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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中生有

2009-12-24 10:48:12
福建文學 2009年12期

黃 瀚

胡樂山和石頭有緣。他父親上石場炸石頭讓石頭壓死,他母親上工地抬石板挑石子才把他兄弟倆拉扯大。如今他出外工作,還是與石頭脫不了干系。記得他老家房子大門前有一塊供人過門檻墊腳的踏腳石,石頭面有磨盤大小,石肌平滑,底色暗綠,中間有一塊蛋白色紋理圖案。胡樂山自小踩著那塊石頭進出,發現那圖案的形態也會與時俱變。記得他小時候看到的好似是一條狗,可是參軍退伍回來一看,變了,左看右看,看不出那狗的形態。

母親說:“現在變成一頭牛了。”

胡樂山用水把石頭潑濕,也看不出牛的影子。

母親說:“你的眼色太差,看那牛頭和牛角,牛氣沖天,該你走好運了。”

母親看有他看無,他還是看不出來。

母親說:“心想是一頭牛,它就像一頭牛。”

胡樂山說:“那不是憑空想象,無中生有嗎?”

母親說:“對對,有,當然是從無中來的。”

胡樂山生肖屬牛,像母親說的,果然走好運。退伍回鄉之后,他被選拔成了龍境縣的省聘干部。隨后長期在鄉鎮基層工作,爬摸滾打了十幾年,最后在一個偏僻的古溪鄉當書記。可惜官運到此起了曲折,第二年年底,上級來考核計劃生育,抽查的兩個村都有一個超生,以此類推,全鄉九個村就有九個超生。計生國策,一票否決,誰撞上了誰倒霉,胡樂山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先停職檢查再說。一般來說,像這種錯誤的處理,只是為了殺雞儆猴,檢查檢查之后,可以調個位置或是換個地方再當他的書記。胡樂山停職的四個多月里,除了半個月回一趟城里的家,其余時間還是乖乖呆在古溪鄉。接任的書記已經到位,胡樂山被吊在半空中,無官一身輕,不用再盯住人頭,守在田頭,可以經常上溪邊閑逛看石頭。老胡名喚樂山,其實也樂水,特別喜歡水中的石頭。雙眼順著溪流隨意看去,看水流中的石頭,這一看,倒看出不少名堂來了。溪床中的石頭,來自各個山谷溪澗,千百年來讓流水沖洗磨煉,形成各種造型各種紋理石膚。用神細看,可以看出各種寓意的形態或圖案,而且絕對沒有兩塊石頭會雷同的。胡樂山想起母親的話,專注研

究起溪中的石頭,也找來各種鑒賞奇石的書提高自己,看能不能理論聯系實際,有所發現有所收獲,倒忘了被免職的煩惱事了。他騎著摩托下鄉下村找石頭,找到好石頭就載進城里,小的搬進套房,大的太重只好放在宿舍樓底下。這棟宿舍樓是房改樓,住的都是縣委縣政府的干部。大家進進出出看到胡樂山的石頭,有人眼紅,有人譏諷,難免要說說怪話。有人就說胡樂山因禍得福,成了閑人一個,享受離休待遇。老婆丘月在縣醫院上班,也不時聽到風言風語,就罵老公太囂張了,受了處分還如此逍遙。胡樂山說:“石頭不咬人也不占指標,多了怕什么,讓我撿石頭,或許是組織上的安排哩。”丘月說:“你老是說凡事靠爭取,自己的事怎么不去爭取?”胡樂山想想,老婆說的也對,大概江部長把我這個人頭給忘了。

胡樂山連忙跑去找縣委組織部的江部長,出口就是一副半真半假亦莊亦諧的鄉鎮腔。胡樂山說我和老婆結婚快六年了,分居兩地,同床不上三個月,怎么也生不出一個兒子,總不能讓我孤頭絕種吧。江部長笑了,說是你的床上功夫太差,不能怨分居兩地。胡樂山說,領導說得沒錯,但是功夫好也要有用武之地呀。江部長說,那就照顧你,把你老婆調去古溪鄉,讓你們倆天天晚上加班加點,看能不能生個接班人。胡樂山慌忙說不行,老婆是縣醫院婦產科的骨干助產士,調去鄉下,醫院損失太大,自己生不出兒子,總不能也不讓別人生兒子吧。江部長就問老胡,說說你有什么專長。胡樂山想了半天,把手一攤,說我什么都不會,只會工作。江部長說會工作怎么成了今天這個樣子?自己不生孩子倒讓別人亂生。胡樂山說部長批評得對,該寬該嚴處理不當。江部長說,我也不是全盤否認你,聽說你會拉二胡,是不是?胡樂山也笑了,說部長的眼光厲害,把我身上幾條筋絡都看透了;我拉二胡,不像拉二胡,倒像鋸尿筒一樣,咿呀咿,你聽了準會得心臟病。胡樂山心中警覺,慌忙為自己辯解了一番。

江部長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組織上會考慮的。”

春節剛過,胡樂山就來到縣文聯當主席。

這樣一來,龍境縣文聯的三個編制就都滿了。主席,副主席和秘書,三人各司其職,和諧共事,其樂也融融。

胡樂山一上任,就跟兩位同事說,既然有緣共事,大家在一起就要快活每一天,要快活就要融洽,今后在私人場合,都以老胡老韓小劉相稱,不要什么主席亂叫,別人聽了以為是國家主席來了。

兩位部下聽了就笑,都說主席英明。

副主席姓韓單名平,韓平,老家在鄰縣的海邊小鎮。老韓是宣教口的老干部,能說會寫,業務全面,當過縣廣播站的播音員,縣委報道組的副組長,文化館的館長,兩年前調來文聯任副主席主持工作。老韓雖然是海邊人,年紀又比胡樂山大半輪,人卻長得清秀白皙,文質彬彬。論相貌,老韓要比老胡更年輕。老胡看他,就像年代久遠卻又挺拔玉立溫潤可人的硅化石,稱贊他是石頭中的寶貝機關里的人才哪。老胡羨慕老韓會保養,不像自己那樣臉龐飽經滄桑,額頭溝壑縱橫,就像一塊不經切磨布滿皺理的頑石。老韓知道硅化石和頑石的差別,不由心中竊喜,卻說自己就吃虧在這副相貌,像個白臉書生,怪不得領導的眼光一閃而過。老胡打趣說:“領導要是女的,死盯住你不放也麻煩。”老韓苦笑道:“我沒有你的福氣,你有貴人相扶,能夠遇兇化吉,我只能聽天由命,等著天女下凡吧。”老胡莞爾一笑,知道這位秀才心氣難平,滿腹委屈無處說,怪不得忙著搞調動回老家。老胡說:“你想回老家,不能聽天由命,得靠自己去爭取。”

秘書小劉是個女性,像一般機關的女子,有幾分姿色,幾分來頭,也有幾分才干。小劉名叫麗珍,她老公老修名叫志通,在一家錦繡房地產公司當營銷總監,常年在外地跑,有個男孩子剛上小學一年級。劉麗珍人長得豐腴,笑臉,耐看。老胡以石喻人,說她就像一顆玲瓏剔透的水膽瑪瑙。小劉不知道那是什么石頭,老胡說:“當然是好石頭,外表圓潤細膩,內里還有水珠晃蕩。”小劉就罵他中了石頭的邪,人怎么能和石頭相比,人成了石頭就變成呆頭呆腦。老胡就說瑪瑙、翡翠、水晶都是石中寶貝,拿你做比喻,算是太抬舉你了,還不知好歹。小小龍境縣,人與人的關系就像面線纏纏繞繞,胡樂山和修志通是同一批入伍又同連隊的老兵。老修是城里去的兵,退伍回來就進了城里的企業,兩家平時就有來往。有了這層關系,小劉對老胡也就無話不說。小劉算是機關里“鐵打的兵”,人頭熟悉,官場上的人事變動,人際上的親疏緣由,她都能說出其中的秘密和潛規則。比如老胡來到文聯,小劉就說:“你從黨政機關調到群團組織,算是搭上了末班車,還想有多大作為?”比如對老韓的心結,小劉就會說:“你來當了主席,老韓有心上進也沒戲唱了,當然急著想調走了。”老胡知道小劉說的也對,但公開說就顯得有點“破嘴”,不利于班子安定團結。老胡反問小劉,你是老機關了,不知道“互相補臺,共同進步;互相拆臺,一起完蛋”的道理嗎?簡直是亂彈琴!小劉不服,說:“你讓大家不要叫主席,卻還是披著主席的外衣訓人,不敢聽真話啊。”堵得老胡無話可說。小劉不單在私下場合,在公開場合也敢這樣對頂頭上司說話,旁邊人聽了,就會覺得不可理喻。比如韓平就想不到,老胡和小劉會那么熟悉那么親密。一個叫老胡,一個叫小劉。一個說:“老胡你現在回城了,怎么還不見丘月小妹的肚子鼓起來,你是不是性無能啊。”一個說:“小劉你才要擔心,老修整年在外面跑,你得盯緊一點,不能讓他養了老二老三,到時候和你分財產。”聽話語,倒像兩個情人在密謀對付各自的老婆丈夫。韓平冷眼相看,長年累月下去,這一男一女,說不定就有好戲看了。

