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拔
魏拔,本名魏世英,福州人,從事文學編輯三十多年,曾任《福建文學》副主編、《當代文藝探索》主編,編審。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業余寫作文藝評論和散文隨筆。
一
1942年夏天,我小學畢業時,恰逢福州市中招辦招初一新生一百多人,我考進后編在丁組,念了一個學期就留級。貪玩不肯讀書是直接原因,深層一看,有幾件事使我感到屈辱,精神上負擔很重,上課毫無興趣。
一開學我就病了幾天,病好去上學時,只見全班已編好位,教室里坐得滿滿的了,就讓我坐在最后一位,編最后一個座號。座位原是按照高矮編的,坐在后面的都是大同學,有的可能已有十五六歲了,而我十二歲,個子小,又很靦腆,插在大同學中非常孤獨。到了集隊上操場,別人按座號排好隊,我的座號在最后人卻矮小,就要塞到前面去插隊,人家不高興,自己也很不好意思,所以進教室精神上就很壓抑,自覺是低人一等的“媳婦仔”。
在格致小學畢業時,不知為什么老師叫我在畢業典禮上致答詞。上到初中,一次集隊時,童子軍教官吳昶澄問:“你們這個班有人會演講嗎?”一起從格致小學來的一個同學說我會演講,這樣一來,我就被教官指定去參加市三青團舉辦的演講比賽。我心里喊著“糟了”,自己非常害羞怕場面,上到講臺演講不是比綁上法場還難受么。可是又不敢聲辯,不敢推辭,只好硬著頭皮去做準備。參加演講的幾個男女同學,都風度翩翩,口齒伶俐,博得一片掌聲,只有我一上臺就看見教官瞪大眼睛盯著自己,心一慌,手腳都沒地方放了,也不知講了什么,當然比賽被刷了。后來,我眼前總出現教官瞪大眼睛的樣子,我想他一定被我氣得七竅生煙了,從此我到學校就提心吊膽,唯怕再遇見教官時他會訓我一頓。
當時初中讀的是抗戰前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出的課本,這些課本抗戰以后沒有再版,大家都要到南后街舊書店買課本來讀。上學不久我的一套課本不見了,別人告訴我是某同學“三只手”偷去了。我自己不敢去討,讓母親去討,結果討不回來,舊書店里又再買不到,上課時只好請求同桌的同學將課本放當中一起看,自己當然很不好意思。沒有了課本怎能念好書呢!
這個學期真是糟透了,我沒有一個朋友,沒有玩伴,當然也沒法玩了,只有每天回家讀章回小說。
當時市中校址在揚光中學,就是現在福州市公安局所在地。全校只一座紅磚樓,后面有個操場,只能集隊出操用,勉強能做球場。學校初創,沒有什么設備,連乒乓桌也沒有。記得大約有十位左右同學騎腳踏車,當時腳踏車大約還沒有國產的,而福州在抗戰期中海運中斷,不會有車進口,所以有腳踏車騎著上學實在是很可以炫耀一番。市中這十部左右腳踏車大約是當時全福州城有數的吧,有時,從市中駛出三四輛腳踏車同時沖到街上,招搖過市,就可以構成街頭一景。更有時,車技好的同學特意表演,將銅板扔在地上,而后騎車經過,到跟前時單腿跨下,俯身拾銅板,就會招來周圍一陣掌聲。不用說,這幾位騎車同學被人認為是市中貴族,大家用羨慕的眼光看他們。其他同學要騎車,都是到車店租車。店里出租的腳踏車,全是臟黑不見電鍍亮白的硬胎車。所謂硬胎,就是沒有充氣的內外胎,是利用廢舊的汽車輪胎,剪下薄條,繞在車輪外圈,用鐵線勾緊。