往為爭機器大打出手,都爭著想在夜里脫粒。
夜里脫粒不僅涼快,還可以省出白天的時間下地。脫粒打麥子,最臟最累的莫過于守在脫粒機口前往機器里輸送麥子的,既要眼尖手快反映敏捷不要絞傷手,又要將麥子輸送均勻別讓絞不動更不能讓機器憋死。
我和民子、得子三人,往往是干這活的,很有點敢死隊的意思。所以,我們可以發脾氣訓斥,也可以發號施令。那感覺很有點特別,似乎那一陣兒我們特別是個人物。
只是過后好幾天,吐出來的痰,總是黑色的。
夜里打麥子危險大,這不僅怕被機器絞了碰了或者是被動力機皮帶甩傷,還對偷懶或在后半夜熬不住悄悄鉆進麥垛或麥秧堆里睡覺者而言。機器脫粒是忙亂的快節奏,不知麥垛或麥秧里有睡覺者,往往用鐵釵一刨,便會把人刨傷,或是刨死。每個麥季,都能聽到類似的傳聞,卻從沒有時間去落實考證。
莊稼人在第一次吃新麥子面餑餑時,比往日過得要隆重些,給起了個名字叫“嘗新”。大餑餑蒸好以后,首先是要敬老天爺的。有的往往違背老輩子的規矩,不先敬老天爺,而是賭氣似地抓起剛出鍋的熱氣騰騰的大餑餑,“邦唧”一口,燙得嘴里嘶嘶辣辣地又翻又攪,還自言自語道:“第一口自……自己吃,娘的誰……誰也不給!”
八三年底我到縣文化館工作后,幾乎每年都請上幾天假回來幫助親戚收割麥子。一般我與妻兩人,割一畝麥子須兩天,還帶上茶水,割一會,坐在地頭樹陰下喝一會茶,一邊覺著很辛苦一邊戲言:這種派頭,在生產隊時,一天只能掙三分。
再后來搬到了威海,麥收時回去的就少了。
種過莊稼的人往往有一種條件反射,一到好收麥子的季節時,自己馬上就能記得。前幾年,我給村里老大哥去電話,問好收麥子了用不用我回去幫把手?老大哥笑說,不用,麥子早收完了!
一問,方才知道,現在各家各戶收麥子時,都在地頭上邊抽煙聊天,邊等著聯合收割機,只須一陣兒工夫,就把脫了粒的麥子搬回家了,晾曬一下,整個麥收就結束了。
老大哥說,現在麥收,沒當吃了棵辣蔥,抽一支煙的工夫就過去了。
鄉村鑼鼓
現今四五十歲的人,大多都記得當年鄉村那令人心醉的鑼鼓聲。
鄉村的鑼鼓是不能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打的,有一條不成文的習俗,鑼鼓必須在冬天特別是在春節前后打才行。離開這個日子打,人家會說這幫人腦子有病發神經。所以每到冬天村里辦劇,鑼鼓聲一響,有些人在家便呆不住。尤其是那些孩子,鑼鼓的響聲,在他們聽來,那簡直是春節馬上就要來到的腳步聲,又要吃好東西啦!又要穿新衣裳啦!又要看大戲看小調劇啦!那小心情,一拱一拱的,沒法形容。
鄉村的鑼鼓,是平淡日子里的一種興奮劑。
小時候,我和我那些伙伴們,常常很不安分地圍著大人們正在敲的鑼鼓轉,瞅空子去摸一下,戳一下,甚或是敲一下,大人們瞪眼一呵斥,我們便嗖地鼠竄。
幸虧有個自然規律,小孩總要長大,所以等到我們二十左右歲時,村中的鑼鼓便毫不客氣地壟斷到我們手里。
六三年我初中畢業,回到村里種地,跟著后來我一直稱為老大哥的老初中畢業生李樹民,一起辦夜校演小劇,就名正言順地操弄起了鑼鼓。
