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

莊 村

在古竹村人們的眼里,萬土改就像一段會走路的木頭,整日臉上像五月梅雨天,難得見到一絲陽光。他一年四季除了侍弄家里的一畝莊稼地和幾棵菜,大部分時間都貓在自己的破屋里,只有寒冬臘月才偶爾在村中的谷坪曬曬太陽,或酷暑炎夏冷不丁在村頭的大榕樹下納納涼。這種時候,不管人們嘻嘻哈哈講葷腥笑話,還是交頭接耳傳播家長里短,他似乎充耳不聞,半天沒講一句話,用村人的話形容,三鋤頭砸不出一個響屁。

早年的萬土改與現在簡直判若兩人,他天生一副大嗓門,總是人未到聲先到,從村頭到村尾,不時能聽見他的笑聲或吆喝。他當村長那陣子,一開起村民大會,能從國際到國內從省里到縣里從鄉里到村里,大形勢小環境,大政策小道理,一套一套的,不換氣就能侃兩個鐘頭。農閑大伙扎堆解悶,不管是否有大姑娘小媳婦在場,再葷的笑話他也敢出口,心里高興時,還會扯開鴨公嗓喊幾句樣板戲或山歌,他唱歌的樣子很好笑,昂頭閉眼,憋得臉紅脖子粗,像受傷的狼在痛苦嚎叫。后來,萬土改的老伴病死,兒子在礦難時喪命,媳婦帶著女兒改嫁,萬土改成了孤家寡人,而且在選舉中丟了村長的頭銜。家庭的不幸,加上心里的失落和自責以及村民對他的冷漠,不到六十歲的萬土改,已經滿頭白發,腰彎背駝,活脫脫一個糟老頭。

村民冷淡萬土改并非沒由來,他當村長那陣子,精力大半用于完成鄉里的各種攤派,鬧得村長與村民關系緊張。萬土改又是處處聽領導的話,工作認真負責的主,沒少得罪村民。有一回,萬土改去幾戶“釘子戶”家里動員他們交修路和建文化站的款。因為頭天萬土改又挨了鄉長的責備,心里有氣,說話口氣生硬,與動員對象萬茂林發生口角,萬茂林年輕氣盛,一氣之下甩了萬土改兩巴掌,萬土改雖沒有還手,但狠狠拉住萬茂林叫他上鄉政府評理,萬茂林兩個弟弟見狀出來替哥哥解圍,拉扯中扯破萬土改的衣服,碰傷他的鼻子,弄得鼻血滿臉。萬土改咽不下這口氣,跑到鄉政府告狀。鄉長見他鼻青臉腫、衣冠不整的狼狽相,桌子一拍:“不交公攤,還膽敢聚眾毆打村干部,簡直無法無天!”于是一個電話打到鄉派出所,所長立馬叫上幾個民警把萬茂林三兄弟銬到派出所,關了一天一夜,并每人罰款兩千。萬茂林兄弟仨沒那么多現款,只好賣了還在長膘的架子豬,才把兄弟仨領回家。萬土改趁熱打鐵又帶著鄉干部和派出所民警挨個拔掉所有“釘子戶”,拿不出現款就扛豬牽羊。村民背地里罵萬土改是“漢奸”帶“鬼子”進村,對他恨得咬牙切齒。后來實行“海選”村長,萬土改只得到自己投的可憐一票。

萬土改沒有親戚可以走動,在村里又不得人心,想串串門都沒人愿搭理他。只有逢哪家村民辦喜事,才請他“吃席”。這是鄉下的習俗,除非殺父奪妻這等深仇大恨,家逢喜事辦酒席,連平時的冤家,也得登門邀請,帶有冤仇宜解不宜結的意思。誰要是不請或誰不吃席,絕對會遭全村人的閑話。遇到這種場合,萬土改總早早到主人家,道聲喜,送份禮,然后找點搬桌椅、劈柴火的活計默默地干,見人嘴一咧,點個頭,算是打招呼。等到開席,找處旮旯默默喝酒吃菜。