當時的廢舊輪胎是很有用處的,可以裁下做皮鞋底,做布鞋底,我穿過三四厘米厚車胎底做的鞋,笨重耐穿,在物資十分匱乏的當時,也算是令人看中的時裝。腳踏車用的硬胎,是舊輪胎做其他用途以后剩下的邊角料,可算是物盡其用。到店時租車手續方便,租金也不貴,中學生還拿得出。我都是在仙塔街車店租車,一推上街就騎,彎彎扭扭,橫沖直撞,不慎會撞到菜攤糞擔,學生哥臉紅一下,就像箭射出般騎過去了。大約租過三四次就學會騎車了。于是敢于上街兜風去,學著放單手放雙手。這是我讀初一時,在屈辱憋悶的熬煎中唯一感到的樂趣。
二
留級生大約有十來人,新學期又招了新生,留級生同新生合在一起,再讀初一上。女生沒有留級的,大概她們都用功,年紀大、個子大的男生也沒有留級的,他們不見得書都讀得好,但他們有辦法不留級。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咧,所有留級生都是不起眼的、上不到臺面的小家伙,現在聚到一起,就形成一個小群體。小群體里當然也各有所好,又分為兩三個小圈圈。我和幾個圈子的人都交朋友,孤獨感沒有了,如魚游在水中,舒展自如。
有個姓姚的同我最要好。姚是湖南人,據說他父親是少將高參,當時在江西鉛山第三戰區任職,卻把兒子放在福州讀書,雇了保姆照顧,姚沒有父母管束,生性又頑皮活潑,見聞也比我多,所以都是他慫恿我做這做那,拉我去玩。他的湖南風味的普通話很流暢,臉上表情豐富,又不怕場面,曾被學校挑去演話劇。他告訴我,他演兒子,一個女同學演母親,兒子伏在母親肩上,會聞到那個女同學身上的香味,太有意思了,我覺得他有點“歹”,愛談女人。又覺得他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說出來,別人放在心里不說的他敢說,爽直可愛。他不在上學時玩,總是放學后拉我在校外玩,他租住在天皇嶺一家大宅院的花廳房,院里有假山魚池,非常陰涼。有時,我們在他家里攀假山爬來爬去,說說笑笑,有時,去爬烏石山,鉆丹霞洞,笑笑鬧鬧。那時的福州真是孤寂,既無戲劇電影可看,公園里也冷清荒涼,想玩也沒地方玩。后來有個新生陳胖子也和我們玩到一起,這陳胖子扭扭捏捏好做女兒狀,也喜歡演戲,我和姚愛逗他窮開心。聽說三民里民教館有排演話劇,姚就拉了我和陳胖子跑去看。到三民里一個空空蕩蕩的大宅院尋找,卻沒見有排演什么話劇的影子,幾乎連人也沒見到。后來姚和陳又說,有個在街上可以見到的大女孩,既會演戲又唱閩劇,于是這個女孩子在我們心目中就成為當時“福州一”的文藝明星。后來圈子擴大了些,拉來兩三個小學高年級的朋友,幾個人聚到一起商量著要演戲,又說要組織個什么社,發展社員,大家一起做什么事情,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組織社團。記得有個姓程的小學高年級學生去刻了一個什么社的大圖章,給每個人印發了什么證,后來當然沒有了下文。可以說,這是我最早的社交活動。