胡樂山在鄉鎮呆久了,跑慣了。他坐在辦公室里,無所作為,看文件看不了三分鐘,就要起身往外跑。韓平見了,笑道:“老胡屁股尖尖坐不住,我建議你先去基層作者那兒跑一跑,熟悉熟悉情況也好。”胡樂山一聽,正中下懷,說:“老韓高見,我最適合跑基層的,讓小劉帶我去走走。”

胡樂山要去拜會的第一位文藝骨干,就是魯少峰。

小劉帶著老胡走,一邊走,一邊介紹魯少峰的名望。魯少峰年輕時拜過美院的魯教授學畫梅花。魯教授的梅花畫自成一格,不用勾勒,不用染色,而是以墨漬畫梅,枝干稀疏彎曲,勁道十足;梅影清瘦生動,迎風傲立,由此被譽為魯體墨梅。魯教授也被稱為“江南梅花王”。魯教授桃李滿天下,喜歡學畫魯體墨梅的人也就不少。但是魯少峰和魯教授的關系不一般,同姓魯,三百年前同一家,因此在他自己和別人眼里,他都算是最正宗的魯體墨梅的傳人。老魯后來住在這個山城小縣,因為和魯教授的這層關系,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小縣城文藝界的領軍人物,也算是小梅花王。縣里許多達官貴人的辦公室或家中,都有他的魯體墨梅,多為“報春梅開”之類的吉祥畫,掛在顯赫的位置上。

胡樂山去拜訪魯少峰,讓劉麗珍提著花籃,陪同前往。魯少峰原先是小學美術教師,去年剛辦退休,住在一座自蓋的三層樓里。客廳里果然掛滿魯體墨梅的國畫。老胡沒有和魯少峰打過交道,只是聞其名。一見面,看見老魯滿臉胡須拉碴,頭發稀疏,穿一件棗紅色夾克,言談舉止,很有一副文人氣息。外表就像臺灣那個叫李敖的作家。胡樂山發揮甘當小學生的精神,虛心請教。魯少峰侃侃而談,海闊天空,果然風度不凡。老胡尊老魯是縣里文藝界的領軍人物,要他對文聯工作多多指點批評。魯少峰矜持地說:“指點不敢當,老朽無用,年紀輕才是大本錢,領導才有話語權,現在都是這種風氣啊。”胡樂山尊稱他是魯體墨梅的真正傳人。魯少峰說:“現時是風水輪流轉,沒幾個人喜歡魯體墨梅了,都學什么變形、抽象之類的畫,胡亂涂幾筆,也被吹到天上去。”胡樂山說自己對藝術一竅不通,要多向文藝骨干學習。魯少峰嘴角帶一絲譏笑,說:“聽說你對音樂很內行,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音樂不見形影,但卻使人相知相通,那才算是高雅的藝術啊。”說得胡樂山紅了臉,連忙說:“其實那都是虛的,無有的事;不像你的梅花畫,我就喜歡,正想請你什么時候送一幅墨寶。”魯少峰說主席既然喜歡,好說,只是別塞進灶洞里引火就行。胡樂山說:“我才不會那么傻,把好端端的一大筆錢塞進灶洞里。”魯少峰氣憤地說:“確實就有這樣的人,討畫時說得好聽,畫一拿走,就說難看死了,幾根枯樹枝,順手扔進垃圾桶,要是扔遠一點也好,偏偏就扔在我家門前的垃圾桶。”兩個人敘談一番,雖然話不投機,卻也相敬如賓。小劉帶來自家的數碼相機,在一旁忙著照了幾張相。臨走,胡主席想請老魯吃個便飯,老魯說已經答應別人了,和畜牧水產局的老劉局長一起吃毛蟹。可見魯少峰的人脈很廣,雖然是退休人員,依然有人相請。胡樂山只好告辭走了,當下約定另找時間聚一聚。

回家路上,老胡問小劉:“你看出來嗎,老魯怎么樣?”小劉說:“不錯,不愧是文藝界老前輩,太有才了。”老胡問:“你看出他有什么個性嗎?”小劉想了好一會才說:“老魯確實有個性,自信心十足,只是喜歡居高臨下,在背后對別人指指點點,不好。”老胡說:“老魯有一股孤傲之氣,就像古香古色的梅花石,優雅高貴,卻又讓人敬畏,是不是有才的文化人都是這副德性呢?在他看來,好像有很多假想敵,危機四伏,神經緊張,弄得自己很累。”小劉稱贊老胡在鄉鎮沒白呆,學了一套看人下菜的本領,什么人都能對付。老胡說:“不敢當,我這套本領在鄉下瞎對付,進了機關單位,只能是小學水平,不如你這個鐵打的兵,也不如你的老公老修。”小劉說:“別和他比,他是商人,以錢為中心,處處講究經濟效益。”老胡認為講究經濟效益好啊,說要拜老修為師。小劉說:“你怎么拜也學不來,你是搞計生犯錯誤的書記,智商不夠。”

老胡很久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是“智商不夠”?

胡樂山要去拜會的第二位人物,是個體戶喬雨。喬雨就住在胡樂山住的宿舍樓前面的老街上。論起來也算是鄰居,只是從來沒打過交道。老胡和小劉走進喬雨的店里,不見一個人影,只見角落里一堆石頭,黑糊糊的,蒙滿了泥土和塵垢,像被人丟棄的鐵礦石。老胡被石頭迷住,蹲下來察看一番,沾了滿手灰塵。小劉放下花籃,高叫了幾聲,只見從后面的廚房里閃出一位中年婦女,身材虛胖,一副病容。小劉問:“阿嫂,喬老師呢?”那婦人翹著嘴說:“準是又去灌馬尿了。”胡樂山笑了,知道馬尿就是酒。小劉介紹了胡主席。阿嫂說:“真對不起,我去把他找回來,小劉你幫我看顧后面的湯藥好嗎?”小劉說:“不用了,我知道喬老師去的地方,我們去找。”兩個人走出店門,沿著街道的騎樓底廊走去。走過一二十間店面,來到一間食品店門前。

小劉悄悄指著店里的一個人影,說:“那就是喬雨。”

胡樂山看見一位頭發灰白蓬亂的小個子男人,斜對著街道,單腳獨立,倚著柜臺,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只粗碗的邊沿,慢慢地飲酒。盛酒的粗瓷碗底淺口大,不一會就罩住他的下半張臉,鼻尖貼著碗底,連酒氣也不浪費。他埋著頭盡情開放各種感官享受一番,直到抿盡了最后一滴酒,中途不露一句話。胡樂山暗中驚嘆,這樣自得其樂的嗜酒形態,很有孔乙己的風度。

喬雨喝完一碗酒,濃烈的白酒在肚子里化成火,化作胭脂紅,洇上了他的黃臉盤、黑眼圈和紫色的嘴唇,整個臉色都變得鮮亮起來,漸次有了不少活氣,泛出光彩。

店家老板生意冷淡,這時就半逗趣半引誘地說:“喬畫師,再來三兩吧。”

“不,不,不,”喬雨急忙退離柜臺,躲避酒香的蠱惑,滿意地自嘲說:“知足之足,常足也,三兩足矣,省而又雅。”

老板聽不懂什么“足足”之類,卻讓他的形態逗樂了。

喬雨退出食品店,正好和胡樂山打個照面。胡樂山上前說:“你就是喬雨畫家啊。”

喬雨臉膛舒展,眼光直直,白他一眼,說:“不是畫家,是酒仙。”

劉麗珍忙上前介紹。喬雨認識小劉,聽了就說:“唔,是主席大人啊,失敬失敬。”說完轉身就走,沿著騎樓底廊往回走,旁若無人無車。喬雨走起路來,手掌心朝后一甩一甩,羅圈腿往外一掃一捺,劃出勻稱的齒狀連續圖案。

小劉撲哧一笑,說:“今天喬老師喝了酒,改日再去拜訪吧。”

老胡說:“沒事,他只是三分酒,正好說話。”

兩個人跟在喬雨后面,往喬雨的店鋪走去。街上,一部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吼叫著,沖過喬雨身邊,從排氣管沖出的污濁廢氣掃過他的臉,熱燙燙的,捂得人透不過氣來。喬雨猛然驚醒,酒后怡然自得的愜意消失了,留下一臉陰霾,連頭也耷拉下來。

喬雨帶著兩位客人回到家里,老婆再不敢多說。胡樂山這一回進店不看石頭,卻轉眼看墻上掛著的幾幅國畫,這些畫雖然紙質有些變黃,有些污漬霉斑,邊綾和尾軸也有些破損,但畫上的鳥和花草,卻依然栩栩如生,顯出一種風雨滄桑的味道,這味道倒和地上那堆石頭很般配,讓人想象主人的非凡經歷。老胡說這些畫和石頭都很有品味。劉麗珍說:“可惜一般人不識貨,只能供人觀賞,不能成為商品。”喬雨苦笑著說這些畫不值錢,現在只能做一些櫥窗布置、標語書寫之類的事,成為一名實實在在的畫匠,才能換來每天的三兩酒。老胡說:“管它什么畫師畫匠,只要對社會有利,有人需要,能賺到錢就是好事。”喬雨說:“胡主席這話說得實在,我愛聽。”

胡樂山說:“我是外行,不懂畫畫,但也看得出來,喬老師的畫功底好,不是一般的好。”

小劉介紹說:“喬老師是正牌科班出來的,又拜過名師,當然功底好。”

胡樂山問:“不知道喬老師是從什么美院美專出來的?”