打鑼鼓雖然大多只有五個人,但也得像梁山泊好漢那樣排座次,打鼓的一定要走在前頭,敲鑼的排第二,再是鈸和镲,最后邊的才是鐋鑼,歇后語所講,打鐋鑼的——靠后邊,就是這個意思。
其實,真正的首腦是鑼,急緩起伏,全聽鑼的指揮。
我的伙伴民子常舞鼓槌,那鼓敲得威武有力。以扮演特務狗腿子而在方園幾十里內聞名的狗勝子,時常搶著敲鑼,而且不時很滑稽地搖頭晃腦地邊打著花樣,邊用余光偷偷觀察著周圍大姑娘們的表情,雖然逗引得人們捧腹大笑,卻常常惹得脾氣有點暴躁的民子跟不上他那胡亂變化的鑼點兒而惱火。
老大哥李樹民,愿把我們推到前面,他常常打鈸,處在中間不大也不小的位置上。
我們稱镲為小光镲,打小光镲與鐋鑼的,往往是培養以后打鑼鼓的接班人。最早,我就是先從打小光镲開始的。鑼和鼓,我還是喜歡鼓,那東西打得很來勁很來情緒而又用不著當頭領指揮大家。
說起來大家可能有些詫異,這鑼鼓水平打得好與不好,可直接映射出一個村莊有沒有勢力,也就是GDP的多少;打得好的,很有些象擁有了現在的戰斧式巡航導彈,有這玩藝你就硬氣,沒有你就得服軟一個道理。
尤其是那開演前在臺上打的鑼鼓,人家叫“急急風”,我們叫做“開臺”。也就是在臺上打完一通鑼鼓后就正式開始演戲了,很有點開演前亮相的味道,甚至其中還含有震懾性的成分。
我所講的那個鑼鼓水平,即這“開臺”的水平。大村莊尤其是老輩子便開始演戲的大村莊,那鑼鼓打的水平就是不一般。那時而似急驟的暴風雨時而似緩緩的單馬游蹄,那輕重緩急有板有眼時急時慢扣人心弦的鑼鼓,一聽就非同一般,演出的戲劇肯定也是上乘。反之,那肯定沒戲了。
相形見絀的是我們不僅村莊小,實話實說村劇團也沒有多少歷史。在開演前我們根本不能在臺上先打一通“急急風”以顯示一下勢力。但我們并不氣餒也不影響我們高漲的熱情。我們采用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很有點現在稱之謂“不對稱”的打法相似。
我們的重點是放在“交手鑼鼓”時取勝。所謂“交手鑼鼓”,即當一個村莊的劇團到另一個村莊演出,那個村莊的鑼鼓隊要走到村頭迎接。兩支鑼鼓隊一碰頭,雙方立時鑼鼓喧天,明里是熱烈歡迎暗地里卻都有爭強好勝地以誰的鑼鼓能壓住對方為榮。
一開始,我們沒有經驗,常常一交手就被對方的鑼鼓攪亂,弄得我們很沒面子。如何打贏,我們總結了慘痛教訓,首先把狗勝子從鑼鼓隊中開掉,并決定取人家《急急風》中暴風驟雨般的鑼鼓點之長,即兩支鑼鼓一碰面,我們決不去講究鼓點的花樣兒,一見面就鑼鼓急敲,越響越好,越快越好,那急風暴雨般的鑼鼓,直打得對方不知所措甚至攪了他們的鑼鼓點。這就常令對方不敢小視。
這些年,鄉村的鑼鼓聲漸漸聽不到了。
春節回老家,心里總覺得少點什么。有時憋不住,想湊幾個伙伴過過癮,一打聽,村中原來的鑼鼓竟不知了去向。
今年夏天,民子從老家來威海,我陪他出去買東西。走到一家大酒店門前,正碰上有結婚的,現在禁止放鞭炮,喜家便用鑼鼓替代,鑼鼓就擺在大門外。我和民子一看到鑼鼓,便走不動了。我望望他,他望望我,手癢癢得很,想想,只得苦笑笑,戀戀不舍地走了。
走出老遠,俺倆又不約而同地回頭望一眼那些鑼鼓……
挖豬菜
前幾天匆匆路過菜市場,猛聽到吆喝賣苦菜!