我參與的另一個留級生圈子沉迷于下棋,既下象棋,又下軍棋。下象棋全憑技藝,要下一步想三步,挺費心思。下軍棋的技藝雖然不如下象棋高,卻可以用計謀,搞心理戰,更有趣味性。計謀首先用在布陣上:“師長”身先士卒站在“前線”,后面跟著“炸彈”,“師長”一旦被敵方“總司令”吃了,“炸彈”就去和“總司令”“抱倒”;敵方“地雷”布在后方三行以內,我方先派“排長”去探“地雷”,一旦“排長”犧牲,再派“工兵”去挖“地雷”,排除了障礙之后,就可以出奇兵長驅直入敵營,抬走敵方“軍旗”,取得全勝。以上,是最基本的謀略,會下棋的人人懂得。記得有一次和一個姓陳的同學下軍棋,我趁敵方“炸彈”躲到“行營”,不注意保護“師長”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總司令”沖上前把敵方前線的“師長”吃了。不意這是“炸彈”偽裝做“師長”,誘我上當,斷送了“總司令”性命。我在懊悔莫及之后才發現對手用了陰謀詭計:原來,他在布陣時就把“炸彈”放在前線第一行。這是違反常規的,人家布陣都是“炸彈”跟“師長”,既保護“師長”也保護自己,哪有把“炸彈”放在最前面,不怕敵人用“工兵”抱“炸彈”么?后來陳和別人下棋,我來看他布陣,他竟然把軍力全偏到一邊,另一邊唱空城計;“地雷”也不分布兩邊,集中在一塊,而躲在“地雷”后面那個死角落里的竟是個“軍長”(敵方要是不把這枚“地雷”挖掉,這個“軍長”就老死山窟,永無出頭之日了)。這使我大開眼界,知道了虛虛實實,出奇制勝,正是兵家制勝之道。吃一塹長一智,一次輸棋的教訓使我終生受用無窮。
下海陸空軍戰棋那才叫過癮,可惜這種棋不容易買到。我是從下海陸空軍戰棋才學到一點點軍事知識,知道海軍有主力艦、巡洋艦、驅逐艦和潛水艇幾種等級,知道空軍有偵察機、轟炸機、戰斗機、驅逐機的區別。坐下來下一回海陸空軍戰棋,做一次三軍統帥,那種運籌帷幄的派頭,那種立體戰爭的氣勢,那種既要出動飛機轟炸敵方大本營,又要派遣潛水艇偷襲敵人主力艦,手忙腳亂指揮一場你死我活、激烈異常的惡斗的強烈刺激,會叫站在一旁觀戰的人羨慕得要死。誰擁有一付海陸空軍戰棋,就像擁有億萬財富一樣值得驕傲。這付軍棋的主人肯讓你坐下來對陣主戰一回,那簡直是一次恩典,給你極大的面子。
有一種六子棋比較簡單。隨便在地上畫個正方形,四橫四豎,就是棋盤,各撿小石子或碎瓦片做六個棋子對下,走成□□○一條線,□方就把○子吃掉,反之亦然。還有一種棋叫做“豬母豬仔”,也是在地上畫棋盤,隨手撿小石子做棋子,豬母一方只一個大的棋子,豬仔一方有若干個小棋子,具體走法我現在忘了,總之或是豬母把豬仔吃光,或是豬仔把豬母圍死,以定勝負。這種棋可能來自民間,雖然簡單,也有點竅門。隨時隨地蹲下就可玩,站起來把手上小石子一扔,腳下把棋盤一擦,兩人就散走了。
還有一個圈子的幾個人喜歡在校園里跑來跑去,推推搡搡,吵吵鬧鬧。有一次不知為什么吵架打起來了,一個姓王小同學被人踢了一腳,睪丸踢進肚子去,他手按腹部疼痛難當,人昏倒了。周圍有年紀稍大的同學趕快抬著他“跳”,還好很快睪丸“跳”落原位,幾個人就扶著他回仙塔街家里,好在他的父母不在家,年紀大的同學說“不要緊了”,去買了“本結”(不知這兩個字是不是這樣寫)糖給他吃,這事就遮掩過去了。我當時恰好在場,事后見姓王的同學并未張揚,心里挺佩服他又老實又“臭硬”。
過東方新年
——新西蘭札記
我和老伴到奧克蘭探望女兒和外孫女,在香港會同兩位親家一起來。親家是短期旅游,一月十七日到達,二十五日要回香港,所以一到達,全家就抓緊游覽。逛三四天,歇一兩天,轉眼就到了二十四日。于是又抓緊過年,白天買海鮮買牛肉雞肉,做幾碗佳肴,晚上吃年夜飯。吃飯之前,將國內帶來的大紅倒“福”和對聯貼在門上,有點像過年的樣子了。開宴的第一道菜,是香港人重視的“好事發財”,蠔干煲發菜,取其諧音,討個吉利。壓軸大菜是福州人逢年過節、紅白喜事都少不了的太平燕(雞蛋加扁肉燕),這就有了吉祥如意的雙保險,飯后給了孩子壓歲錢,應有的程序好像都完備了,總算按照傳統習俗在海外番邦提前歡度一回春節。