喬雨說:“社會大學。”

小劉解釋說:“喬老師愛說笑話,社會大學就是自學成才。”

喬雨說:“什么成才不成才,混口飯吃。”

小劉又介紹說:“喬老師和方副縣長以前在山里是小學同學,一起學過畫畫。”

“哪個方副縣長?方炎嗎?”胡樂山連忙發問。

“是的。”劉麗珍說。

喬雨說:“同學不同命,不能比的,人各有命,方炎的命運好,官運亨通。”

喬雨趁著酒意,說起他的三兩酒力,是怎么和畫畫的一番筆力同時學來的。他讀小學的時候是文革年代,隨著父母一起被“掃地出門”,發配到山里去。不料因禍得福,在那里遇上了一位省城來的下放干部孔畫師。孔畫師是造詣頗高的國畫家,特別擅長大寫意花鳥畫,愛畫田野里常見的野菊花、紫藤、麻雀、八哥,以及雞、鴨、貓之類。孔畫師作畫的水平高,喝酒的水平也高。畫師生活隨便,不修邊幅,常常關起門來,自斟自酌,遣興抒懷,等到酒酣興濃,隨意落筆,筆下自有一種縱恣豪放的氣勢。

喬雨說:“有幸見到孔畫師作畫的人極少,在學生當中,只有我和方炎。”

喬雨說起方炎,說他從讀書年代開始,就和好事有緣。孔畫師被請到村里小學教畫畫,喬雨和方炎都是他的得意門生。有一回,學校里選送參加省級畫展作品。喬雨和方炎不約而同,都畫紫藤八哥。方炎的一幅被選中了,印在省級的畫報上,那是轟動全校的一件好事。方炎在畫中,除了紫藤八哥,又畫了開山改河學大寨。而喬雨的紫藤樹下卻是一片空白。喬雨的畫雖然落選了,卻得到孔畫師的贊賞。孔畫師在課堂上評說:“喬雨的這一幅,好就好在一片空白,顯得空靈蘊藉,引人想象。”孔畫師又把方炎的得獎作品貶批一番,說是“畫蛇添足,媚俗有余”。此后,孔畫師對喬雨另眼相看,關起門作畫時,就請喬雨也一起喝地瓜燒酒,師徒對酌,喝完酒就一起作畫。由此,酒和畫成了喬雨生命中不可分割的內容……

胡樂山指著地上的那堆石頭,詢問喬雨從哪里撿來的。

喬雨神秘一笑,說是隨便亂撿的,記不清了。

胡樂山說:“怎么堆了滿地沾灰塵,我還以為是一堆鐵礦石哩,你看那塊黃臘石,黃里透紅,就像一盆火,洗一洗,擺起來肯定很好看。”

喬雨說:“玩不起,你知道一個底座要多少錢嗎,最少也得兩三百元,反正不靠它賺錢,自己有空翻翻看看就夠了。”

胡樂山知道喬雨說的也是實際,不由點頭嘆息。

小劉說:“喬老師你真傻,可以拿石頭換酒喝啊,沒酒喝,你能作畫嗎?”

喬雨說:“不能,心癢癢的空空的,無從下筆。”

小劉說:“對咧,方副縣長不作畫,也就不喝酒了,縣里的領導最少有一半不喝酒。倒是做生意的,不會喝酒也喝,喝得死去活來。”

小劉聯想到自己的老公老修,肚子里騰起一股怨氣。

胡樂山卻想起方炎,或許從那時開始,方炎從孔老師的批評中得到啟發,不再學畫,從而轉學林業,注定了他的仕途之路。

從喬雨家里出來,胡樂山就決定晚上抽個時間去看看方副縣長。有多久沒見到他了?好長時間了。方副縣長分管農林水,和文聯沒有關系,老胡調回城里以后,就沒遇上他。胡樂山和方炎很熟悉,他還當過方副縣長的頂頭上司。那時他在古溪鄉當副鄉長,方炎是鄉林業站站長,林業正好是他的分管范圍。古溪鄉是偏僻山區,只有一條不足百米的小街,平時冷冷清清,只有十天一墟的墟日才有些人氣。鄉干部白天下村搞計生催公糧入庫,到了晚上就無所事事。喝酒、打牌、看電視,成了鄉村干部和鄉直機關人員的業余生活。胡樂山和方炎都把老婆留在城里,故此經常聚在一起,混得很熟。誰都知道誰的牌技,也知道誰的酒量。方炎打80分的牌技很差,打牌好像經常心不在焉,不算牌,也不會偷看牌,懵懵懂懂,隨意一抽,甩手出牌,常常出錯,連帶拖累了他的“對腳牌友”。在圈子里,沒人喜歡和他搭檔。經常是胡樂山和他做“對腳”,輸了牌,胡樂山也不管他年紀比自己大很多,跳起來朝他罵,罵他沒頭腦不長記性,罵他心猿意馬想老婆,罵他爛土糊不上壁;方炎卻是好肚量,輸就輸了,罵就罵了,雙眼一眨,咧開嘴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當晚,街燈閃亮,胡樂山上方炎家探訪。他一路走一路想,方炎大智若愚,或許就是從那時的無所事事開始,他已經在謀取官場的進步了。怪不得方炎不久就到縣里,林業局副局長、局長,一路升遷上來。回想起來,方炎就像一塊受地質影響形成的造型太湖石,雖然不盡符合“瘦、皺、漏、透”的標準,但也有形有款有花有色,總算體現出自己的價值。可惜自己這塊頑石只會打牌和拉二胡,活該在古溪呆了十多年。胡樂山喜歡熱鬧,忍不住偏僻鄉村深水潭一般的生活。有一次,方炎建議鄉里組織一支業余樂隊,讓干部們無事時有事干,活躍業余文娛生活。胡樂山聽了,正中下懷,就讓方炎負責牽頭組織樂隊。空閑時大家湊在一起,吹拉彈唱,切磋技藝,鄉里有什么宣傳活動,樂隊就上臺演奏。方炎既然當了頭,就分配胡樂山學拉二胡;胡樂山為了帶頭,只好硬著頭皮學。半路出家,手指生硬,但也拉得有板有眼。他拉的那種二胡,發聲低沉沙啞,纏綿悠揚,“咿咿呀呀”的聲調可以傳出很遠……

胡樂山敲開方副縣長的家門,看見屋里燈光昏暗。胡樂山邊進門邊叫:“怎么那么節省哪,當了縣太爺,眼珠會出火啊。”

方炎和妻子剛才正在看電視,室內燈光昏暗。妻子柳巧巧開了門順手開了大燈,順嘴說:“胡書記來了,二胡一響,整棟樓都會嚇一跳。”胡樂山看見方副縣長沉在沙發里,一副無精打采模樣,臉容有些憔悴。胡樂山說:“柳大嫂你是怎么照顧的,是不是天天泡在一起,床上把戲做過分了,傷了方副的身體。”

柳巧巧一邊泡茶,一邊說老胡到文聯沒三天,就變得花腔花調了。

方炎說:“老胡沒變,一點沒變,改不了鄉鎮習氣,說話大聲大喉。”

柳巧巧說:“胡書記回到城里,有人管了還這樣囂張,看明天我找小丘告狀,讓她好好收拾你。”

胡樂山說:“你想挑撥我們夫妻關系啊,到時候小丘生不出兒子來,你負責啊。”

“你呀,快活存在心底,現在也急著要兒子了。”

“是啊,文聯那地方,無所事事,正是全力以赴爭取生兒子的大好時機。”

方炎稱贊江部長慧眼識人,像老胡這樣的快活仙,放到文聯正是人盡其才。

胡樂山說:“方副你還說哩,都是讓你害的,拉什么二胡,咿咿呀呀,才會把我拉進了文聯。”

柳巧巧說:“你能到文聯,要先感謝我家老方才對。”

胡樂山說:“我早猜到了,準是老方把我拉二胡的事告訴了江部長。”

方炎說:“會拉二胡,也算是專長嘛,比如我當初學畫學不下去,改學種樹,種樹也是專長,這才有今天。”

老胡說:“我可不敢跟你比,全縣的人都知道,方副縣長是造林縣長。說起學畫,我可要問你一句,當初你學畫畫,怎么打了退堂鼓?”

方炎認真一想,說:“學畫畫的成本太高,家里窮付不起。”

“還有什么原因?”