原來的上山下鄉知青徐建國倒和萬土改一直保持聯系。徐建國初下鄉時借住萬土改的房子。知青初來乍到,沒有新鮮蔬菜,萬土改經常送他一些青菜、豆角、瓜果。每年徐建國回沿海城市過年,也少不了帶些海帶、紫菜、蝦米回贈萬家。兩人年紀差不多,平時談得來,親如兄弟。一天,隊里分配他們倆劈草,其余的社員到十幾里外的圩場挑化肥、石灰。干活時,徐建國小腿被眼鏡蛇咬了一口,嚇得哇哇大叫,萬土改當機立斷,帶他到小溪邊,用尖利的瓷片劃開他的傷口,擠出血,用清水反復沖洗,然后撕下自己的汗巾,扎緊他的傷口上部,領他去鄰村找蛇醫馬羅鍋。眼鏡蛇毒性大,徐建國走到半路就頭昏、呼吸緊、腳沉邁不動腿,萬土改知道只有及時就診才能保住徐建國的命,于是二話不說,背起徐建國一路小跑,三里長的山路,中途只歇兩回腳,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全身被汗水濕透,就像剛從河里撈上來一般。經馬羅鍋排毒、敷藥和喂草藥,幾天后徐建國終于撿回一條命。馬羅鍋事后說,不是萬土改趕得快,徐建國一準見到了馬克思。

感念萬土改的救命之恩,徐建國1976年招工回城后,兩三年來看萬土改一回。這些年徐建國下崗,申請開一個體育彩票投注站,抽不出時間看望萬土改,便每年過年前給他寄點錢,寫封信問候。而今年還不到中秋節,徐建國就匯來1200元,還有一封信,信里附上一幀請貼,說是兒子結婚,盼望萬土改一定前往赴宴并住些日子,敘敘舊情。萬土改接信后心里高興,張羅一些香菇、木耳、筍干等山貨,提前兩天趕往廈門。友人相見格外親熱,徐建國看到萬土改幾年間變得如此蒼老,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兒子的喜事過后,徐建國勸萬土改說,你孤苦一人,日子難啊,索性留下來幫我看看店,陪我說說話,我再不濟也不缺你三餐飯。萬土改說,你的好意我領情,家里添個外人總是不便,我呆慣鄉下,住城里也不自在,再說這些年你給我的錢我花不完哩,生活過得去。徐建國讓兒子替他看一天店,陪萬土改到鼓浪嶼、南普陀四處游覽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又帶他到店里參觀,萬土改見徐建國生意忙,提出當天就回鄉下。徐建國不讓,說,我替你買了200元彩票,你再住不慣也要等開獎再回去,中獎憑運氣,你好人有好報,興許中大獎吶。說罷,真的給萬土改一疊彩票。其實,徐建國是想留萬土改多玩幾天。盛情難卻,萬土改只好多留幾天。沒想到萬土改竟真中了30萬元大獎,扣稅后實得24萬元。他強調買彩票的錢是徐建國的,獎金理應歸建國,堅持不要這筆獎金。徐建國說,那是你的運氣,我買了十幾年彩票,還沒中超過一萬元的獎。要是我拿了不該得的錢財,肯定遭報應,你不是想害我嗎?萬土改只好收下徐建國替他辦好的存折。

揣著24萬元回到鄉下,萬土改心里便有些想法:自己年近六十,一個人過平常日子這么大一筆錢無論如何花不完。我當村長那些年,除了征糧派款,沒為村里做幾件好事,現在該用這些錢為村里辦點實事。首先想到的是村民吃水困難,村里的小河因為上游采礦遭污染,不能飲用,二十幾戶村民每天要到一里外的柳樹泉挑水,如果能建個水塔安上自來水管,讓家家戶戶都用上自來水,這對村民可是一件大好事哩。于是他找村長萬欣惠商量,萬欣惠一聽大喜說,土改叔您為村里辦了大好事,功德無量啊,也為我去掉一大心病。我小舅子的公司專門承攬自來水安裝業務,我這就找他設計、預算,馬上動工。三天后,村長告訴他,算下來,得花二十來萬元。萬土改說,這么多呀,我,我得再想想。不瞞你說,那筆錢我已在別的地方用了幾萬,夠不上啦。其實,萬土改這是托詞,他對村長有點不放心。平時聽村民議論,萬欣惠為當村長沒少花錢拉選票,當村長后一心想著撈錢,雁過拔毛。村長見萬土改猶豫了,馬上說,土改叔,您為村里安自來水的事全村人都知道,您要是改口,讓大伙怎么看您呀?萬土改說,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改口,只是再容我幾天湊錢。村長高興道,我就知道土改叔豪爽。