二十六日早上,我出門散步,獨行一段路之后,遠遠望見二三十米開外對面人行道上有人向我招手,于是我也舉手回應。一位老人走來了,是黃皮膚黑眼睛的同胞。陌生人在異國相逢,頃刻像老朋友似的暢談起來。他自我介紹姓惲,來自天津,一子一女都在新西蘭,老兩口就跟來這里定居,已經一年多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啦,”他說,“恰好親家也來旅游,我們前天聚在一起吃一頓飯,就算過年啦。今天孩子們都上班了。”我說:“真巧,我也同樣。”隨后,他介紹說,奧克蘭東部華人多,我們這里西部就少,還沒有形成華人社會圈。不過,附近也有幾家華人,老人們有時在社區聚會活動,下棋打牌的也有。因為我還沒有投入此地華人社會活動的思想準備,聽了他的介紹也不去細加查問,這天晚上,當然還要吃一頓好飯,飯后就沒戲啦。要在國內,正是萬民同樂收看春節晚會節目的黃金時刻,可是此地沒有中文電視,裝衛星接收裝置要兩三千元紐幣,移民來的中國人多數沒有裝,我們也同樣,因此無法收看CCTV的衛星轉播,實在是件憾事。
新西蘭人口三百萬,華人占總人口百分之二左右,而百分之七十居住在奧克蘭,按此推算,奧克蘭華人大約有五萬人。此地辦有華文報紙四五家。幾家報紙都很重視春節的宣傳,都刊登國家總理、市長、部長、議員和中國外交使節慶賀春節的題詞,報道華人社團舉辦春節活動的消息,有的副刊還撰文介紹賀歲時舞龍、舞獅、吃團年飯、給壓歲錢等傳統習俗。閱報得知,今年奧克蘭華人社團有各種聯歡會、舞會、聚餐會、園游會乃至佛教的法會、基督教的圣餐會等慶祝活動。正月初一下午七點,新西蘭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假某廣場放映CCTV春節晚會錄像,我們全家認為最佳選擇便是去看這個晚會錄像。
提前吃過晚飯,六點開車去某廣場,下車時見已有一批華人在等候。時間還早,大家都到兒童游樂場走動。人們陸續開車來,將近七點,在一個大活動室門口排了長隊。排在前面的一位先生看見后面來了熟人,連忙招呼快到前面來插隊。我不禁笑了:這不是在國內常見的情景么!想不到在國外,只要中國人在一起,這種情景又再出現。進場不久,兩三百個座椅就坐滿了。那位先生用報紙、衣物替熟人占了六七個椅子,神情緊張地看守著,直到熟人都進來就座,他方才松口氣,笑了。我看在眼里,好笑在心里,覺得眼前的“插隊”、“占位”恰是中國社會的一角縮影,具有典型意味。我想,中國人處在這樣的典型情景中,會如魚得水,活躍許多。而我自己,在國外的精神拘束好像一下子也放松了。
一位熱心的主持人上臺向大家解釋:原先沒有估計到,租的這個場所窗子沒有布簾,白天無法暗場,只能等天黑了才好放映春節晚會錄像。現在放映的是去年元宵節晚會節目,請大家將就先看。果然,臺上布幕有模模糊糊的影像,看一會眼睛就很吃力。此刻窗外光線正強,看樣子只好坐著等兩個鐘頭了。