“怕了,文藝這東西太虛無,不如種樹實在。”

“這無底的深潭,如今卻讓我跳下去啊,還說什么人盡其才。”

“你怕什么,你是無知無畏啊……”

說了一陣閑話,胡樂山最后又說到方副縣長的身體:“有什么毛病,趕快去檢查檢查。”

方炎說:“檢查什么,不要無事生非。”

胡樂山說:“還是要相信科學。最好讓柳巧巧陪你到上級醫院檢查,別老泡在縣醫院。縣級醫院是救人不死,醫病不好,查不出什么屁來。”

柳巧巧說:“你呀,敲自己老婆的飯碗啊。”

胡樂山說:“明人不說假話,還是要到上級醫院去檢查,你要沒空,我讓小丘陪縣長去,看你放心不放心。”

柳巧巧說:“有什么不放心的,只要你舍得呀。”

胡樂山正色道:“玩笑歸玩笑,早點去檢查啊。”說完話他就告辭出來。

胡樂山回到家中,家里黑咕隆咚,沒有人影。胡樂山記起來了,今天晚上是老婆值夜班,要等到半夜十二點以后才下班。胡樂山倒頭便睡,等他一覺醒來,發現妻子丘月正和衣睡在他的身邊。胡樂山看著妻子嬌柔單薄的身子,心中不是滋味,自己長期在鄉下,讓妻子在城里單身獨過,現在調回城里,還是不能好好款待妻子。胡樂山覺得自己有失做丈夫的責任。他想為妻子脫外衣,妻子卻忽然醒來。

丘月喃呢道:“我太累了,接連接了兩個新生兒,都是漂亮的男孩子。”

胡樂山說:“別人生兒子,你高興什么。”

“兩個都是胖小子,一個五斤半,一個六斤二。”

“什么時候你也生一個八斤二的。”

“我可不懷那么大的,又累又危險。”

“那就懷小的,生一只小老鼠。”

丘月當助產士,當了整整八年,接了無數個嬰兒,也見多了女人家生孩子的痛苦。經她的手出生的新生兒,各式各樣,有缺肛門的,有兔唇的,都是肚子里做事,誰也沒辦法預測和回避。嬰兒小了,先天不足;嬰兒大了,又要剖腹產。產婦十月懷胎不說,單是分娩這一關,就要出生入死。難產,大出血,胎盤不下,什么情況都可能發生。丘月見多了,變得有些畏懼生孩子了。眼看到了三十多歲,丘月知道這是生孩子的最后關口,再不爭取,這輩子就不能生了。胡樂山知道妻子的心結,不敢勉強,只能順著妻子的意思避孕,怪不得結婚六年沒兒女。母親和小兒子住在鄉下,農家事務多,好相幫。母親心急,就放話說媳婦是不是被閹過了,三十幾還放不出一個屁來。胡樂山回話說丘月怕和豬母一樣,一胎生出十幾頭小豬崽。母親說女人家生孩子有什么可怕,像雞母生蛋牛母抱犢一樣簡單,虧她還是有知有識的接生娘,比鄉下女人更膽小。其實,丘月并非不愛孩子,有時抱著別人家的孩子,望著孩子清純的眼睛和天真的笑容,看得癡迷,總是抱著愛不釋手。丘月心中充滿矛盾,自己想生而不敢生。有一回,老胡撿來一塊九龍璧石,翠綠色的石頭中有一個淡橙色圖案,很像一個蜷著身子酣睡的胎兒。妻子很喜歡,說那圖案就是“十月懷胎”,特地擺放在床頭柜上,不時看一看摸一摸,摸得石頭細膩滑潤起了包漿。可見她也想懷個孩子。老胡想要孩子只是嘴巴說說而已,不敢給妻子加壓,不焦急也不生氣,一切順其自然。他只能用自己的快活感染妻子,不讓妻子活得那么累。

妻子累了,比胡樂山先睡著,胡樂山心中有事,遲遲睡不安穩。天快亮時,他又忽然醒來,摸著妻子柔軟的胴體,心中溢滿柔情蜜意,想要有所作為。妻子也醒來了,體力也恢復了,不由自主地響應。夫妻倆摸來吻去,心中欲火燃燒,不由云雨一番。

第二天是周六,胡樂山陪妻子多睡了一會,醒來已經是九點多。胡樂山先起來,磨豆漿,煮豆漿,又出門買了兩個饅頭。把昨晚換下的臟衣服放進洗衣機洗。丘月起來滿意地說:“難得你今天那么乖,準定有什么事求我。”

胡樂山說:“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求你生個兒子啊。”

“你呀,回到城里,無所事事,專想生兒子。”

“那當然,當初對江部長就是這樣說的,才能調回城里,連組織上都關心的事,你怎么像個局外人,一點也不焦急?”

妻子忽然記起拂曉前的事,心中計算一番,擔心地說:“這一回,說不定讓你稱心如意了。”

胡樂山說:“那就謝天謝地太好了。”

丘月忽然翻臉責問:“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喝過了酒?是不是又偷抽煙了?”

胡樂山說:“你盡可放心,本人健康狀況良好。”

丘月懊惱地說:“糟糕,我昨天剛吃過感冒藥。”

胡樂山說:“吃了藥好啊,孩子多了免疫力,無病無災。”

吃過早飯,老胡不去撿石頭了,大獻殷勤陪妻子出門逛街買衣服。

胡樂山正覺得無所作為的時候,接到宣傳部的通知,參加部里的慶祝五一活動籌備會。其實不去也知道,準是壓任務下來了。果然,潘部長在會上布置,讓文聯負責其中一個項目,舉辦一場迎五一書畫展。潘部長對大家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現在正是考驗各位工作成果的時候,看你們是不是會辦事,是不是有做事。”快散會時,胡樂山問部長有沒有下撥經費?潘部長說:“我是部長,不是行長,你自己去想辦法。”胡樂山覺得很為難,什么人才、作品、經費,都要文聯的人去組織、籌劃,偷雞沒有米,空手套白狼啊。潘部長說:“要不然調你來吃干飯哪?”胡樂山無話可說,一級壓一級,他該去壓誰呢?文聯底下也有一個美術家協會和書法家協會,不過都是空機構。會后,胡樂山找老韓商量,像這種沒有米的飯,該怎么煮?老韓說先把部里的精神傳達下去再說。老胡讓老韓發通知,掛了幾個電話,通知這兩個協會的主要骨干來開個會。通知發出去了,到時來的人三三兩兩,都是不起作用的一般愛好者。連身兼美術家協會主席的魯少峰也稱病在家沒有到會。老胡很惱火,怎么連一個會也開不起來。老韓說:“文聯是群團組織,不比縣委或者政府機關,沒有公權力,也沒有約束力,來不來由他們高興。”老胡問,過去都是這么辦的嗎?老韓說:“過去都是登門拜訪,這些人知道我們有求于他,架子大起來了。”老胡不滿地說:“是嗎?真要一個個去拜訪?”老韓說:“沒有其他辦法。”

胡樂山不相信沒有別的辦法。他靈機一動,找到劉麗珍的老公修志通,開門見山就說:“老戰友,現在該你出血的時候了。”修志通說:“跟你做戰友倒霉,沖鋒在前,出血在先,你說是什么事吧。”老胡說:“這幾年,你們房地產企業可是吸了不少老百姓的血,所以平時的口碑很差,你就像紅白間雜的彩霞石,全靠人工切割打磨拋光,才能現出好看的圖案形態。”老修說:“有屁快放,別盡拿你的石頭說事,你想怎么切割打磨?”老胡說:“慶五一市里搞書畫展,想讓你公司的老總當個顧問,取名叫“錦繡杯”書畫展,為你們企業宣傳宣傳。”老修說:“我明白,一句話,要我們拿錢就是。”老胡說:“對對,我把這個好機會留給你,因為你是我們文聯的家屬,內部照顧。”老修說:“照顧是虛,管卡要是真,你就不怕我告到縣里的效能中心?”胡樂山“嘿嘿”傻笑,知道老修不領情也不會出賣戰友。修志通手中的權力有限,當即掛電話和公司的老總說了,老總爽快地答應給2萬,但指示說展覽中要有一幅“錦繡家園”的風景畫,要掛在展區最中央。胡樂山滿口答應,一定要請一位名家畫這幅主題畫。

有了錦繡公司贊助2萬元,解決了展覽的獎金和費用。老胡說:“看看重賞之下,有沒有勇夫。”他讓小劉發一個書面通知,舉辦慶五一“錦繡杯”書畫作品大獎賽。這一著,果然是有效果,送上門來的、郵寄來的作品一收就是一大疊。胡樂山看了,心中暗喜,覺得自己的經濟激勵機制收到了效益。讓韓平挑選一番,要送去裱褙。老韓卻冷漠地說:“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倒來了不少。”

胡樂山連忙問:“老韓你說清楚,什么叫該來和不該來?”

韓平說:“你看幾個比較有名的畫家書法家送來作品了嗎?”

老胡一看,果然是,比如他拜訪過的魯少峰和喬雨就沒有送作品來。

老韓說:“這幾個名家的架子大,單靠懸獎起不了作用,還得上門拜訪。”

老胡不以為然,說:“魯少峰我不知道,喬雨難道也不為三千元獎金心動?三千元,可以買多少斤酒呀。”

老韓說:“多少斤酒也打動不了他,這些人清高哩。”

老胡說:“要不你也屈尊一下,你去拜訪他們倆一回,培養培養感情。”

老韓不置可否。老胡心中有數,這回輪到韓副主席擺架子了。

胡樂山斷然說:“這樣吧,老韓你找魯少峰,我找喬雨,各負其責。”

胡樂山讓劉麗珍找一處飲食店,做東請喬雨。小劉找了一間“哥倆好”飲食店。胡樂山覺得店太寒酸,有些不敬。小劉說反正喬老師不吃菜,只要有好酒。傍晚,老胡就從自己家里帶了一瓶52度的茅臺酒,準時到飲食店去。喬雨應邀來了,不過來之前,他照例已經喝了三兩酒,臉頰酡紅。老胡看了不爽,嗔怪喬畫家怕沒酒給他喝先墊了底。喬雨解釋說,自己每天下午三點酒癮上來了就得喝三兩酒,主席既然請客,還怕沒酒喝?老胡說:“你還能再喝嗎?”喬雨說:“難得胡主席那么看得起我,今天就是喝醉了也值得。”胡樂山與魯少峰和喬雨都接觸過,覺得他們倆的處世態度大不一樣,一個憤世嫉俗,一個隨意知足。既然是文聯的業余作者,只能一視同仁與人為善;但是說實話,胡樂山更喜歡和喬雨打交道。他是第一次和喬雨喝酒,不知道喬雨的酒力深淺,不敢多勸酒,只是讓小劉多夾菜。可是沒用,喬雨根本不動筷子,只是一味喝酒,兩個人喝了一瓶酒,胡樂山不敢再喝下去。

