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那彎半月

后亞萍

太陽落到山那邊時，藏在屋檐下的小鳥開始在昏黃暮色中歡快地聒噪。天很快就黑了下來。車站仿佛眨眼就沉入夢鄉，睡著了，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只有不知名的蟲子還醒著，鳴聲清亮悠長。山里的這個夜晚有點兒潮濕，在外面多站了一會兒，干爽的睫毛竟有了些撲閃不動的黏糊。月亮就是這時出現的，只是半彎，上弦，像只睜大的眼睛，魅惑誘人。我的目光與那彎半月稍一相對，便零碎得有些慌亂，散落在看不見的旮旮旯旯里，思緒卻像夢游一樣飄忽游蕩。最先記起的是那場山雨。也是小站，也是天快黑的時候，原本毫無懸念的幽靜黃昏，突然下起了大雨。暴雨拍打著站臺。空蕩蕩的聲音時急時緩，心在嘩嘩嘩的雨聲東奔西突，無所依傍。我隱約有些不安，果然離我們幾公里的地方鐵路坍方了。雨季，山區鐵路，這樣的事情隨時都可能發生。趕往出事地點，天黑得徹底，山里的空氣潮濕得像能擰出水來。打開車窗，在看不到邊的山海里，我們的車像一葉小舟隨波沉浮，沒有航標燈，沒有方向感，一味地在狹窄、崎嶇的山路上摸索、突圍。周圍的黑影錯落深重，分不清那到底是鬼魅般的山影還是滿天的黑云。趕到目的地，一下車，山風撲面襲來。原以為那里該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搶險工地，這才發現我們不過是被扔進了另一片更深的黑暗中。腳下隱約可見鋼軌靜伏于地，卻分不清哪是東哪是西。幾盞汽燈在黑暗中閃著幽深、詭異的光，在光暈周圍快速閃動的人影，和周圍的山壁交融在一起，模糊不清。“太黑了，哪怕有月亮也好啊!”有人說。我抬頭看看天，黑云間剛好露出一點空隙，里面有亮光透出來，天宇更深處是一縷透明的深藍。這么說就多少有些希望了。月亮果然出來了，是半月，比滿月苗條，比新月豐滿，缺失的部位有著漸變的迷人的模糊。沿著向前延伸的清冷的鋼軌，目光所及，山頂毛茸茸的輪廓，樹林黑糊糊的邊緣，小河柔順的曲線一點點明亮起來，雖不是那么清晰，總算能讓人分辨出鐵路的方向。不遠處鐵路邊上有個寨子，那年雪后天晴出太陽的時候我去過。寨子里的桃花開得好艷。搶險加快了進度，坍落的泥石很快清開，火車的鳴叫從鐵路的盡頭傳來，穿過凝重的夜色，向著遠方那彎半月奔去。凝望著那彎半月，我想，半月也挺好的，滿月預示團圓象征圓滿。半月不也一樣讓人心生希望嗎?月有明暗圓缺，滿月雖好，一月中卻只有那么兩天。更多的時候都是半月。懸在空中的半月。淡然地、輕盈地、總向你訴說著什么。它不像滿月那樣輝煌圓潤，也不似新月那樣纖弱詩意，卻足夠讓人隱約看清山水樹林，分清東南西北。那時我突然覺得，在一彎半月下走路，其實也蠻有味道的，天地隱約可見，目標或暗或明，至于路到底怎么走才能到達目的地，還得靠自己去選擇辨認，因為半月指引的，不過是個大體的、甚至有點朦朧的方向……就像此刻，我正頂著那彎半月，邊走邊胡亂尋思。空寂的山野，飄拂著某種神秘的氣息。車站周圍，大山像一座屏風，隔斷了世外的喧嘩，小河從站前悄然流過。朦朦月色下。不遠處那座陡峭的山，到半山腰突然鼓出了一塊，遠看就像一把靠背椅。哦，那是當地人叫的“板凳山”。看著看著，那山一下變成了一個真實的小板凳，我分不清，究竟是板凳山讓我想起了那個小板凳。還是那個小板凳讓我看清了“板凳山”。那個普通的農家小院，土坯房、土院墻，進去迎面就能看見屋檐下掛著的幾串老玉米和辣椒，紅紅黃黃，一片燦爛；兩把磨得滑溜锃亮的鋤頭斜靠墻邊。任太陽拉出兩道長長的影子。幾個小凳子散亂地放在堂屋兩邊。是農家常見的那種小板凳，不好看，卻結實耐用。有一把靠背的木棱上還鑲著一塊半月形的木片，特別顯眼。朋友說，那是他伯父特意給他做的，用了上好的核桃木，讓他坐在那里好生讀書。用的日子長了，木色已然灰暗，卻隱約能看出樹的年輪，一圈圈疏密有致，讓人想到一個老人滿是皺紋的臉。椅凳上有個小結疤，木紋扭結，顏色暗紅。椅背上那個半月似的半圓，雖不是數學上標準的半圓。卻圓順光滑，薄得仿佛能讓陽光透過去，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總覺得椅背后有好多東西，是什么卻說不清。果然。朋友說，多少年后想起少年時的那段日子，眼里仍禁不住有些濕熱。迷茫時，總是伯父牽著他的手引他往前走。要說那只是個沒讀過書、除了種莊稼講不出什么大道理的老人，倒總是嘟囔說，還是要讀書哇娃娃，讀書好!朋友家窮，父母早逝。那時真不想讀書了，就說那你說讀書有什么好?大伯說不上來。可正是大伯的那些嘟囔，讓他重回學校，一路走到今天。回想起來，他說，人的一生。誰知道會遇到多少難處，面對多少岔路呢?無助中聽到的某種提醒和規勸，哪怕沒有根據。也無力解釋，都會成為你人生抉擇的要點!聽了那話我想，其實父母子女之間。知心朋友之間，真能讓你豁然開朗的啟示畢竟少。更多時候，你只是向他傾訴你的一點郁悶，一點疑惑，一點猶豫，他能給你的，大多不是錦囊妙計，倒只是一點朦朧的提醒，一點善意的規勸，一點旁觀的清醒，就像朋友的伯父總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給他的引導。既非單調乏味的說教，也不是高深莫測的哲理，并不明朗。甚而模糊，就如天上的那彎半月。我能想象，當朋友跟著伯父重回學校，前面那個踽踽而行的佝僂背影，面對老師苦苦哀求而漲紅的臉，離開時放心釋然的眼神，無不像小板凳上那個半月的木片，映照在他心上，又像那個暗紅的木結，深刻在他的腦海。難怪他會把那個有著半月的小板凳。視作他生命中的至要——那是誰也不能坐的，除了他自己。伯父辭世是他一生中最昏暗的日子，一時他甚至不知道往后的路該怎么走。坐在那個小板凳上沉思良久。見不到伯父的人，聽不到伯父的嘟囔。卻總覺得伯父就在他對面，像往常那樣輕輕地說：還是往前走吧，往前……流星劃過夜空，幾點螢火明滅。半月的光亮越發散淡，山里的夜晚濕潤而又溫暖。天上的那彎半月，靠著不遠處的板凳山。讓我好一陣恍惚，那個核桃木小板凳上的一彎半月，總跟朋友伯父的面影重疊在一起。再碰到那位朋友時，我想問他：你見過山里的那彎半月嗎?他肯定會不明就里，那時我就給他講我見過的，山里的這彎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