在場的以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女為主,估計都是從中國內地技術移民來的,有大學以上文化教養。大家表現出充分的耐心,有的看報,有的走動,更多的勉強看布幕上模模糊糊的影像,秩序很好,一會兒,熱心的主持人又對大家說:八點半天黑以后,多數人要是說可以放映春節晚會錄像了,我們就放映;節目很長,不少人明天還要上班,今晚就放一半,明晚繼續。話聲剛落,有人喊道:不要,不要,今晚放完。有人拍掌支持,這就算民主通過了,完全中國式。
天黑以后放映效果好多了。那么多精彩的歌舞、小品、相聲、戲曲、雜技,匯集成五彩繽紛的藝術長卷,令人目不暇接。遠距離的布幕影像畢竟不如近距離的電視熒屏光亮,正襟危坐在公眾場合畢竟也不如躺在家中沙發上舒服,四個小時看下來夠累的。除了少數帶孩子的提早退場,全體都堅持到底。好比是饑餓的人吃了十全大補、滿漢全席似的滿足,散場時已是深夜。除夕看電視上的春節晚會,已成為中國人新的文化傳統,有緣看到這個新的文化傳統移植于新西蘭華人社會,讓我印象難忘。
一月三十一日,即農歷正月初四下午,在奧克蘭東部豪威克廣場有一個盛大的“慶祝東方新年”園游會,女兒約了朋友和我們一起去參加。這個園游會是由亞洲協會(簡稱UAA)和新西蘭華夏協會聯合主辦的,經過充分的籌備,組織了許多節目。主辦者在報紙廣告提請公眾注意:“如果您要來觀賞,請別忘了攜帶輕便的折椅,或用來鋪在地上的毯子,下午陽光強烈,要準備遮陽帽,黃昏以后氣溫下降,則需要準備御寒外套,因為節目由下午三點開始直到晚上八點結束。”夏天陽光強烈,確實需要遮陽帽,而“準備御寒外套”未免有點夸大其詞,不過主辦者的好心提示還是令人感動的。
我們到達廣場時將近四點,見草地搭了兩個舞臺(一個露天,一個雨蓋),臺前已坐了不少觀眾,中國人居多,小半是外國人。節目也已經開始。我們選好位置,支起遮陽涼傘,席地坐下欣賞節目。原來節目分兩段進行:三點至六點,表演拉丁美洲音樂、歌唱、舞蹈。拉美藝術很有特點,我第一次觀看就獲得深刻的印象。演出服裝一律黑色。樂器只兩種:吉他和手鼓。男女演員應該都是本地拉美裔居民,屬于業余表演,可是跳起踢踏舞非常之認真,非常之熟練,技巧上有很大的難度,不亞于專業水平的演出。一位女演員配合著吉他伴奏,一邊敲打手鼓一邊演唱,手鼓技巧變出各種花樣,甚具魅力。我被吸引之時猛然想到,不少民族的藝術越是民間色彩濃厚就越突出鼓的作用,看來這種共同性自有它的道理。節目進行到后半段時,我注意到亞洲民族如中國、韓國的民間藝術也十分看重鼓,就益發相信,作為一種打擊樂器,鼓,最簡單,最原始,卻也最富于情緒性、鼓動性、集體性,最能表達歡快的激情,在萬民同樂的節日慶賀活動中,它總是不可缺少,不可代替,具有變化萬千的魔幻般的生命力。
六點,慶祝東方新年正式開始。擔任司儀的小姐特意說明,因為亞洲其他國家如韓國、菲律賓也過春節,所以我們稱之為東方新年;今天的晚會,韓國、菲律賓的朋友也一起參加聯歡。
草地廣場的一邊,另外搭了兩個涼棚,排了幾十張合椅,招待貴賓在里面就座。這時,有兩個穿藍色軍服、背負無線電話筒、十八九歲左右的軍人(不知是不是警察或保安人員)從涼棚引了國家總理謝普莉、曼奴考市長、各國使節等貴賓上了雨蓋舞臺。這時我才留意到,這個舞臺是經過布置的,頂上掛四盞中國宮燈、十一盞紅燈籠(不知為何是十一盞),后幕則掛一件戲裝大紅龍袍,算是傳達出了中國傳統的吉祥喜慶的氣氛。開幕儀式上,女總理、市長先后致詞。后來表演節目,韓國、菲律賓使節也致詞,足見這個園游會規格高,也足見當地政要對于東方新年的重視。