喬雨說:“你放心,人生難得幾回醉呀。”

胡樂山說:“我是怕你喝得腦癡呆,畫不出畫來,那可是我們縣的大損失。”

喬雨說:“虧你是酒精考驗的鄉鎮干部出來的,還怕喝酒?告訴你,我是天天喝酒,天天作畫,你若要畫,我隨便一抽就是好幾張。”

胡樂山說:“果然是酒仙,酒一喝,畫筆一揮,天馬行空,這就是你的老師教給你的醉寫花鳥畫法呀。”

胡樂山只好招手,讓店家再開一小瓶四特酒。

喬雨趁著酒意,又說起自己的恩師孔畫師,這是他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一次際遇。喬雨說,遇上孔畫師,學了畫畫的一些普通技能,算是有了一點謀生手段,可惜孔畫師不久就調回省城了。后來,喬雨被落實政策,回到老家的小縣城,為了生計,不再讀書。此后又經過了二十多年的磨煉進取,當一個畫家的夢離他愈來愈遠愈虛幻了。喬雨當不成畫家,只好當畫匠,開一間裝潢店糊口,成為地地道道的草根畫匠。

胡樂山問起喬雨的生意如何?

喬雨說:“有時有,有時無,就像酒壸有時滿,有時空。”

胡樂山說:“是啊,不容易,今后有什么生意要多照顧你。”

喬雨并不領情:“夠吃夠喝酒就行,要那么多生意干什么?”

劉麗珍說:“就是苦了嫂子,身體不好,又要看顧三個子女。”

小劉的話,刺傷了喬雨心中的痛,他哽咽著說:“都是命啊,嫁雞飛,嫁狗走,嫁乞丐,背飯簍。誰讓她嫁給我這樣一個沒用的人啊……”喬雨說著,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哭到傷心處,一把淚,一把鼻涕。

胡樂山知道喬雨醉了,和小劉一起又扶又撐,好不容易把喬雨弄回家去。

嫂子見了,沒有一聲道謝,反而是黑著臉,大罵:“你們把他灌得這樣,想把他灌死呀。”

胡樂山和劉麗珍一聲不吭,趕緊抽身就走。

路上,小劉說:“這餐酒白請了,這頓罵也白挨了,忘了向喬老師約稿。”

老胡說:“沒問題,明天你再跑一趟,他肯定會答應的。”

老胡要送小劉回家,小劉說不用,你自己認得回家的路就不錯了。

“不送你回家,出了事,老修會罵死我的。”

“送我到家,讓老修看見了會用掃把趕你出來的。”

“不會吧,我又沒有欺負你。”

“你想想,一下子掏了老修2萬元,還要他老婆陪酒,像老戰友嗎?”

“這叫熟鬼找熟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正是戰友本色。”

韓平找老魯要畫,不順利。魯少峰以近來身體欠安為借口,不愿意為畫展畫畫。反而當面發泄了一通,說以前搞畫展連裱畫的錢也沒兌現,偷雞也要有一把米哪;說有一幅畫送到省里參展沒有送還,好比肉包子打狗不回頭。老韓回來一說,老胡不高興了,說知識分子就是會擺架子,這時候還扯什么歷史欠賬,頂多是沒有張屠夫也不吃混毛豬。

老韓說:“不用你吃混毛豬,只要你請一個人來,保證老魯會主動參與。”

“誰呢?”

“市里的畫家汪小洋,只要小劉出馬,肯定馬到成功。”

老胡不相信,小劉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老韓說汪小洋是小劉的舅舅,老家也在龍境縣,原先是一家廣告公司的美工,就像喬雨一樣,專門為客戶設計廣告、書寫標語、布置會場櫥窗之類。后來,汪小洋的人物畫接二連三在幾次全國美展中獲得大獎,名氣大振,被調到市里的書畫院,成了專職畫師。

老韓說:“只要把汪畫師請下來指導,請他開一個講座,為書畫展剪彩,肯定老魯會跟著主動作畫。”老胡不明白,汪畫師跟老魯有什么關系?老韓說:“汪小洋是中國美協的會員,魯少峰正想申請加入中國美協,想要汪小洋當介紹人。”老胡恍然大悟,覺得這個辦法可以試一試。

老韓說要想壓得住地方草佛,就得請一尊大神來。

韓平說:“汪小洋是本縣出去的名人鄉友,很有影響力的。”

胡樂山心想,汪小洋或許是一塊被埋在土層中的石頭,剛露出一點頭臉,只要花工挖掘,說不定會現出崢嶸本色哪。

老胡讓小劉到市里去,想辦法把汪大畫家請下來。

汪小洋既是劉麗珍的親舅舅,外甥女出馬,總比別人有利。小劉知道,舅舅汪小洋當了畫師,不像當初在廣告公司當畫匠那樣自由了。春節期間,小劉在母親老家見過汪小洋,小劉說:“舅舅在市里當專職畫師,肯定如魚得水,創作豐收。”汪小洋說:“上有上的難處,眼高手低,惜墨如金,輕易畫不出自己滿意的東西,你看看,我每天搔搔頭皮,就抓下一把毛發,發愁哪。”小劉說:“舅舅你的定位太高,對自己的要求太高,才會自尋苦惱。”汪小洋說:“說實話,整日無所事事,不如原先當畫匠的日子那么充實。”小劉似懂非懂,以為是舅舅說漂亮話。劉麗珍把汪小洋說過的話告訴胡樂山,老胡說:“或許不是漂亮話,像你舅舅說的,這我倒相信,有名有有名的累,在上頭呆久了,心頭空,氣浮躁,這種時候,你這個外甥女去請他,汪小洋能不滿口應承下來走走嗎?”小劉畏難地說:“舅舅好說,只是舅母小趙和舅舅是二婚親,很會留有余地,把他當作生錢的工具使喚,肯定會有些不痛快。”老胡說:“反正這是公事,只要汪小洋決定了,他老婆肯定也會藏在心里不敢公開反對。”

小劉到市里走一趟,果然說動了汪大畫家。

聽說小劉把汪小洋請來龍境縣,最高興的是韓平。韓平說:“還是小劉的面子大。”老韓特地建議,要把汪小洋安排到高級一點的賓館去住。胡樂山也不反對。汪小洋在龍境縣工作過,自然有不少熟人親友前來拜訪,不安排好一點的賓館,就會給縣里抹黑。“錦繡杯”迎五一書畫展開展的前一天,汪小洋攜帶妻子小趙下來龍境縣。當天晚上,潘部長親自做東,擺了一桌請汪小洋夫婦。吃了一半,潘部長另有任務,抽身走了,留下胡樂山和韓平繼續陪同用餐。

吃過晚飯,汪小洋和夫人回賓館。胡樂山找個借口就先走了,韓平陪著汪小洋夫婦回賓館。在套間的小客廳里,韓平忽然說:“汪老師你不認識我了?”

汪小洋說:“今晚不就認識了嘛。”

韓平說:“我早就認識你了,你在我家住過。”

汪小洋笑笑,認真打量了一番韓平,還是搖搖頭。

韓平說:“汪老師貴人多忘,你不記得,我就是當年的房東老韓的兒子。鄰縣海邊的老韓,記得嗎?汪老師你可是變了大樣,發福了。”

汪小洋尷尬地笑笑,連說:“喔,老韓,對對,老韓。”

韓平說:“我老爸經常提起你,說你做事有定性,將來肯定大有出息。果然如此,汪老師如今名氣大了,是我們市里的大名人,好不容易能把你請下來。”

汪小洋說:“不敢當不敢當,人生的老師,其實就是自己,各自經歷了一些事,也就學會了一些東西。”

韓平稱贊汪老師說得很深刻。

小趙撅嘴一笑,說:“韓副主席,你把我們家老汪妖魔化了。”

韓平說:“汪夫人會說話,看來你是一副旺夫相呀……”

韓平說些什么,汪小洋不在意。他竭力在腦海里搜索當年的往事。

想當年——距離今天也有二十多年了吧,汪小洋剛從美校畢業,心高志遠,專業心特強。但誰也沒想到,他卻進了濱海縣城的一家廣告公司。汪小洋看中了這里的環境,大海是汪小洋心中的藝術殿堂。他把公余時間都泡在海邊,整天背著畫夾在漁村小巷里游蕩,看漁船在海浪上搏擊風浪,看漁民們在沙灘上拉網收獲,看漁家男女的風俗生活。汪小洋晚上回到租賃的小屋里就埋頭作畫,用畫筆勾勒這里的風俗民情。汪小洋后來在全國美展中獲獎的人物畫,畫的就是海邊風情人物。

汪小洋記起來了,那時候他就住在老韓祖傳的老屋子里。面對大海,石板條砌的墻和樓板,門窗有些破舊,但很牢固。起臺風的季節,窗扇就整夜不停地嘎嘎叫喚,好像很興奮。汪小洋單身一人,租了一間十平方的小房間住下來。老韓是本地人,大名叫什么?不記得了。只記得那是個典型的海邊人,皮色黝黑,不像這個小韓那么白皙。老韓有幾分文墨,也干過幾年公職,那時已經下海在縣城經營畫廊。好像有個兒子正在上中學。汪小洋去過他的店,看見柜臺里擺一些旅游紀念品,墻上掛一些畫,有畫框也有立軸……

汪小洋說:“你那房子確實不錯,白天推窗就可以看海景,晚上可以聽海濤。”

韓平說:“好是好,可惜藏在海角不值錢。”

小趙說:“怪不得老汪總愛在海邊定居,在市里的房子也可以看到大海。”

老汪卻趁機發牢騷:“那算什么,聽不到大海的呼吸,看出去不是高樓就是街道,聽的是汽車無休止的噪聲,和老韓家比,差天對地。”

韓平看小趙撅著嘴不高興,就開玩笑說:“我們這龍境縣那就更差了,城不城,鄉不鄉,汪老師要是市里住膩了,就到海邊和我換房子住。”

小趙說:“那你就吃大虧了,我那是一小套。”

韓平說:“不能比數量的,要比質量,像我的畫摞得比屋子高,也比不上汪老師一幅畫值錢。你說是不是?”