第二天,萬土改悄悄去了縣里找建設局的李副局長。李副幾年前在古竹村當過新農村建設工作組。李副一聽萬土改的來意,熱情地說,老萬,您中獎不忘村民,難能可貴啊,我會盡快派技術員幫你們設計、預算,盡量為你們節省經費。李副一定要留老萬住一宿,說武局長晚上就從鄉下回來,我領您見見他,爭取給你們一些扶持。晚上,李副向武局長匯報過萬土改的事,武局長當場表態,您這是善舉啊,我可以發動我們系統的工程技術人員,義務替你們設計安裝,這樣可以省一筆人工費用。萬土改喜出望外。

幾天后,設計和預算結果出來,光材料費就比萬欣惠的報價省三萬元。萬土改肚里罵道,萬欣惠心太貪哩,難怪村民罵他雁過拔毛,好在我多一個心眼。工程動工這天,萬土改殺豬宰羊辦了十桌酒席,把全村上百口人和施工人員都請來吃席,整個村莊像過節般熱鬧。酒席開始時,萬土改起身說,今天請大伙坐坐,一來是對縣建設局的師傅們略表謝意;二來哩,我萬土改在當村長期間,給鄉親們造成傷害,借這個機會向鄉親們賠禮道歉。說罷他面對眾人,恭恭敬敬地深深一鞠躬。然后接著說,還有哩,順便和茂林、廣福、來旺、平桂、來順這幾位兄弟商量一件事。按照設計,自來水的總管道必須經過你們的莊稼地,會影響小部分莊稼的收成,這些損失我負責賠償,到時請你們幾位兄弟不要為難施工的師傅們。我的話完了,請大家痛快喝酒,我先干為敬啦。說完仰脖喝下一滿杯白酒。萬土改見全村大人小孩都到齊,連萬茂林也沒落下,心里一高興,又找回當村長時的感覺,出口成章,中途不打一個結。之所以當眾提出主管道一事,是擔心萬茂林打橫炮,在眾人面前當面鑼對面鼓,他萬茂林就抹不開面子。果然,萬茂林幾戶沒有反對。

施工期間,萬土改每天到現場幫幫挖溝、扛水管。干到第八天,他覺得胃部不舒服,飽了疼,餓了也疼。見施工進展順利,便回家躺著休息,心想待工程完成,上醫院瞧瞧。躺在床上免不了翻騰心事:整個工程連砌水塔、買抽水機大概18萬元,24萬元還能剩下六萬元,留下兩萬元看病養老,余下這四萬元哩,給村里林應祥、劉貴發等五戶困難戶每戶五千元,還有萬茂林三兄弟雖說日子過得去,但過去我無意中害他們被關被罰款,理當把錢還給他們兄弟仨。剛躺不到一個鐘頭,一個村民跑來報告:“土改叔,您快去看看,廣福他們不讓施工隊在他們地里挖溝埋管。”萬土改一聽,趿拉著鞋往工地趕,問廣福,我不是跟你們商量過,答應賠償莊稼的損失了嗎?廣福紅臉道,土改叔,水管還是改改道吧,水管埋我們地里妨礙種地不說,萬一我們日后蓋房怎么整?萬土改耐住性子解釋,水管深埋不妨礙種地,至于蓋房,政府明文規定,良田不準批作宅基地。改道得費工費時費材料,多花一兩萬不說,管道穿過高速公路不是村里、鄉里能說了算的事。廣福堅持說,您還是改道,我們幾戶不同意。萬土改說,這是全村的大事,我的話你們不聽,我讓村長來做你們的工作。他踉踉蹌蹌一路小跑去找村長,萬茂林追上來扶住他說,土改哥,你找欣惠是白搭,廣福他們刁難施工隊就是受他唆使。你沒讓他小舅子承攬工程,他吃不上肥肉,心里恨你哩。他對我們說,你有錢,不撈白不撈。我不要一分錢賠償,你為全村人辦好事,我理當出把力。這樣吧,廣福他們的工作我幫你做。萬土改沒想到村長如此黑心,更沒料到萬茂林不計前嫌,如此明理。

萬茂林和萬土改回到廣福等人的地里。萬茂林把廣福幾人叫到一塊說,廣福,你老婆挑水跌斷腿還不到一年,你這么快就好了傷疤忘了痛?你如果堅持不讓鋪管道,別說村民的口水把你淹死,也對不起自己的老婆。你不就是想多賴幾塊錢嗎?行,我自己掏腰包多賠你一份。廣福紅著臉嘰嘰唔唔道,我、我一時糊涂,我哪能要你的賠償,我不阻攔了。茂林又對來旺、來順說,你們兄弟倆蓋房子地不湊,想求我讓你們兩米旱地,我今天把丑話說在前頭,你們不阻撓埋管道,我便讓,你們再節外生枝,我一寸不讓。還有你平桂,你的新房出入不便,我哥讓出菜地給你筑路,不曾要你們一文錢。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明天你把路平了,還我哥菜地,你想出入,拿梯子爬上屋后的公路吧!來旺幾人一聽這番話,全傻眼了,忙說,唉,怪我們不長心眼聽別人挑撥,你們該怎么挖就怎么挖吧。一樁麻煩事總算擺平,萬土改心里挺感激茂林,同時更為自己傷害過茂林兄弟仨感到內疚。