謝普莉總理是去年在一次和平政變中上臺的,政治上應該是有魄力的。在這次園游會上,她一個人坐在露天舞臺側邊看表演,身旁既無前呼后擁的隨從,也無戒備森嚴的保衛,只像個普通婦女觀眾。舞獅時,她被請上臺發紅包;菲律賓民族舞蹈演到一半,她又被引上臺對舞;一直到舞臺演出結束,廣場上舞龍燈開始,她又到場接見。從始到終,不裝腔作秀,保持著憨厚和樸素。我對這位女總理不免產生由衷的敬意。
韓國、菲律賓和中國的節目表演從服裝到道具,從動作到音樂,都盡量顯示民族的、民間的傳統特色。演出當然只是業余的水平,甚至只達到最最業余的水平。然而有幾個特點卻很可貴。其一,參加表演的大多是年輕人,有的只有十幾歲,看來是在新西蘭長大的后代僑民。他們遠離祖國故鄉,難得能在一年一度過東方新年的機會學習故國的傳統習俗,哪怕只是簡單地模仿,也維系著高山流水斬不斷的民族感情。其二,有一批外國青年和小孩學了韓國功夫、中國功夫,拿來作匯報表演。那些動作有的十分簡單,不過是入門的一、二、三,但是表演者那股認真勁兒卻不能不叫人感動。他們穿著功夫服裝,腰縛色帶,據說不同顏色分出等級,如黃帶是初段,黑帶是最高段。表演時都遵守一定之規,哪怕只是打出一拳就完事,也要嚴格照規矩來。后來看舞龍時,我發現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不但龍會搖頭擺尾,還會搖尾擺頭,頭跟著尾走;而且,龍有時不搶珠,倒會珠去追龍,捧腹之余,覺得何妨就把這看作中國傳統文化推陳出新一例哩!難道龍頭跟著龍尾走不更富有革命意味么!無意中,我在這里上了中國文化國際化的一課。其三,主辦者似乎有一個意圖,就是盡量搜奇索異,向在場外國人展覽中國傳統文化。最后一個節目叫傳統服裝表演,讓演員穿上古裝戲衣上臺走一圈。這時司儀小姐特別熱心地介紹:這是中國皇帝的服裝,這是皇帝妃子穿的,這是漢朝的將軍,這是明朝的官吏,這是楊玉環,這是趙飛燕,——老實說,連現代中國人都弄不清楚的幾百年乃至兩千多年前古裝,洋人當然更要看得目瞪口呆。真是應該感謝主辦者對外宣傳中國文化的這份熱心。
慶祝東方新年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原來,在奧克蘭東區有許多亞洲新移民,一位名叫薩倫(SHARON)的KIWI(意為本土)女士帶領一批亞裔組織亞洲協會,默默地為亞洲新移民服務。一九九六年就舉辦了慶祝東方新年的園游會,既讓離鄉游子感到溫暖,也向KIWI介紹東方文化。今年與華夏協會聯合舉辦活動,得到亞洲各國許多廠商和媒體贊助。薩倫女士做了大量的籌備工作,從尋找贊助單位、協辦單位,接洽政府安全單位,邀請表演人員、邀請貴賓,直至安排場地、租用臨時廁所,都大費周折。可是晚會中她不出臺露面,仍然默默無聞地在幕后操勞。這位女士實在很可敬,另外一位臺灣來的中國小姐張儷齡,也就是晚會上主持全部節目的司儀,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在場上先用英文介紹節目,再用中文介紹,都相當流利。有時說了英文,說中文反而忘了恰當的詞語,自己叫道“哎喲,國語忘了”,可是到節目最后,她在介紹楊玉環和趙飛燕時,無意說了句“環肥燕瘦”,令我非常感動。我想,恐怕在中國內地土生土長的許多小姐是不知道什么“環肥燕瘦”的,哪比得上中國文化墊了底,再出來闖世界的張小姐。
(原載《中外論壇》1998年第6期)
責任編輯 賈秀莉 林 芝