有了經費,“錦繡杯”迎五一書畫展取得完滿成功。

那一天,潘部長親自來剪彩,還有方副縣長也來了,是老修把他拉來的。修志通作為活動的贊助商,肯定要參加,半道上遇見方副縣長,說了畫展的事也一起來了。胡樂山看見方炎一副清瘦樣子,見面就問他,上醫院檢查了沒有?方炎說:“查過了,沒事,只是肝區有一小塊水泡。”胡樂山說:“就在縣醫院查?你怎么不到省里去復查?”方炎說:“就要去的,過幾天就走,今天是你上任的第一件大事,我能不來捧場嗎?”

胡樂山拍著方炎的肩膀,感激得眼眶盈滿了淚花。

汪小洋作為市里文藝界的代表,也參加剪彩。原先不想參加的魯少峰怎么也來了?胡樂山知道這是韓平做的工作。老韓屈尊再訪魯少峰,說起汪小洋答應親自來縣里指導畫展,再說起請他畫一張書畫展的主題畫。魯少峰聽說汪小洋能來很高興,但卻推諉道:“這張命題畫我可畫不來。”老韓說你是美術家協會主席,這張畫代表我們縣里的水平,非你莫屬。老魯只好應承下來,畫了一張橫幅“錦繡花園”送來參展。老魯特地下功夫畫了一幅色彩梅花,梅花叢中露出了園林屋檐和高樓。這一回畫梅花采用的還是沒骨畫的技法,只是不用墨漬,單純用色彩搽抹,讓人看了眼前一亮。

老魯自己也滿意,心想我除了魯體墨梅,也能畫出別種風格的畫。

別人看了,自然有人贊賞有人批評。

汪小洋對這幅畫的評價是,不錯,有創新。

方炎看了,卻在心中暗想,怎么和我以前的老套路相似呢?正像孔畫師說的“畫蛇添足,媚俗有余”,花和高樓房屋湊在一起總有些生硬不協調。

汪小洋參加了書畫展的剪彩活動之后,和龍境縣的業余作者座談。汪小洋在會上趁機說了一通自己的苦惱。說回想這幾年來,大展、評獎、突破、精品,壓得他不得清閑;前衛、行為、波普、裝置,形形色色的藝術,弄得他暈頭轉向。看起來很豐富,創作條件好了,什么都有了,但精神卻空虛了,靈感也消失了。“這是什么原因呢?今天的畫展給我不少啟發,讓我有了收獲。”汪小洋最后說,“龍境,就是藏龍臥虎之地,只要大家努力,肯定能多出好作品。”胡樂山很贊賞汪小洋的掏心話,說汪老師是我們縣的驕傲,要有好心境,才能無中生有,發揮想像力,畫出好作品,為我們縣的文藝百花園增添光彩。韓平也吹了一通,說汪老師的畫就是貼近生活貼近時代的典范,當初汪老師在縣里時,刻苦耐勞,苦練基本功,才有了今天的成就。魯少峰也在會上振振有詞,號召大家以汪老師為榜樣,勤奮創作,多出精品,不辜負汪老師的期望。

連篇累牘的贊美詞說下來,讓汪小洋臉紅得像西紅柿。老胡看在眼里,心想汪畫師這塊露頭石,挖出來一看果然是一塊五彩壽山石。

辦完了書畫展,胡樂山舒了一口氣。他覺得這樣搞活動,很累,好不容易搞起來,剪了彩,過后去看展覽的人卻寥寥無幾。節日添了光彩,地方添了熱鬧,但具體能發揮多大的效果也很難說。老胡暗想自己缺少文藝細胞,不是搞文藝的料,還是喜歡隨心所欲玩石頭,石頭好玩,自己也能玩。老胡累了,閑了,就去找一些石友,一起去找石頭,看石頭,品石頭。還是石頭能解煩悶找快活,若是尋到一塊好石頭,也能高興好幾天。

喬雨只是送了一張舊作去參展,沒有去參加座談會。下午三時,喬雨照例去飲食店喝老酒。等他回到家里,剛一露臉,妻子便兜頭淋下醒酒湯:“你上哪逛去呀,又去灌馬尿了,害得楊主任等你半天了。”

木沙發上,坐著一位禿頭的中年人,揚起笑臉說:“不要緊,文人總是浪漫的,畫師,酒仙,不可分也,是不是?”

妻子告訴喬雨,楊主任讓我們開發票去領錢。

楊主任說:“那些宣傳標語,總共多少錢,你開個發票,明天我送錢來。”

會畫畫的,一般也會寫字,特別是民間的畫匠,各種實用工藝美術都得會一點。當然,畫為先,字其次,也有一些畫匠的字很難看,只好寫美術字——那字也是畫出來的,喬雨就是這樣的人。

喬雨慌忙說:“不用不用,太麻煩你了。”

“順便嘛,”楊主任說,“還有一件事,想求你呢,我的侄兒結婚,想求你畫兩張條屏,喜慶一些,掛客廳用的,不要多,兩張,只要你大筆一揮。”

喬雨笑不出來,心中有些不快。

妻子連忙說:“小事一樁,只要經理看得上,反正老喬自己會嘛。”

喬雨苦笑著,送楊主任出門,回身黑著臉沉在沙發里,只覺得太陽穴撲撲作痛。妻子看透丈夫的心思,不由一陣嘮叨:“你呀,生這人,死這鬼,改不了形態,你心痛你的畫呀,黑糊糊一團,誰愿意花錢買你的畫,有人要你的畫,算是看得起你了,你該躲到尿桶底下去笑了。”

喬雨忍不住跳起來,臉紅脖子粗地吼道:“我不用他們看得起,寧可塞到灶洞里燒火,也不愿意給貪官的作粉抹。”

“喲喲,好有骨氣,人家也不要你的回扣,不要你什么介紹費,算什么貪官?討兩張畫算什么,一元錢可以買幾張美女照片,你想擺什么臭架子呀。”

喬雨氣憤難平,就蹲在地上摸石頭,手上有些冰涼的感覺,氣也逐漸消了。

喬雨最怕的,就是有人來討畫。這些年,求畫的人多起來,是欣賞水平提高嗎?似乎未必,搬進了新房子,就得用什么來填補空白,字畫就顯得風雅,要顯得風雅又不用花錢,就求到喬雨頭上。好的畫,喬雨舍不得送給人家;不好的畫,又不愿意現丑。他有時喝了酒興致起來也作畫,卻是自己娛樂自己,自己收藏自己。他不愿意把畫無償奉送給別人,比如那個楊主任,給一百八十元是我的勞動報酬和工本費,不是他的恩賜,憑什么要送畫給他?這樣一來,得罪了不少人,也斷了一些財路。

妻子抹著眼淚說:“你呀,不要這個家,你就走哇。”

喬雨抱著那塊黃臘石,頹喪地沉在木沙發里。他瞟一眼妻子未老先衰的臉容,自己半生潦倒,拖累了妻兒,他不能沒有這個家,也不能不給那個楊主任兩幅畫。

展覽結束,文聯按慣例開一次書畫作者的座談會,總結總結,表彰表彰。胡樂山參加縣里的一個會議,沒法親自到會,委托韓平主持會議,因為書畫類的事歸他管。魯少峰自然也在被邀之列,他畫的那幅《錦繡家園》,是畫展的主題畫,得了一等獎。會上,韓副主席說了一通書畫展的成果,感謝各位業余作者的支持。接下去說到參展作品的反響時,韓平說:“老魯呀,你那幅梅花跟以往同又不同,有人說好,畫出了時代氣息,體現了書畫展的主題;也有人另有評價。老魯你自己看呢?”

魯少峰說:“韓主席,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別讓我噎住了。”

韓平說:“藝術就貴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有人說,你這一次畫的畫,風格變了,很有創新精神;也有人說,你畫中的花和枝干不協調,花是新色彩,枝卻是老墨梅的枝干,湊在一起,好像有些生硬。”

魯少峰雙眼一瞪,說:“我知道是誰說的,是胡主席說的,是不是?”