一個月后,古竹村家家戶戶都用上自來水。萬土改的胃病不但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嚴重。他決定上縣醫院瞧瞧。臨走前,他給五戶特困村民每戶送去五千元。起初,大家不好意思拿,萬土改反復說了過去催糧派款對不起大家,現在有點意外之財,應該相互幫襯。幾戶人家才收下。但萬茂林兄弟仨死活不收萬土改的錢,萬土改只好作罷。萬土改的話一傳出去,李慶發等六戶村民就找上門來,話說得很難聽,意思不外乎:中大獎本來是你的運氣,我們不該眼紅,但要說過去催糧派款,我們大家都沒少受害,你不該厚此薄彼。萬土改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好意竟換來如此結局,心頭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胃部的疼痛也似乎愈發劇烈。他一言不發,給他們每戶四千元,這才說,就剩這點啦,都給你們,多也罷少也罷,你們走吧。

萬茂林聽說萬土改想進城看胃病,讓兒子萬佳開了自家的農用車送他,交代兒子好好照顧土改叔。醫生問診后建議他做胃鏡檢查。經胃鏡和活檢、彩超、CT一系列檢查,診斷已經胃癌晚期,且已擴散到直腸、肝臟,讓他立即住院。萬土改帶來的五千余元,是他多年來省吃儉用的全部積蓄,兩天來的各項檢查費基本把他的口袋掏空,哪還住得起院?只讓醫生開了一些止痛藥,堅持要萬佳送他回村。回到村里已經是吃晚飯時分。萬佳把萬土改的病情和缺錢住院的事一五一十告訴父親。萬茂林擱下飯碗立刻趕到村長家,將情況說給村長聽,并建議說,村里能不能幫幫萬土改?土改嘛,過去是對不起鄉親們,但當時也是身不由己,人家也自責、悔疚哩,以往村民對他冷漠,他心里不記恨,還想著村民的難處。現在他重病在身,無依無靠,于情于理村里都不能見死不救。村長說,癌癥是填錢的無底洞,村里能有多少錢?我現在連一萬塊也拿不出來,你把其他村委找來,大家議議,我看頂多補貼他兩千元。萬茂林想想又說,要不,你讓各家各戶派人晚上上村部開會,動員大伙幫幫土改。村長說,我這幾天頭疼得厲害,村支書又不在家,你也是村委,你召集開會就行。萬茂林心里罵道,騙鬼哩,昨天晚上在發來家打一宿牌,咋不說頭疼?一見無利可圖的事,就當縮頭烏龜,村民瞎了眼選個熊包當村長。于是忿忿道,我召集就我召集,這點事難不了誰。

村民們聽說有重大事情要商量,一改平日拖拖拉拉的習慣,準時來到村部。見人到齊了,萬茂林將剛才對村長講過的話又對大伙說一遍,然后動員道,咱們為人處事該講講良心,我希望,誰拿了土改的錢都退給土改,沒拿錢的就自愿獻愛心,有錢出錢,沒錢的出人輪流到醫院照管土改。我是村委,家里日子也好過些,先帶個頭,出一萬。萬茂林話音剛落,下面的村民便七嘴八舌說開了,歸攏起來不外乎一層意思,土改心里裝著全村人,人心換人心,咱可不能看著他有災難就遠遠躲開。接下來有幾戶人家也報了捐款或出人工。

會議結束不一會,便有村民到萬土改家退款、送捐款或雞蛋、奶粉等營養品,紛紛寬慰他。五六年來,萬土改冷清的破屋第一次聚集了這么多鄉親,倍感心頭暖意融融。萬茂林告訴土改,明天一早他們父子倆開車送他上城里住院,讓他準備準備衣服、用品,早點歇息。

一個來月后萬土改在縣醫院去世。出殯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去送行,前面是樂隊、花圈,隨后是百余人的送葬隊伍,從村頭排到村尾。村里的老人們說,打我們記事以來,村里還沒有哪個人走得像萬土改這樣風光哩。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