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

駱玉明

“道法自然”

是《老子》一書中能夠代表其核心思想的格言之一。但經常可以看到這句話被錯誤解釋為“道效法大自然”。實際上,在古漢語中,“自然”只是指非人為的、不受外力干涉的狀態,即“自然而然”,完全沒有現在常說的“大自然”、“自然界”這一層涵義。由于日本人用漢語原有的“自然”一詞翻譯西語“Nature”,

它才涵括了兩個不同的義項返回漢語世界。

這一辨析對于理解《老子》的本義非常重要。我們且看書中一段原文: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在農業社會中,人要根據土地的條件來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是“人法地”;大地上萬物生長、盛衰的變化受制于日月運行、四季流轉、風風雨雨,所以是“地法天”;天之上還有更高的存在,就是作為世界本原的道,所以是“天法道”。那么,道效法什么呢?道無所法,它以自身為法,故謂“道法自然”。用宗教語言來解釋,好比上帝為萬物立法,誰為上帝立法?上帝本身就是法。

這段話真正的意義要倒推過來理解:既然道是以自然為法則的,天法道,地法天,而人法地,貫穿其間的根本法則都是“自然”。也就是說,事物依循其自身特性發展變化的狀態乃是最為合理的狀態;對人類生活而言,自然的人性同樣具有最高的合理性,人類社會有一種自發調節而趨于和諧的能力,一切人為設計的規則,從外部強加的東西,其實不具有真正的價值,倒是很有可能破壞了人與社會的自然性,帶來無窮的困擾和麻煩。

《老子》總體而言是一部以政治為中心的著作。這里特別值得重視的是,老子強調“自然”,包含了對統治者的一種警告:不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社會,不要試圖把世界變成演示自己“偉大才能”的舞臺。在老子看來,“圣人”即理想的統治者,應該以這樣的態度來看待他與民眾的關系:

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老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他對當時政治的認識為背景。我們從一般的歷史經驗來看,則如下的情形實在是屢見不鮮:權力造成服從,服從造成權力者的自我夸張乃至自我迷信。于是真的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了,暈眩在無窮怪誕的念頭中,手舞足蹈,攪得滿世界一塌糊涂。老百姓總以為領袖“偉大”是好的,自己多少沾點光。可是有時候領袖太“偉大”了,老百姓反而沒有好日子過。

老子的政治思想可以歸納為“自然政治”,它在西方思想界曾獲得許多知音,其中包括法國著名的思想家弗朗斯瓦.魁奈。魁奈是西方所謂“重農學派”的創始人,這一學派的哲學基礎就是自然秩序。魁奈認為“自然法則是人類立法的基礎和人類行為的最高準則”,而中國則是實行這種自然法則的典范。

關于魁奈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有一次皇太子向魁奈抱怨做國王的艱難,魁奈說,他并不認為當國王是多么麻煩的事情。“那么,如果你當國王你會怎么做?”對方問道。魁奈的回答是“什么也不做”。因為有“規律”也就是自然法則在起作用。這是對“道法自然”、“無為而治”

思想的有趣的闡釋。

當然,老子的看法不是沒有問題。他對“自然”有一種迷信,但人的“自然”沒那么可靠,人有時自然而然地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所以社會總還是要提倡一些東西,禁止一些東西。

有時候,所謂“虛偽”并不是毫無價值毫無必要的。從經濟學一面來說,市場經濟相對于計劃經濟是更為“自然”的,因為它是在自行調節狀態下運行的。然而最近的西方金融危機,卻又證明完全放任自由的經濟同樣會帶來極大的風險,歸根結底的原因,就是人“自然”地貪得無厭。于是,“自然”的度在哪里,“人為”的度在哪里,就成了傷腦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