韓平說:“你別急,不是胡主席說的。”

與會的小劉也證實說,沒有聽過胡主席說這樣的話。

魯少峰執意說:“我看就是他說的,胡主席算什么,當官就什么都比別人高明?讓他也畫一張給我看看,他有什么資格來胡亂說酒話呀?藝術之變,出乎繩墨之外,實則蹈乎規矩之中。他懂不懂這個道理?”

韓平慌忙再三說不是胡主席的意見。他知道魯少峰的老師魯教授有太多弟子,魯教授的名氣雖然大,但分攤開來,他的弟子名氣就有限。因為畫魯體墨梅的人太多,物以稀為貴,多了就變賤了。一失去魯體,魯少峰的梅花畫還能有多少價值?

魯少峰偏偏算定了是胡主席說的。他故意要把領導扯在一起,讓人看看,連領導都不在他的話下,別人還敢說我什么壞話呢?

這一招果然靈,韓副主席再無話可說,別人也無話可說。

韓平料想不到,魯少峰竟有這一手。韓平所說的“有人說”,其實是無中生有,不過是自己的看法,不料弄巧成拙,引火燒身。老魯這個人怎么會這樣胡攪蠻纏,無中生有呢?要是傳到胡主席耳朵里,肯定會說自己挑撥離間。

過后,韓平把魯少峰的話對胡樂山說。胡樂山聽了,卻哈哈一笑,不惱怒也不辯解。老胡說:“罵幾句算什么,同樣一句話,可以正說,也可以反說;可以聽得順耳,也可以聽出另外一層意思。”

老韓說:“我也是無意間說的話,想不到他會那么在意。”

老胡說:“有意和無意,任由人評說,你也別在意。”

胡樂山最近的心情很好,他的好心情,主要是源于那個拂曉時刻,丘月忽然放開心性接納了愛撫,于是就中了獎。到醫院檢查,陽性。一直都沒有,忽然間就有了,胡樂山當然高興得喜出望外。確定老婆有喜,胡樂山就連忙掛電話回老家向母親報喜。母親早就盼著這一天,高興得話聲顫抖,說她早有預感,門前的踏腳石圖案也變了,那頭大牛牯旁邊又出現了一頭小牛影。

母親說:“今年是牛年,我就知道有小牛要出生了。”

胡樂山說:“這回是真的有了。”

母親再三交代說:“你要惜福哪,要牛犢就得伺候好牛母。”

胡樂山聽從母親的話,為了緩解妻子丘月的緊張情緒,特地讓小劉安排一下,雙休日到鄉下去休閑休閑。小劉向丈夫老修傳達了老胡的意思,讓修志通開一部車去下鄉。到哪去呢?上古溪鄉。老修說:“四五十里路,那么遠去干嗎呢?”小劉說:“不知道。”老修笑道:“我知道,老胡想去發書包。”小劉問:“發什么書包?”老修說:“你是真懵懂還是假單純?發書包給干兒子啊。”小劉說:“到時候,這種玩笑話你可不能對丘月說,害人家夫妻不和你要負責任。”老修覺得意外,原來丘月也要一起去?小劉說當然,這一趟就是為丘月走的。老修嘆道:“老胡想兒子想得瘋了,他也不想一想,那么遠,讓丘月也去顛簸,到時候若是早產你要負責哪。”

胡樂山想拉丘月去散散心,之所以選擇古溪,也沒有深意。一者古溪是他的老窩,路熟人也熟嘛,可以去看看老朋友;二者還可以去撿幾塊好石頭。老胡掛念著古溪溪中的石頭哪。到了雙休日,老修開著一部豐田皮卡車,車走出去不到二十里,胡樂山才知道自己失策。丘月平時在醫院呆慣了,難得下鄉一回,雖說有柏油路,但山路七拐八彎。車子在山路一跑,丘月的頭就暈了。往前去的山路更彎更陡。胡樂山不敢貿然前行,讓老修把她和小劉卸在半路上的浮竹村,到一位同學家中休息。胡樂山說:“這個村叫浮竹村,盛產毛竹,風景很好,你們倆就在這里看風景吧。”他自己和老修開著車繼續跑,到古溪去;不去不行,因為預先跟熟人打過招呼,不好失信。丘月和劉麗珍被中途放下車,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兩個女人一起把各自的男人罵了一通。

胡樂山和修志通到了古溪鎮的小溪邊,老胡就下車到溪道上轉悠,想撿幾塊好石頭。他知道,這里的石頭是有名的九龍石,石質好,紋理也好。老修也隨著下了車,站在溪岸邊說:“老胡你這個文聯主席,跑來撿石頭不怕人說你不務正業?”老胡理直氣壯地說:“我這個文聯主席的正業是什么?就是撿石頭,搞石文化,正適合我的身份。”老修想想,說老胡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文化不文化不敢說,像這種熱天氣,下溪踩一踩也不錯。老胡說:“我老說自己沒有專長,如今總算有了。”老修說老胡連老婆都可以不要,只要與石為伴。老胡說老婆還是要的,以石為媒,可以跟石友們一起品石賞石,多了一項有益的活動。老修知道老戰友喜歡熱鬧,欣賞石頭,確實是一項高雅的活動。老胡卻說:“撿了離奇古怪的好石頭,不單賞玩,還可以賣好價錢。”老修笑道:“撿石頭也成了生財之道?那我也不搞房地產了。”

兩個人在溪床上轉了一會,跑來了鄉文書小呂。小呂說早知道老書記要來,怎么來了也不進鄉政府?老修說:“你的胡書記讓石頭仙迷住了。”小呂就下溪來,幫老胡找石頭,先后找了兩塊好石頭,大家合力搬到公路上,往車后斗裝。老修說夠了,再搬石頭會把我的車壓壞。小呂就請老胡和老修上鄉政府食堂吃飯。雙休日,食堂里用餐的人不多,但也來了幾個老胡的老部下,輪番而上,要把老書記灌倒。修志通開車不敢喝酒,胡樂山喝得臉紅像關公。到了半下午,兩人才倒轉回到那個浮竹村。稍一停頓,拉上小劉和丘月回城。

丘月說:“你們兩個是下來喝酒的,拉著我們作陪。”

老胡說:“喝酒也值得,今天大有收獲,撿了兩塊寶貝。”

小劉問:“什么寶貝?”

老修說:“等一會你們就看到了,兩塊好石頭。”

到了城里,丘月又清醒了,忙著要看石頭。胡樂山和修志通費了好大力氣,才從車后斗搬下兩塊石頭。其中一塊是九龍玉石,丘月看了喜歡,說那石頭中的紋路,很像是樹木的年輪。小劉說:“這就叫生命流年。”另一塊是黃臘石,半截紅橙色蓋頂,像一盆火焰燃燒。小劉說:“這就叫烈火熊熊。”老修又幫老胡把兩塊石頭搬到三層樓的老胡家里去,他說他不要這樣的石頭,只有文聯主席,才有這份閑情逸致玩石頭。

胡樂山玩石頭,很快就認識了城里的許多石友。他們經常聚在一起找石頭玩石頭。眾石友歡迎胡樂山的加入,大家商議,準備成立一個奇石協會,就掛靠在文聯。

老胡說:“玩石頭也是一種文藝創造,要有藝術眼力才能找到好石頭,我看奇石協會掛靠在文聯很合適。”

老韓提醒說:“真是沒事找事干,玩石頭也能算是文聯的工作嗎?我看要請示一下潘部長,免得挨批說我們沒有組織紀律性。”

老胡說你放心,我會去匯報的。

胡樂山向潘部長匯報,介紹了許多地方都流行撿石頭,興起石文化,我們龍境縣也有好石頭,這個資源優勢如果充分發揮,就成了我們縣的文化產業。胡樂山特別推介道:“石頭,看似都一樣,實際上有形有色,考驗人的想象、聯想能力,部長的藝術眼光好,什么時候也去接觸一下,肯定能看出精品來。”

潘部長問:“撿石頭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胡樂山說:“小小一個龍境縣城,竟然也有五六十個對石頭感興趣的人。這些人各行各業,大多是干部和教師,雙休日沒地方去,摩托車一騎,單車一踩,到山間的溪河去,踩進水中找石頭,也算是游山玩水,又多少有收獲。有的人還開著勾機拖拉機,勾起河床中的大石頭往外拉。還有在河中采石的工人,一邊撈沙石,一邊也在找石頭,熱情很高哪。”

潘部長說:“這樣很好嘛,有品位的休閑文化。”

胡樂山說:“謝謝部長的支持,原先撿石頭的,都是打游擊,各人撿各人的,各人賣各人的,相互之間缺少溝通交流。游兵散勇,顯不出氣勢來;集結成隊伍,就顯出雄壯的陣容。大家都有組織奇石協會的愿望,如果掛靠在文聯,是不是也豐富了文聯的活動呢?”