我循聲走過去,賣苦菜的是一位莊稼漢子,見我直朝他而去,頓時滿面悅色,一手拿起秤,一手抓菜,連聲呼我為老哥,說買點吧,吃苦菜清火,對人身體有好處!
我看了看那些雖洗得很干凈,但絕對讓人懷疑不知是用什么水洗的苦菜,我說這是豬子菜。那人聞言臉色徒地一冷,說你這老哥真是老外,說么笑話?豬子能撈著吃嘛?這是名菜,稀罕物啊!
我笑了笑,說這東西我認得。小時候,我們成天價上山挖野菜喂豬子,挖的就是這玩意。
小時候,挖豬子菜不僅是我們放學以后的主要營生,也是能夠順理成章堂而皇之地上山瘋野玩耍的借口。
那時候,上學幾乎沒有什么家庭作業,放學了就是放學了,這很讓現在的孩子聽著很羨慕覺得那時上學多么幸福啊,可我們那時倒真的沒有感覺出來。往往是放學回家把書包朝炕上“嗖”地一扔,先把手伸進粑粑簍子里拿一塊粑粑或地瓜什么的,邊往嘴里塞,邊抓起刀鏟子、菜簍子,嘴里說聲挖豬菜走啦。
這種異乎尋常的空前積極,并引不起大人們的絲毫懷疑,因為他們從小也是這么過來的。知道挖豬子菜只是個借口,而實際是要急著上山去瘋,去玩,去網鳥,所以孩子跑出去后,身后往往傳來大人們叮囑說別上高兒要小心一類的關懷用語。
豬子菜是一個總稱呼,打一個不大恰當的比喻,就象北約部隊,北約只是一個總稱,那里面包括好些國家一樣;這豬子菜的總稱下面,有薺菜、芨菜、馬齒菜、小狗筋還有叫苣老么芽的苦苣菜等等。
挖豬子菜挖熱了,簍子里有貨了,我們便開始瘋野起來。可見當時我們雖然貪玩,卻還是很有些責任感以及自覺性的。
玩的名目很多,可以爬山爬樹,哪個地方高,哪個地方險惡,哪個地方便是我們玩的天地。
最開心的還是網鳥。那時似乎是天經地義只要不踩莊稼苗就不算是犯錯誤,今天看起來那是侵害野生動物破壞生態平衡,甚至一不小心捕獲一只什么稀有珍禽可能就要犯了大錯誤。那時候沒一點事。只是網了鳥拿回家要挨一頓罵,因為絕對是舞弄幾天就把小鳥給舞弄死了,那是大人們絕對不允許的。
大人們說,小鳥的命絲來的不容易,從老遠的地方撲達撲達地好不容易飛來卻丟了小命,那是很對不住它的。說得我們也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一個勁地網,只是網住了玩一會然后很是戀戀不舍地再把它放了。
玩野了,日頭回窩了,撒腿往家里跑。進家門前,我們這幾個鬼頭鬼臉的野小子幾乎不用商量,都會躲在大門口作一番假,把簍子里不很多的豬子菜用手輕輕地盡量往上抓一抓,做成看似挖了很多豬子菜的假象,這才小心提著進門,當然不會忘記要把刀鏟子拿在手里,如若忘記了,那鐵刀鏟子的分量是要把人工虛起來的豬子菜壓下去必露餡了的。
那時萬萬沒有想到,這豬子菜還可以給人清火,吃了還對身體有好處!
查查資料,這些豬子菜確實可以清火解毒,有的還可以降血壓等等。這就難怪豬子菜有了價值,特別是苦苣菜,市場上賣兩三塊錢一斤。
妻也買過一些,動員我和女兒吃??晌颐棵砍灾?總覺得這是豬子菜。
生活的提高,是不是有些觀念往往需要一些顛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