潘部長說:“這是好事嘛,組織起來,以后要搞活動,也算多了一項內容。”

胡樂山說:“我們準備等國慶節到了,辦一個迎國慶奇石展。”

潘部長說:“好啊,你們好好去籌劃準備。”

潘部長的三句“好啊”,讓胡樂山得到鼓舞,有了空閑就去撿石頭。

當然,胡樂山起步晚,河灘上表面的好石頭都讓人撿走了,他只能到偏僻的溪段去,到別人沒有去過的地方。傍晚回來,一身疲憊,有時還傷了皮肉筋骨。丘月看了心疼,讓他別到處亂跑了,跟在別人后頭,能撿到什么石頭呢?胡樂山說:“很難說,你在鄉下有沒有撿過紅菇呢?”丘月說:“當然撿過。”胡樂山說:“撿石頭就像撿紅菇,前面的人撿過了,后面的人照樣能撿到紅菇。”丘月說:“你這是偷換概念,紅菇是不時長出來的,前面的人來的不是時候,紅菇還沒長出來,等到再長出來,后面來的人剛好能撿到。石頭也能不時長出來嗎?”胡樂山說:“石頭不能長,那就靠發現,有和沒有,撿得到撿不到,全憑各人的造化,運氣好的,就能無中生有。”

丘月說:“我現在總算明白了,為什么江部長會把你放在文聯,就是看中你的無中生有,我看你是無事生非。”

胡樂山說:“品賞奇石,能陶冶情操,培養人的文藝細胞,正好是我這個文聯主席干的事。石頭這東西,自然天成,奇形怪狀,也是不可再生的資源,就像你天天抱著的那塊‘十月懷胎,絕對找不到和它的形態、紋理、石質是一模一樣的其他石頭,你說是不是?好石頭還可以賣錢,增加經濟效益,都說是無價之寶,但總有個價,有人愿買,有人愿賣,有了經濟效益,才有刺激,才能持久。”

丘月說:“你的奇石協會還沒成立,你這個會長就發表就職演說了。”

胡樂山說:“我當會長不夠格,會長另有人選,我只能算是后勤人員,為他們服務。”

胡樂山撿了幾塊滿意的石頭,勁頭來了。有一回,還特地帶了幾位四川民工,雇了一部拖拉機,載回來幾塊大石頭。因為太重,不敢搬到樓上去,只好擺在宿舍的院落里,倒是起了宣傳廣告作用。這一回,再沒有人說風涼話,倒有不少人也跟著老胡去撿石頭。老胡帶別人去撿石頭,再也不敢帶老婆,擔心真的會把她肚子里的寶貝顛出來。

韓平特地到市里去跑了一趟,找到汪小洋。這一回,他手提一只大紅塑料袋,進了汪小洋的家,和小趙說得入港。

韓平看見時機已到,才從腳下的塑料袋里掏出幾件禮品,不外是蝦仁干,魷魚干,都是海邊的土特產。汪小洋聞到了海洋的氣味,仿佛蕩過一陣咸澀的感覺,特別親切。小趙過意不去地說:“韓主席,既然是老熟人,干嗎那么客氣。”韓平說:“我這是老家帶來的土特產,也算讓汪老師嘗嘗。”

韓平接著掏出一疊畫稿,都是一尺宣紙般大小,最后又掏出一本冊頁,裝裱得非常精致,翻開來,里面有八張小幅宣紙描畫的人物國畫。

韓平說:“汪老師認識這些畫嗎?”

汪小洋翻了翻,眼前一亮,看出這是自己早期在廣告公司當畫匠時的畫作草稿。這些畫怎么在韓平手上呢?他終于記起來了,那時自己租住在韓平老爸老韓家里,每月租金也算不貴。交了兩個月租金之后,老韓不收錢了,他看中了汪小洋的畫,每個月只要小汪給他兩張,就可以抵房租。老韓有藝術品投資的眼光,知道出租破屋里住的這小子心性好有出息,看準了汪小洋的畫有升值的空間。汪小洋樂得省了錢,就這樣住了一年半,汪小洋一共給老韓30多張畫,大都是些人物畫素描習作小品,沒有落款,也沒有鈴章。

汪小洋見到了自己的舊畫,好像遇上了被自己拋棄的老情人。那些畫,雖然筆墨幼稚,卻是原汁原味,顯得如此清純,散發出自然的氣息。

汪小洋翻了一陣畫,高興地說:“你老爸真是行家,這些畫沒傷沒殘,也沒有一點污斑。”

韓平說:“那當然,你是千里馬,我老爸就是伯樂。這些畫要是傷了,殘了,起霉了,那我老爸還做什么買賣。可惜你給他的30多張畫,如今只剩下這一些,只剩這16張。我特地挑了八張小的,重新裝裱成一本冊頁,你看都是海邊人物,很般配。”

汪小洋問起別的畫呢?

韓平說:“我爸說賣了,賣得早,一張不過是二三十元。”

韓平為了鋪墊,沒有講實話。那些畫,讓父親暗中添上別的名家的字,添上別的名家的章,經過一番包裝,也賣出好價錢,不過多的也只是幾百元。

汪小洋信以為真,歉疚地說:“讓你老爸吃虧了。”

汪小洋再仔細看這些舊作,越看越喜歡。這種久違的新鮮感,讓他陷進了深思。今天如果讓自己再畫這些題材,肯定又是一番新模樣,還有什么好苦悶的呢?說不定這正是自己苦苦尋覓的突破口哩。

汪小洋說:“這些畫,我收購回來吧,一張一百元,不論大小,怎么樣?”

韓平詭秘地笑笑,說:“照說應該物歸原主,可是我老爸不同意,都怪汪老師你的身價高了,這些畫就值錢。是我老爸沒有眼力,要是全部留到今天,就大發了。”

小趙故意說:“沒有題款,值不了錢。”

韓平說:“夫人高見。這些畫就差沒有題款,如今汪老師的名氣大咧,翻了幾十倍。”

汪小洋疑惑地說:“沒那么珍貴吧。”

小趙得意地說:“老汪呀,只懂得作畫,什么市場他都不懂。”

韓平說:“我來,就是想請老師補上題款和印章,這些畫就身價百倍了。”

汪小洋吃了一驚:“這怎么行,這些畫,到底是當初的習作,不好題款的。”

韓平說:“你不題,我老爸也會題,只怕會壞了老師的名聲。”

小趙掙紅臉,氣憤地說:“怎么能這樣干呢?”

韓平說:“實不相瞞,做畫商的,誰不這樣做過?”

汪小洋說:“那你還來找我干么?”

韓平狡黠地說:“我若那樣做,豈不壞了老師的名氣?這樣吧,這些散張的還你,這本冊頁請你給題個字,落個款,蓋個印,也算讓我留個紀念。”

看樣子,韓平早就為自己準備了退路。

汪小洋這才嘗到自己“身價”的苦果了。

汪小洋念在舊情上,也拗不過老房東老韓的代表韓平,最后只好在冊頁封面上補上題款和印章。汪小洋補題的是“邂逅老友”四個字,這是他真情實感的流露。

小趙白了丈夫一眼,嘟著嘴說:“韓主席,這一回讓你賺大錢了。”

韓平說:“這些畫是寶貝呀,再怎么窮也不會賣的,只能成了我們家的傳家寶。”韓平這一趟來,是應承了父親的要求來的。父親要這樣做,說不定是一種失策。只要仿制一顆汪小洋的印章,這十多張畫就都歸了自己,那才叫大賺錢。

韓平走后,汪小洋又獨自把那些舊作細細看了一遍,仿佛要把這些圖像深深刻進腦海里。時光流逝,過去的回不來,只留下一絲惆悵。老汪長嘆一聲,卷起舊畫,到衛生間去呆了老半天。等小趙聞到燒紙的味道,那些畫已經化作了灰燼。

胡樂山心中的奇石協會會長的合適人選,就是“家珍家具廠”的老總張秋來。張總是一家林產家具企業的老總,原先到過古溪鄉采購木材。那時候是張總求胡書記協助,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胡主席上門求張總協助了。張總雖然發了財,但不敢忘舊,難得胡書記也來求自己一回,連忙泡茶請坐,瞇著雙眼得意地望著老胡笑。

胡樂山扛上自己撿來的那塊“烈火熊熊”的黃臘石,到張總的辦公室。事前,他已經花了一百多元,請人配上底座。臨行前,又征求妻子丘月的意見,丘月說:“不錯,你那個烈火熊熊不好聽,不如我重新為石頭取個名,就叫‘興旺發達怎么樣。”胡樂山說老婆有文化,改得好。

胡樂山扛上石頭,往老板桌前一擺,讓張秋來好好欣賞欣賞。

張秋來說:“你這個胡書記胡主席,又玩什么把戲啊。”

胡樂山說:“你先別管什么把戲,仔細看看這塊石頭,看你能看出什么道道。”

張秋來說:“你是來考我的呀,我可不知道這是什么石頭,不過這石頭的顏色和形態倒不錯,熾熱如火,又有動感,給人一種興旺向上的感覺。”

胡樂山說:“對了,你搞了幾年家具廠,總算有點文藝眼光。這塊石頭是黃臘石,取名就叫興旺發達,和你的企業很般配,你要喜歡,就算我送給你的。”

張秋來說:“主席厚愛,承受不起,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說說什么事吧。”

胡樂山說:“到底是商人,開口就切入主題。”胡樂山把準備成立奇石協會的重要意義說了一通,又說:“可是選來挑去,選不到會長的合適人選,那些撿石頭的人,五行八作,烏合之眾,一個比一個強,都說自己的石頭多,石頭好,誰也不服誰,看樣子要找一個能壓得住他們的人才行。”

張秋來說:“我明白了,這個人就是我。”

胡樂山說:“算你聰明,論石頭你是一窮二白,但是論財富,誰也不敢和你相比,現在這社會就是有錢的人說了算。”

張秋來說:“你這是抬舉我呢,還是給我潑污水?碰到你這個老領導,我還有什么辦法,算我答應你,先說好了,掛個虛名,什么事也不干。”

胡樂山說:“只要拿錢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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